精彩段落
季白老家有个习俗,人死的时候亲人的眼泪不能落在逝者的衣服上,不然死去的人会感觉到生人死别的痛苦,也会舍不得离开,灵魂就会迟迟游荡人间,更没法摆脱前尘恩怨,早点投胎转世重新做人。
季白是知道这个习俗的,所以牧霖死的时候,他扑在牧霖身上,抱着他哭了很久,他把所有的眼泪都洒在牧霖衣服上了,一滴不落。
那之后每年的清明跟牧霖的忌日,季白也都要去牧霖坟头上哭一场。
季白自私地想,他这样或许就能拖着牧霖。
牧霖肯定不舍得走,可能现在就在某个地方看着他,也可能在等他。
牧霖应该还围着那条灰色围巾,黄昏里冲他招招手说:“小白,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今年是牧霖死的第三个年头,清明那天季白早早就来了,在牧霖坟头哭完,直接坐在旁边发了半天的呆。
牧霖的墓周很干净,没有什么杂草,季白经常过来打扫,旁边只有几棵挺直的红松。
那还是季白跟牧霖十年前栽的,红松生长缓慢,但十年过去也已经长到了三米多高,密密的松针叶郁郁葱葱。
今年林场的春天比往年来得要早,东风吹了一夜,嫩绿色已经盖满了整片山野,旁边原本冰封的河面也已经化了大半,河水不急不缓地往前淌。
初春的天风还很急,顺着喉咙吹进肺管子,季白猛地打了几个喷嚏,脸都憋红了。
等他不咳了才裹了裹外套衣领,红着眼收着脖子缩了缩下巴。
瞥一眼墓碑上刻着的时间,季白算了算,今年他32了,牧霖比他小两岁,今年也三十了。
本来是多好的年纪,应该爱人在侧才对。
现在只能在他坟头上哭。
牧霖死后,季白在这个林场里住了三年,往前数,牧霖在这个林场里当了七年的护林员。
季白以前一直都以为,牧霖一定上了一所他梦寐已久的医科大学,成了一名优秀的临床医生。
但牧霖没能考上医科大学,也没当成医生。
因为在一场化工厂爆炸事故里,牧霖为了救他,失去了左耳听力,季白当时已经昏迷不醒,什么都不知道,牧霖冲进火场为了救他,最后身体大面积被烧伤。
牧霖最后没能去那所国内一流的医科大学报到,一年后重考了本地一所农业大学,最后成了一名护林员,在这座山里守了七年。
这些都是季白在牧霖死后才知道的。
怪不得,那场事故之后牧霖突然消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怪不得,那之后的几年,牧霖只要在床上,从来就没开过灯,也从来没脱过衣服。
那时候季白还在想,牧霖既然那么讨厌他,为什么还要跟他上.床呢?
他当时只觉得那像是一场笑话。
心里还猜,难不成就是为了在床.上羞辱他一下吗?
其实季白知道,他哪怕回林场看一次,看一次他就懂了。
但他一次都没回来过。
后来他跟牧霖纠缠撕扯的那几年,哪怕他能开口问牧霖一次,但他一次都没开口问过。
季白肩膀斜倚着墓碑,半边身子都麻了,最后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山里的光亮在一点点下沉,他才勉强动了动僵硬的双腿。
等到那阵万千蚁虫噬咬的难受劲儿彻底过了,季白才在风里挺了挺被吹得发凉的后背。
天还没黑,季白也不准备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两根烟,点着一根之后夹在手指上,嘴里叼着另一根,对准已经点着开始冒红星子的烟头狠狠吸了一口。
两根烟都点着了,季白吐了一口白烟,才把嘴里那根放在墓碑旁边一块平整的石块上,石块也是他之前放的,又捡起手边一个小石头压着烟蒂。
季白平时抽烟很凶,烟瘾又大,经常来这抽烟,给牧霖点一根,自己就不停地抽。
他抽烟很快,一会儿功夫已经抽完了两根,压在石头下面的那根烟柱还剩大半,被风吹着,一小缕青灰色的烟雾,晃晃悠悠往上飘,又慢慢被风吹散。
第三根烟刚抽了两口,连风带烟,季白又被呛了一下,他胳膊扶着墓碑咳嗽了半天,脖颈一侧的青色血管一鼓一鼓的。
过了半天季白才缓了口气,眼睛却一直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青石碑上贴着牧霖的照片,牧霖很少拍照,还是他毕业应聘护林员那年需要拍证件照,他才去照相馆拍了一张。
照片是季白后来冲牧霖的护林员同事要的,季白后来又找了不少牧霖的照片,现在都压在他睡觉的枕头底下,跟牧霖以前工作时候用的笔记本放在一起。
照片里的牧霖才23岁,因为是证件照,他的衣服很正式,白衬衫配黑西装,还系了一条斜条蓝色暗纹领带。
牧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也特别严肃,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排斥跟疏离。
牧霖直直地看着镜头,眼眉浓黑,眼底却是挡不住的一片苍茫感,跟这片阴沉沉的山一样,好像有他想望又望不到的地方,又深又远,还有不甘跟遗憾。
季白看够了,伸手碰了碰照片上的牧霖的眉心,又摸了摸牧霖被衬衫遮住的肩膀。
白色衬衫遮住的地方,一直从左肩头往下,肋骨,侧腰,一直到尾椎骨,全部都被烧伤了。
季白在太平间里见过,牧霖身上成片的皮肤扭曲着皱在一起,摸起来冰凉的,又跟刺一样扎手,他当时的动作小心再小心,明知道牧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已经没有感觉了,他还是怕弄疼牧霖一样。
季白经常会想,那么大一片,牧霖当时得多疼啊。
往事一幕幕从脑子里往外窜,陈旧泛黄的记忆依旧清晰无比,季白胸口一阵一阵地抽痛。
第三根烟彻底抽完了,季白牙尖咬着烟蒂,用舌头翻了一圈,嘴里的苦涩味也跟着在嘴里折腾了一遍,顺着舌根直往心口里钻,挡都挡不住。
季白收回手,又挪了挪腿,吐了嘴里的烟头,开始跟牧霖絮絮叨叨地说话。
“牧霖,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最后把自己笑醒了。”
“我梦到我回到了十八岁,刚认识你那年,那年我刚到姥爷家没多长时间,在梦里我没招你也没惹你,咱俩好了,我爱赖床,你每天早上都去找我,就趴在我床头,轻手轻脚把冰凉的手塞进我被窝里,掀开睡衣就把手心贴我肚子上,凉了我一激灵。”
“我抬脚踹你,你又抓着我脚踝摁在胸口,然后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戒指,问我咱俩结婚好不好,我什么也没说就抱着你哭,哭哭啼啼说了声好。”
季白说到这停顿了一下,苦笑一声,沙哑着嗓子继续说:“这个梦真假,做梦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假的,那就是一场大梦,我那年十八,你比我还小两岁,才十六,先不说我们年龄不够,就算够年龄了,我们也结不了婚,俩男的,怎么结婚啊?”
“别说结婚了,我以前还觉得,俩男的不能在一起呢。”
季白睫毛动了几下,灰扑扑地眨了眨,又继续说:“其实不结婚也行,那我们就光谈恋爱,从十八那年开始算,咱俩都高高兴兴过十四年了。”
“那样也挺好。”
“不能说挺好,”季白眼神浮浮沉沉,没什么焦距,看不出来视线定在哪里,声音虚虚的,越来越小,“那是我做梦都想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