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熄灯铃响了八百回,余让才结束电话钻进公共浴室,过了淋浴时间喷头洒不出热水,冷冽的自来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在夏末的夜晚也足够叫人心惊肉跳。等沾着一身水汽出来时,偌大的校园早已如寂静岭一般死寂。
宿舍楼漆黑一片,一切规矩形同虚设的地方在断电断水方面称得上恪尽职守。余让捏着换下来的衣服摸黑回到二楼,站在204的门口才发现忘记带钥匙,他敲了两下门,能听到屋子里有人说话,可是没有任何人回应。
他自嘲着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钥匙在教室,他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当时门没锁,如果没人巡逻的话这门大概也关不上。关上了也无所谓,高二3班在一楼,四扇窗户坏了一半,翻也能翻进去。
绷带沾了水,渗进伤口隐隐作疼,牵连着浑身不自在。
对于来到这样一个小镇中学的事实,余让接受得很快,从他父亲死去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被迫习惯于这种漂泊无依的生活。可他还是觉得难受,比起以往,这次似乎不太一样。
教室门紧闭,余让径直往前走了几米,靠近后门的玻璃窗开了条缝。落针可闻的深夜里,某种奇怪的声音贴在缝隙逸了出来。
余让举起的右手僵在半空中,借着皎洁的月色,他看到了里面不可告人的旖旎场景。
书本被扫落在地,陈旧的双人课桌上交叠着两条赤裸的身影,正进行着叫人面红耳赤的事情。
余让三观震碎,灵魂出窍,一个啊字正待出口,嘴巴就被人捂住了。
靠,这谁!偷吃禁果还带望风的?!
“别叫。”那人在他耳后很轻地喝了一句,“是我。”
你谁???
“我是盛燃!”
盛燃是谁???
偷袭者明显感觉到身前之人因惊吓而紧绷起的身体,以及掌心下剧烈急促的呼吸,激烈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倒过去。他不由分说地把人往外拖去,余让挣扎不开,在一阵淡淡的西瓜清香中放弃了抵抗。他们一路跑到篮球场,余让气喘吁吁地弯着腰喘气,抬起头十分不善地盯着他看。
盛燃悠闲地叉着腰,抬抬下巴:“叉子。”
“什么?”
“我的叉子。”盛燃走近一步,“17厘米磨砂欧式304不锈钢小叉子!”
余让直起身体,表情变得很无语。
盛燃啧了一声:“中午我塞你手里的。”
余让随口道:“扔了。”
“扔了?”盛燃痛心疾首,“你把我的西瓜伴侣扔哪了?”
“教室里吧,”余让拎着领口扇风,朝黑夜中的教学楼瞟了一眼,“要不你去找找?”
盛燃摊手:“我没这爱好。”
刚才的画面开始在脑海里闪回,余让觉得有些反胃,他的脸色很不好,在月光下皱着眉。
“吓到了?”盛燃调侃他,“没看过小黄片?”
“这里可是学校!”余让的口吻中夹杂着愤慨与不置信,即便他知道这所学校充斥着各种不属于校园的因素,也明白这里的大部分人与他一样都是被放弃的同类,但他还是觉得荒诞。
“你……”盛燃顿了顿,“你刚来?”
余让点了点头。盛燃没再多说什么,伸了个懒腰,说:“走吧。”
走?走哪?余让想说我的钥匙还在伊甸园里呢。
“你是不是被赶出宿舍了所以在这瞎逛?”盛燃太明白一个新人来到这里会受到怎样的排挤,他算不上爱管闲事,但这会儿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我没有瞎逛,”余让想了想还是没反驳,只干干问他,“小卖部能买水盆吗?”
“几点了,小卖部早关门了。”
余让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会翻墙吗?”盛燃瞄到他的左手,“算了,走正门吧。”
余让警惕地退后两步:“带我去哪?”
