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孩子被喂了迷药,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异样。
这专门用来宰牲畜与人的屋子旁边有个猪圈,里头养了两只肥得吓人的大白猪,人过去也不怕,坦露着肚皮躺着,连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吃饱了的表现。
沈绎青躲在裴堰身后,探头看猪圈里那几颗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头颅,胃一阵翻涌,犹豫道:“裴堰,屋里还煮着一锅呢,你猜那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猪吃的?”
裴堰:“……”
裴堰:“还是先不要告诉李兄他们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剧烈的呕吐声。
李云山等人进屋里没找见裴堰,在柜台后发现了暗道,一路摸了过来,一眼看见那一大锅纠缠的人体肉汤。
沈绎青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屋里冲了出来,跑到院子里吐,开口叫道:“李兄,林兄……”
几人转头,看见沈绎青,顺带也瞧见了猪圈里那几颗头,还不等开口,又是一阵呕吐,可怜那个拉了一夜肚子的,这会儿是连拉带吐,苦不堪言。
客栈已被捕快围了,里里外外的人还活着的都被绑了押往县衙。
李云山等人说什么也不想再看见这些人了,到了县衙门口就与两人告别。
沈绎青看他们一脸菜色,有些同情,道:“要不多留一日修整吧。”
李云山摇头:“路上耽搁时日已经太久了。”
他抱拳,对沈绎青与裴堰致意:“二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后会有期!”
马蹄声渐远,那一群古道热肠的江湖人背影淡在了武陵的雨雾间。
沈绎青怀里的孩子轻轻动了动,他以为自己弄错了,低头看,就见孩子睁开了眼,接着,小猫一样细细哭了起来。
沈绎青瞪大眼睛,欣喜道:“裴堰,你看,他醒了。”
胡县令万万没想到,到任五年县衙大牢空荡荡,今日一天就给填满了。
方氏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给他磕头,把他磕得心虚无比,硬是往人家手里塞了一百两银票心里才稍安。
他犹豫地看着堂上跪着的两人,一个瘦巴巴看着吃不饱饭似的中年人,一个面相油滑眼珠子滴溜溜转的青年。
堂下还站着那位长安来的大人在等着他升堂,他定了定神,将惊堂木在桌上用力一拍,道:“下跪者何人?”
那两人目光扫过堂上众人,面容阴狠,却是一声不吭。
胡县令有些坐立不安,看向堂下那位大人,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只能按着自己的路数来。
他又摔了一次惊堂木,高声道:“下跪者何人?”
那两人被绳索紧紧捆着,却十分硬气,腰挺得笔直,那店小二一双三白眼直直盯着胡县令,冷笑道:“你可知道我上头是谁?”
这要是个有脑子的大约要为他这句话掂量一二,可寸就寸在胡县令是个没脑子的。
他抖了抖脸上的肉,把这些日子受的窝囊气发在了他身上:“你一个阶下囚竟然敢同本县令叫嚣?!来呀,先打二十大板。”
他随手从桶里取出一把红签子,扔到地上,师爷在一旁拼命咳嗽,嘴皮子不动用气音低声提示:“大人,扔多了……”
红的一支十板子,他扔了四支。
胡县令随意摆了摆手,道:“多了就和旁边那个匀匀。”
一直没开口的掌柜:“……”
沈绎青忍不住想笑,这大概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那两人本就受了伤,又被打了二十板子,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可还是不肯开口。
胡县令有些焦急,想再扔签子,裴堰却忽然抬了抬手。
胡县令等着他指示,就听他道:“大人,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审吧。”
“这……”
胡县令仔细察言观色片刻,松了口气,应道:“全凭裴大人做主。”
这会儿已经是黄昏,雨早早停了,天边晚霞烂漫。
贾二和王彪也赶了回来,可惜的是并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这一天的折腾,沈绎青觉得累极了,给方氏安排了住处与饭食,匆匆吃了点东西,就回了房。
身上的衣裳全都被他扔了,在桶里将自己洗了又洗,可仿佛还能嗅到那股子血腥气,直至水都快凉了,他才出来,换了衣裳趴在了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他听见裴堰在他耳侧说:“我和贾二他们去审讯,你去吗?”
