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在梦境里停留了两个小时多,不到三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头脑肿胀,眼睛发酸,但是意外地还算清醒,看到题目还能做。
最后一门考试交卷,我抬起头来。教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铺满了不规则三角形的阳光,从没拉好的窗帘边上放射出来。
我直起了身子,呼出来一口气,然后听了一会边上的人对答案。我已经不记得我刚才写了什么答案,所以没有热烈地参与进去,只是困倦地把手臂搭在椅背上,把头搁在手臂上,在别人问我作文写了什么的时候说选了c。
我开始处理之前被我推到脑后放置的事情,竺鸿的事情。考试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竺鸿在躲我,可能是上一天的延续。
早上很早的时候他出现了一次,没有说话。当我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打算开口的时候,他马上消失了。
有一处阴影落到了我脸上;我侧过头,看到我的前桌正在拉窗帘。我迟钝地想起了刚才老班说了什么。她说今天考完给你们放松一下,放一部电影。
现在灰白色调的电影已经开始动了。老班边上的高个砸了一下教室的喇叭,然后音量也出来了。
我看了一会,没有看进去。有几个同学从后门撤退了,回宿舍补觉。我加入了他们,虽然我要去的不是宿舍,而是学校操场边上的林荫道。
我每天在梦境里坐在天台上,都看得见林荫道边上一排灰绿色的树顶。高二暑假补课的时候,我下课会去绕着跑三四圈。开学了之后,就没有闲置的时间去跑步了。
但是今天我有借口,我的借口是我坐在教室里,大概率也学不进任何东西。大脑塞满了淤积的情绪,已经罢工了,我得清除它们。
跑步的过程像是将那些淤积的东西烧掉。只不过今天的东西像是硬塑料,烧了半天体积也不见减少,只是冒起野草一样枯黄的烟。
跑着跑着,我在我像僵尸一样嗬嗬的呼吸声背后辨出了不属于这里的声音。竺鸿又过来了,依然不说话。他背后的风铃在叮叮当当地响着。
我考虑了一下开口,但是一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有些困难,二来,我开口了,竺鸿大概会跟昨天和今天早上一样匆忙地跑走。
我可以许一个愿望。我知道如果我许愿了,竺鸿会回应。但是我不希望许愿,因为许愿的话,竺鸿必须回答,因为他是一个神明。
但是我不打算以信徒的身份对神明说话。我只希望以朋友的身份跟他说话。
虽然竺鸿也还没有封我为朋友,但是作为一个脸皮有些厚的人,我已经默认我们是朋友了。
太久没有跑步了,我的肺像生锈的抽风机一样,转动的每一个周期都像要散架。
我想起来初三我制定的跑步计划,在十二分钟内跑完三千米,有些恍如隔世。现在我绕着林荫道跑一圈都觉得我的肺要离我而去了。
那个时候是跟我两个老朋友一起跑的。我们本来住一个小区上一个初中,后来还升到了同一个高中。虽然去年我转校了,转到现在这个学校。
我似乎有一点想他们了,但是这个时间点不合适。现在我发消息过去,会让他们两个分神。所以我还是跑步。
刚刚被云淹没的太阳又出来了。林荫道边上的树都还是张牙舞爪,只长着枝条,还没有长出遮太阳的叶子。地上横着一道道树枝拦下的阴影,衬得阴影中间的被阳光曝光的地面更刺眼了。有汗流到了我的眼睛里,眼前的东西模糊了。
我想二测大概率是考砸了,虽然没有坏到能让老师破防,但是应该比一测低。
我失去了一个揣测我现在的水平的机会 — 不过,可能也没有。高考之前我可能也会熬夜失眠,这次考出来的成绩正好可以做一个参考,看我失眠了,成绩会受到多少影响。
我看到了我开始跑步的地方。我已经跑完一圈了,淤积的情绪还没有燃烧完。我考虑了一下,开启了第二圈,打算把我自己折腾到没有任何残余的精力。