“去人贩子窝把你卖了。”
余让:“……”
盛燃自顾自往校门口走:“随你吧,爱跟不跟。”
余让犹豫了五秒,追了上去。他说不清眼前人有什么不同,但并不存在的第六感又告诉他,至少在当下,没有更好的选择。
保安亭亮着校园里唯一的灯,窗门紧闭,里头的人倒在圈椅上,双脚架在桌面正呼呼大睡。
“怎么出去?”余让压着声问,“翻吗?”伸缩门矮,随便蹬几脚就能出去。
“文明点儿。”盛燃说着走向保安亭,啪啪拍起了窗户。
余让:“?”
保安被闹醒,一个激灵跳起来,破口大骂:“大晚上的干什么?”他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来,“又是你,说多少次了,翻墙翻墙!别走正门!别给我找事儿!”
盛燃朝后一指:“残疾人不方便,别废话了,开门。”
“小兔崽子,开学还没一礼拜就开始犯病!”电动伸缩门缓慢移动,嘎吱嘎吱着开了个小口子,保安重新合上窗,末了问他一嘴,“今晚还回来吗?”
盛燃侧着身子钻出去,头也没回:“回来也不走正门。”
“行,上道。”保安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看了余让两眼后哼着歌瘫回了椅子上。
奇奇怪怪的地方,奇奇怪怪的人。
九月的夜里已经开始转凉,山脚下的小镇连风都带着土腥味。
外头的施工队一早收了工,留一只明晃晃的的灯泡算是路牌,地面坑坑洼洼,余让十步绊九步,烦躁得后背都出了汗。
“我们到底去哪?”
“过马路就到了。”盛燃停下等了等他。
余让环顾一圈,周遭别说是超市便利店,压根连个开门营业的小铺子都没有。
穿过破碎小路,盛燃闷头迈入漆黑巷弄,余让开始怀疑那句人贩子窝的真实性。
不过前方很快就传来了光,盛燃轻车熟路地推开半掩着的铁门,入眼是一座硕大的长方形院子,正前方盖着两层小楼,院子右边有片菜园,左边盖着间平房,平房里正亮着灯,走近了能听到有人在说话。
门口打盹的老黄狗闻到陌生气味机敏地爬起来,汪汪叫了两声,正要冲上来,被跨出门的主人踹到了一旁。
“怎么才来?”穿着短袖花裤衩的卷毛嘴里叼着根绿豆棒冰,看到余让后的表情有些精彩,问盛燃,“这谁?”
“找你报仇的。”盛燃转头看他,“你叫什么来着?”
“余让。”他有些发懵,但很快反应过来就是眼前的家伙把他水盆灭口的。
盛燃哦了一声:“这是吴豆豆。”
好名字。
他们走进屋子,余让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怎么了?”盛燃问他。
余让有些窘,但还是指了指一直围着他打转的狗子。
盛燃:“你怕狗?”
余让:“咳咳,我一动它是不是就咬我了?”
盛燃笑了起来:“豆子,把你家大白关小黑屋吧。”
吴豆豆鄙夷地摇了摇头,使唤起屋子里的另一个小屁孩:“老二,听到没,栓大白去。”
吴老二一听来活了,开心得直蹦跶,放下笔擦着缝就溜了出去,老黄狗被栓起链子,委屈地呜呜咽咽。
“豆子他弟,”盛燃随口道,“二年级。”
吴老二刹车,认真且及时地伸出三根指头,我三年级了!
屋子里十分亮堂,长桌,木凳,墙上靠着高矮不一的各种木头,地上堆了一摊木屑,还有好些成品半成品的桌椅板凳。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木匠铺。
盛燃冲墙上挂着的一排木桶抬抬下巴:“挑吧。”
余让彻底无语了,他实在不想扛一个泡脚桶回去洗脸洗头洗裤衩。
另一边,吴豆豆从角落里抱出来四块带着直纹深浅不一的木板,吭哧吭哧小心翼翼地放在盛燃跟前的长凳上:“看看吧,你要的相思木,花了我爷爷不少功夫才找来的。”
盛燃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但脸上情绪肉眼可见地高涨起来。他显然对木材没什么研究,翻来覆去半天也没倒腾出个所以然来。
平房不算大,左边隔出一个小房间,陈旧的木门上悬着老式挂锁,生了锈。
余让无所事事地逛了两圈,眼见着那两人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声音不大,却也没特意回避着什么。他没有听人墙根的嗜好,心想着实在不行随便捞个木桶走人吧,这种陌生人间不适的局促感一直侵扰着他。
堆满工具的长条桌清出一块空地,凌乱地摆放着三年级课本和文件盒,余让弯腰看了一眼,作业本上歪七扭八地写着三个大字:吴求索。
他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吴豆豆听到动静抬起头,歪着脑袋看他,意思你笑什么呢?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余让咂咂嘴巴,“你跟你弟弟的名字,真是一个大俗,一个大雅。”
“哟呵?”吴豆豆掸掸手走过来,十分惊诧,“你是第二个把这句鸟语背出来的人!你知道第一个人是谁吗?”