他半梦半醒,连眼都没睁,苦着脸道:“裴二哥,饶了我,累。”
随后他听到裴堰说:“我今夜会晚些回来,你好好睡吧。”
得了允许,他耳边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他又回到了那个客栈,锅里的肢体、猪圈的头颅,还有那砍向他的森森兵刃。
他恍惚感觉床边站了两个看不清样貌的人人,手执铁钩与剁骨刀,一左一右向他的脑袋袭来,他想躲,却根本动不了。
那剁骨刀直直向他脖颈劈来,刀刃寒意侵袭了他的全身,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抬手一推。
这一推推了个空,他蓦然睁开眼睛,急促的喘息着,他放下了举起的双臂,惊惶地在房里看了看,里边除了他没有别的影子,烛台静静燃着,柔和的光洒满整个房间,他慢慢冷静了下来,后知后觉自己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擦了擦汗,看向更漏,此时已经子时了。
他复又躺了回去,重新闭上眼,片刻后,他起身,抱着枕头出了门。
旁边屋子里灯亮着,裴堰已经回来了。沈绎青抬手敲了敲门,门很快被打开了。
裴堰身上的皂色官服还没脱,看样子刚刚回来,贾二与王彪也在屋里,见他过来,起了身,道:“那我们先回了。”
沈绎青同他们打过招呼,就进了屋,径直走到床边,爬了上去。
客栈的人都睡了,夜里很静,裴堰关好门走了过来,就见他将枕头同自己的整齐放好,然后看向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这模样太乖了,他身上只穿着雪白里衣,约么是刚醒,睡意还没退,眸子困得水汪汪的,脸上表情有些呆,见他不动,又拍了拍床。
裴堰勾起唇,站在床边解衣带,道:“怎么过来睡了?”
沈绎青声音很软,揉了揉眼睛,有些可怜地开口:“梦魇了。”
裴堰将衣裳挂起,坐在床边,向他张开手臂,道:“过来让我抱抱。”
沈绎青乖巧地爬了过来,靠进了他的怀里。
裴堰抱住了他的腰,柔声道:“不怕。”
有他陪着,沈绎青惊惶不定的心终于慢慢平复,他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道:“你方才回来吗?”
裴堰搂着他躺在枕头上,应道:“嗯。”
沈绎青:“招了吗?”
裴堰:“都招了。”
沈绎青微微来了些精神,睁开眼睛,却正撞上裴堰的视线。
他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蜜色的烛光中,眸色温柔。
大概夜里人容易心动,有些白日里的羞怯也被夜色化开。
沈绎青目光有些迷离,轻声叫道:“二哥。”
裴堰低低应了声,微微向前堵住了沈绎青的嘴。
无声吮吻了片刻,裴堰翻身压在了沈绎青身上,毫不遮掩自己的情欲,在他唇上厮磨深入。
“嗯……”
沈绎青手臂揽着裴堰的脖颈,放任他在自己脖颈处放肆亲吻,张着嘴喘息。
屋里的粗喘声交织在一起,搅弄出了异样的温情与迷乱。
沈绎青抬手,抚上了裴堰的脸,喃喃道:“裴堰,今日多谢你。”
裴堰趴在他的颈间低喘了会儿,道:“怎么不叫二哥了?”
他全身被裴堰弄得没了力气,连手指都是酥软的,可他喜欢这样,他垂眸看着裴堰的发顶,软声撒娇道:“神仙哥哥。”
裴堰:“……”
裴堰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告饶似的开口:“你想要了我的命吗?”
不待沈绎青开口,他抬头,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口,弯起眼睛道:“想要就给你。”
沈绎青撇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他搂上了裴堰的腰,道:“问出什么了?”
裴堰翻身从他身上下来,给沈绎青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那是个专门宰外乡人的黑店,专挑富贵的劫,搜刮钱财后将人杀了喂猪,或是包成人肉包子卖。”
沈绎青想起那院中的场景,不禁往裴堰怀里缩了缩,道:“我想不通,方氏穷得有目共睹,他们偷那孩子做什么?他们偷了也不立即杀,反而养在一边。”
他想了想,仰头看裴堰,道:“若是我,偷了那孩子后会立即杀方氏灭口,免得节外生枝。”
他们就是节外生的那根枝。
裴堰勾起唇,道:“绎青聪慧,这就是今夜意外审出的一桩案子,一桩骇人听闻的案子。”
贾二是刑讯高手,可也花费了些力气才撬开了几人的嘴。
沈绎青眨巴着眼睛瞧他,枕在他的手臂上,乖巧地等着他继续说。
裴堰被那双澄澈的眸子看得心里发悸,轻轻揉他的后颈,道:“他们偷幼儿是为了送去武陵郡。”
沈绎青踢了踢他的腿,催促道:“说啊,送去武陵郡做什么?”