~
就像我逐渐习惯了竺鸿出现跟我说话一样,我又在几天里习惯了他不再出声。过了四五天了,竺鸿依然在躲我。
不过晚上的时候,我倒是依然会出现在天台的梦里。竺鸿比以前准时了,通常我的头刚碰到枕头,他就会把我拖到梦境里。
二测的卷子批了四天。第二天的时候有消息传出来,隔壁班上有一个同学作弊被抓到了。
我听班长说,抓到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卷子上面的答案跟参考答案一模一样。数学就算了,文科的简答题,他都做到了一字不差。就连参考答案里的两个错别字和一个给批卷老师的注释,也一字不差地抄了过去。
老师们都觉得参考答案泄露了,但是不确定是怎么泄漏的。监控也查了,那个同学的藏在宿舍里的手机也收上去看了,还是不知道是怎么泄漏的。
“莫非是他父母在天之灵把答案传给他了,” 班长说,内涵他是个孤儿。班长有时候嘴挺毒的。
不是他父母的在天之灵。我有一种很强的预感,是竺鸿。
竺鸿说过他在我的学校里有好几个向他许愿的人,而二测之前的这一段时间,他也忙得日夜颠倒的样子。虽然说他不用睡觉。
我记得竺鸿说杀人放火的愿望他不能接。看来,作弊之类的愿望他是接的。而这次的作弊被老师识破了,是竺鸿疏忽了,还是他故意的?
应该是故意的。故意地曲解愿望,让许愿的人不希望发生,但是确实符合愿望字面意思的事情发生,竺鸿之前也做过。
我小时候看的童话里的精灵满足人愿望的时候就经常找到许愿者的话里的漏洞,然后利用那些漏洞做出让许愿者后悔的举动。大概神明跟精灵也有些相似。向神明许愿也是要承担愿望的后果的。
我擅自在心里确认了这件事是竺鸿做的,然后又擅自松了一口气。我本来有一点担心竺鸿从人间蒸发不是在躲我,而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现在看来,他还在回应别人的愿望,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所以他应该没有事。
当天下午成绩就出来了,跟我估计的差不多,考得不好。我已经在绕着林荫道跑步的时候提前消化掉了没考好的焦虑,所以挺平静地就接受了。
而考得不好的还有很多人,这是我没有料到的。老班要叫去办公室里谈话的就有七八号,包括我的前桌和同桌。我被排到了后面,最后也没有轮上。老班只是在路过我的时候给了我一个眼神,“你好自为之”。
班上的气氛很低迷,但是外面的天气并不配套。出成绩的那天回南天破了,太阳重新出现,从早读一直亮到晚自习。
现在是第二天的午休,日光最强烈的时候。老班中断了数学小王老师的输出,叫我们把卷子拿开,休息一会。大概大家是真的累了,很多人都听从了她的话,倒在了课桌上。
我也闭上了眼睛。阳光太强烈了,隔着眼皮我也看见一片暗红色。
然后那片红色变调了,照得人刺痒的日光也消失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白色的太阳没了,消失在了一片灰蓝的云里。天上崩裂出一声警告般的闷雷,然而雨没有下下来,依然被揣在云里。空气里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才会下下来的不确定感。
如果我不看教室前面的时钟,我会以为现在是夜里。
班上偷偷订正卷子的沙沙声还有我睡着的同桌的鼾声消失了。不少人抬起头来往雷声的来源处看,正好从窗子望见了对面教学楼的剪影——正好看见那幢楼的一角像一块被捏碎的饼干一样掉了下来。
过了一会,像遥远的回声一样,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一样的声音。是那块教学楼的碎片砸到地上了。
尘土扬了起来,但是我还能看见对面楼上缺失的一角,以及那里墙壁被掀开后露出来的桌椅。过了几秒,教学楼上又掉下了一大块碎片,短暂地遮住了我的视线。
是竺鸿吗?