裴堰:“送去武陵郡的摘星楼,烹成婴宴,专供那些达官贵人食用。”
沈绎青:“……”
沈绎青想起今日那大锅里煮的人,又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却显些丧生人口,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抓着裴堰的衣襟,追问道:“为何要食人,难不成他们疯了?”
裴堰摇头:“他们不知是从哪里听说的,食小儿可延年益寿,越小的婴儿卖价越高,没离开母体的最好,若是有怀胎的妇人过路,就将幼儿生生从肚子里刨出,像今日救下那般大的,已过三个月了,本来已经超了年纪,可摘星楼催得急,他们也只能将就。”
沈绎青忽然想起在那满是血腥的屋子里听那两人交谈提到的“活肉”,眼眶有些发红,咬牙道:“真是畜牲!知道是谁吗?”
裴堰:“不知,他们只给供幼童,接触不到客人,不止他们,其他为摘星楼供幼儿的一概不知。”
沈绎青咬着唇,不吭声了。
裴堰的指腹擦过他的眼角,道:“他们平日里主要为摘星楼物色幼儿,遇上富人会杀人取财,那锅里煮的几人运气不好,那黑店知道我们的身份,夜里没敢动手,本以为他们第二日清晨会走,不料那些人贪睡起晚了,给了他们下手时机。至于方氏,她是侥幸逃过一劫,那日她匆匆往兆县赶路,欲报官,可途中因路滑滚落了山崖,那些人找了半日没找到她,就作罢了。”
沈绎青抓住裴堰的手:“明日一早就赶路,去找出那些人,带到长安,叫皇上判他们凌迟。”
裴堰应了声,道:“好。”
他挥手熄了灯,又听沈绎青说道:“我听说过摘星楼。”
他翻了个身,望着漆黑的夜色,道:“那是武陵最好的酒楼,幼时听母亲提起她与外祖外出做生意时曾去过,里头的酒菜是一绝,我还十分向往,还打算这回去尝一回呢。”
裴堰温声道:“睡吧。”
沈绎青闷闷“嗯”了声,闭上眼睛,躺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那几个犯人怎么办?带着一起走?”
裴堰:“不带。”
沈绎青微微撑起身,不赞同道:“他们是人证,不带会被灭口。”
裴堰轻笑了声,道:“我叫胡县令将他们藏起来。”
沈绎青犹豫道:“那胡县令……”
裴堰:“他虽糊涂,可也算个底细干净的,我都交代清楚了,他自有法子,可放心。”
因为智商不高,所以即便是到处送礼也没人乐意提携,从而底细一清二白的胡县令终于睡了个好觉,第二日精神抖擞,将裴堰一行人送到县城门口,假惺惺道:“本来还想留几位大人几日,若是再过兆县,定要让下官尽尽地主之谊。”
他满脸红光,这一副送瘟神的欢喜模样都遮掩不住了。
从兆县去武陵郡骑马要行两日,这两日贾二等人都十分沉默,连话都少说,吃饭也只吃些干粮饼子,可见那包子给他们的创伤不轻。
到了武陵郡里,一眼可见富丽堂皇的摘星楼。
这是武陵郡的明珠,拥有武陵郡里最高的楼阁。同长安的明月楼差不多,里头也是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珍奇宝物,在这里都能找到,听曲儿、听戏,文人骚客饮酒作诗,不止达官贵人可光顾,还设门床马道。
入夜后,摘星楼灯火辉煌,富丽堂皇的景象整个武陵郡都可看到。
沈绎青摇了摇折扇,仰头看这摘星楼,挑眉道:“丝毫不输明月楼。”
“明月楼”与“摘星楼”都不是指一座楼,而是由许多高矮交错的楼组成,是个统称,楼与楼之间飞桥栏槛,明暗相通,檐角交错,富丽堂皇,是考《东京梦华录》中所载的樊楼而建。
此时两人都换了衣裳,一副在长安城时厮混时的打扮,偏偏风流佳公子,只站在街头就引了不少人看他们。
入了摘星楼,宽阔的大堂里人来人往,最中央高高悬了许多牌子,从左到右依次写着楼里的招牌菜,伙计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将客人点的菜品一一记下,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沈绎青仰头四处看了看,对裴堰道:“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定是要避开人群的。”
裴堰揽住了他的脖颈,展扇掩住半边脸,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绎青,我们今日是来消遣的。”
沈绎青挑起眉,正待说话,一旁忽然有人道:“二位公子,想吃些什么菜?”