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让一整幢楼突然碎成一块一块的。
但是竺鸿说过他不能接杀人放火的愿望。
教室摇晃了起来。黑色的裂缝出现在了教室后方,在离我不远的天花板上 — 我们所在的楼也被对面的楼传染了。
“竺鸿?竺鸿,我向你许愿。” 我很快地说,“不要让人受伤 —”
我听到一阵强烈的风声,吹得竺鸿的风铃叮叮咚咚地互相碰撞。
然后是竺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厌倦,带着滋滋的电音:“对不起,您呼叫的神明正在施法中,请稍后再许愿 — ”
我腾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撑着桌子,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愣住了的同桌,把他也提了起来。
“快走,” 我推了他一把。
我刚刚说完,教室后面的一块天花板就落了下来,砸在一张空桌子上。
像是一个魔咒被打破了,周围的人站了起来,开始往教室前方逃去。
只有老班在逆流而上。她招着手大声喊:“过来! 到教室前面来!”
一块又一块的天花板落了下来。我跟边上的人踉跄着往教室的前面跑。
老班接到了我们,也没有再往后去,但是依然站在教室中央大力招着手。
我回头望去。后面的桌子都空了,只剩下一张桌子坐着人,正在看往下掉的天花板,嘴里还咬着一个塑料笔盖,表情很冷漠。是我的前桌。
“快过来!” 我冲她喊。
她头顶的天花板也落了下来,但是落偏了,正好错过了她的桌子。天花板上的风扇掉了下来,仍然没有砸到她。教室后面大部分的桌子都已经翻了,只剩下她的一张桌子还是完整的;周围的危险都绕开了她。
我的前桌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挤到了教室前面的我们,表情没有之前那么冷漠了,更像是麻木。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趴到了桌子上,把头埋到了胳膊里,没有再看了。
我不能确定,但是直觉地感觉她正在向竺鸿许愿。至少,看上去没有东西能够砸到她。
但是有东西会砸到我,所以我得走了。
半个教室已经塌了,露出外面深蓝色的天空。老班打开了教室前门,我们鱼贯而出,逃到了走廊上。
走廊也在坍塌,并且崩得更加随机。一块一块的屋顶砸在地板上,我听到它们的响声。
又是嗡地一声巨响,我下意识地回头。错了,不应该花时间回望的。
硕大的一块屋顶朝我落了下来 —
我背后突然一沉,是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的体重。
他面朝着正在落下的屋顶,站得离我很近 (周围没有多少可以落脚的空间),半靠在了我的身上,凌乱湿冷的头发蹭在了我的耳朵上。
他伸手点在了落下来的屋顶上,那一块就悬在了空中,微微地颤动着。周围轰隆咣当的撞击声都消失了,所有的东西一瞬间都被定住了。
然后他从我身上撤离了。没了他遮挡,我感到身上一凉。走廊已经崩塌了一般,有像是暴风雨前兆的风从楼外面吹进来,很冷。那个年轻人转过头来,叫我:“楼叶安。”
我认出了他的声音:“竺鸿?”
“嗯。对不起,” 竺鸿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
如果我们没有站在一幢正在倒塌的楼里,我可能有时间感到不快。又是在道歉。上次他道歉完就不打招呼直接消失了。
但是竺鸿还是看出了我不是很高兴,语速很快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楼叶安,”
我其实并没有在想什么东西,但是我猜到了竺鸿以为我会想什么。我说:“我没有觉得是你让教学楼倒塌了。”
竺鸿愣了一下,表情露出一点不自然,然后生硬地说:“那么你想错了。是我让教学楼倒塌的。”
我还没有重塑完我对竺鸿的认知,就听到竺鸿补充:“我们在梦里。”
于是我不用重塑我的认知了。
竺鸿一告诉我这是梦里,我马上就意识到了那些属于梦的特征。至少,现实生活中教学楼不可能这样一块一块地碎掉。
而且在梦里的东西都是强烈而理所当然的 — 包括天空强烈的深蓝色,还有我现在看着竺鸿完整鲜活地站在我前面时的感觉。
竺鸿像是淋了雨,发梢和上衣的领口都有些湿,一个落魄的神明。他的头发和眼睫毛都很黑。
走廊上的灯都已经阵亡了,外面又是一个阴沉沉的天气。竺鸿的背后跟了一个有些瘪的灯笼,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上去也有些发黑。
竺鸿从裤子里找出了一根火柴,嚓的一下,把它点燃了。走廊上风有些大,火苗被吹得倒到了一边。竺鸿用手拢着橙红色的火苗,闪烁的红光从他的指缝里漏出来,他的手像是烧起来了。
他点燃了灯笼,走廊里一下子亮了起来,我这个近视眼也终于看清楚他了。
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但是我莫名地觉得他的模样有些熟悉,像是走过一个陌生的城市然后看到一条很像小时候跑过的街所感到的熟悉。
“楼叶安,我们在梦里,” 竺鸿又说了一遍,“不是给你准备的梦。是另外一个向我许愿的同学,跟天台的梦是同一个人。她的梦境对你太熟悉了,越过我在我没注意的时候把你拉了进来。”
竺鸿的控制技能可能到时了,因为又一块天花板掉了下来。正好在竺鸿头顶,他的视觉盲角。竺鸿还抓着我的手臂,于是我很快地把他的手扯向了天花板的方向: “竺鸿,危险!”
他很快意识了过来,迅速地转身定住了快碰到他头的天花板,然后考虑了一下,甩了一下手腕。
那块天花板往他指的地方,走廊墙上一个硕大的破洞,飞去了,消失在了茫茫的深色天空里。
竺鸿把手举起来的时候长袖往下落了一节,露出了手臂。我看见那里有几块不规则的黑白花斑块正在蔓延开来,像是黑白电视的花屏。
竺鸿身上也传出了信号不好的滋滋声,好像他跟这个梦境接触不良了。
我终于从看见竺鸿的震惊里恢复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竺鸿说过他不能来梦里。
“如果这里是梦境,你怎么在这里?” 我问。“我记得你不能离开你的寺庙。”
“我是不可以,” 竺鸿说,敷衍地扯了一下衣袖,想把那些花斑遮住。
然而他手臂上的花斑却趁着这个机会传染到了他拉衣袖的手上,我也得以看见那些花斑的最终形态:竺鸿的手上出现了一个空荡荡的洞,透过它能看见对面的东西。而那个洞的边缘依然在贪婪地扩张。
我联想到了不好的事情,比如死亡和疾病:“这是什么?”
竺鸿放弃了遮挡那些花斑:“没有怎么。没有什么事。不要担心。我的身体还在寺庙里,没有出去。是意识体到梦里来了。
…虽然说我的意识体也不应该离开。这个梦的事情——我回去跟你说,来不及了,我快被拽回寺庙里了。”
“我会过来找你的,” 竺鸿匆忙地又重复了一遍,也像是在给他前几天突然的消失一个回答,然后又加了一个补丁:“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我并没有说过我不愿意。我不知道竺鸿不跟我交流,一个人(或者我应该说一个神,虽然他最近的举动不怎么神)脑补了什么。但是我还是说:“我一直是愿意的。晚上见。”
“嗯。我先把你从梦里脱开。”
~
我的眼前是一片暗红,半边脸上是有些烈的阳光。我睁开眼,发现我还在午后的教室里。
窗户里看出去,对面的教学楼还立在那里,没有缺胳膊少腿,看上去很实心,很结实,可以再在此地站五百年。
教室里也跟我睡着之前是同一个模样,唯一改变了的是照进来的日光朝西挪了几度。原先趴在桌子上睡的人也还在睡,在桌面上留下了一点亮晶晶的口水。
我的前桌也还睡,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头,看上去有些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