转眸看去,就见一伙计站在他们身侧,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沈绎青扬了扬下巴,骄矜道:“要你们这里最好的。”
伙计不卑不亢道:“好嘞,这就给您安排,两位公子且随我来。”
沈绎青却没动的意思,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那些挂着的招牌,不屑道:“这上边的东西有什么稀奇的,我要你们这里最好的。”
最后那三个字他咬得微重,带了些暗示意味,然而他失望了,那伙计脸上的笑像是画上去的,变都没变一下。
“我们摘星楼的厨子来自东西南北各地,菜色汇聚各地特色,只要您点的出的,没有我们做不出的。”那伙计道:“不知客官想吃些什么?”
裴堰合上折扇,笑吟吟道:“不知你这里可有吃了能延年益寿的东西?”
那伙计眼中茫然了一瞬,接着训练有素道:“摘星楼珍惜食材应有尽有,两位公子尽管提。”
沈绎青与裴堰对视一眼,轻微摇了摇头。
“走了好几个时辰,半点异样也没发现。”沈绎青拿着把鱼食,趴在栏杆上喂池子里的鱼,摘星楼里灯火璀璨,映在水池里十分好看,里头的胖锦鲤甩着尾巴吃得正欢。
裴堰靠在连廊的柱子边,指尖把玩着折扇,垂眸思忖片刻,道:“那店小二说,这些幼童专供达官贵人,若是贾二他们那边也没发现什么线索,实在没办法,就只能盯着这武陵城的官员与富户了。”
沈绎青喂完了鱼,拍了拍手直起身,道:“若是人手不够,我明日去家里的铺子里找些……欸?”
沈绎青撑着栏杆探头向二楼的窗口看,说道:“裴堰,你瞧见了没?”
裴堰看了过去,只见里边觥筹交错,并没有什么异样,他走到沈绎青身旁,又向上细细看了一眼,道:“你瞧见什么了?”
沈绎青有些叫不准,皱眉想了会儿,道:“你还记着仙乐坊那个胡姬吗?”
裴堰自然记着,他因为这事醋了半宿。
他唇角微微下垂,不咸不淡道:“沈三公子又惦记上那美人了不成?”
沈绎青:“……”
他有些想笑,抬腿踹了裴堰的小腿一下,道:“没惦记,就是方才恍惚看见了个人影像她,一闪而过,也叫不准。”
裴堰复又抬头看向那窗边。
沈绎青记性极好,眼力也极好,虽然不用在正路上。他说像,那必定是像极了,或者就是本人。
裴堰道:“约么是巧合。”
沈绎青也没在意,抻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回去等贾二哥他们吧,逛得本公子脚酸。”
裴堰挑眉道:“用不用我背你?”
沈绎青翻了个白眼,从他身边扬长而过。
裴堰低笑了声,追着他的脚步,打趣道:“抱着也好。”
沈绎青唇角勾着,眸子里满是笑意,头却骄矜地高高扬着,哼道:“本公子不稀罕。”
裴堰抬起折扇轻敲他的头:“求沈公子赏个脸。”
摘星楼正是热闹的时候,门口客人进进出出,均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楼里传来悦耳丝竹声,美酒飘香。
沈绎青脚步停住,侧身看他,抬起手伸到裴堰面前,扬首道:“那我就给裴二公子这个面子。”
裴堰挑唇笑,一双勾人心魄的眸子望着沈绎青的眼睛,随后抬起自己的手,托在了沈绎青掌下,微微收紧。
沈绎青脸有些发烧,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视线,道:“走吧。”
裴堰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