余让抽抽嘴角,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吴豆豆倒是个自来熟,抬头挺胸地自问自答:“盛燃看到我弟名字的时候跟你一个反应。”
被点名的某人配合地举手示意了一下。余让又干干地尬笑了两声。
吴豆豆咬下最后一口棒冰,越说越兴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弟这名字可花了二十块钱呢!”
余让想说我信,我特别信。
“我爸妈总觉得我不会读书是名字没取好,所以我弟一生下来就找算命先生求名字去了。”吴豆豆仿佛亲身经历,头头是道,“算命老头也是命好,那会儿正给镇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算八字。”
余让阅读理解了一下:“所以这名字是语文老师取的?”
“昂。”吴豆豆手痒没事儿干,捏着橡皮擦他弟弟的作业,“最后那二十块钱还让老头赚走了。”
盛燃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抖动,克制着在笑。
看看作文页写着的“我要当1个冰xiang,吃在多ban冰也不会拉大使”,余让心说这二十块钱怕是白花了。
吴豆豆叹了口气:“结果我弟比我还不如,好歹三年级的时候大便俩字儿我还是能写正确的。”
那你好棒棒哦。
余让不自觉放松下来,打趣道:“这得找算命的维权了。”
“你别说,我爷爷去年碰见他了。”吴豆豆一拍大腿,“那老头贼精,非说是我们姓不好,求索是好名儿,加个吴字就前功尽弃啦!”
拖鞋踩地的声音传来,前功尽弃小朋友抱着半个西瓜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小肉墩个子矮,够不着桌子,被他哥提溜着架起来,扔在凳子上。
吴豆豆一巴掌拍他弟弟后脑勺:“绿豆还卡嗓子眼呢,又吃!”
吴求索嘿嘿笑笑,跳下来又一溜烟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怀里多了个竹筐,站在门边滴溜溜地盯着陌生人瞧。
“他害羞。”吴豆豆瞄到余让手臂上松松垮垮的绷带,“你手怎么回事?打架?”
余让没吱声,算是默认。
竹筐里头躺着瓶红花油,还有些纱布棉花,余让心说这小孩还挺懂事,只是这感动的萌芽还没来得及晒晒太阳,就见吴老二越过他直接奔向吴豆豆,拽着他的裤衩把他拖到了盛燃身边,熟练地去撩他哥的衣摆。
“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吴豆豆有些难为情,扬手脱掉背心,顿时露出身上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淤青。
余让的眼皮跳了一下。
盛燃沉默了几秒,拿起红花油,眉目凌厉,冷冷道:“力狗下手这么重。”
吴老二见他哥一身伤,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吴豆豆不忍他弟担心,侧着身不让他瞧,嘴巴里振振有词:“看着吓人而已,一点儿都不疼。再说了,力狗被我打得都吐酸水了,我一点儿没吃亏。”
盛燃也顾着吴老二,没再多说什么,专心给他抹药擦伤。
药水渲染开兄友弟恭的场景,局外人怎么都觉得多余,余让嘬着碎碎冰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随便挑了一个木桶,说道:“就这个吧。”
“哦。”盛燃飞快地瞟一眼,报了个数字,“68。”
“什么?”余让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68?”
“木桶80,碎碎冰2块,你坏掉的水盆小卖部卖14。”盛燃挑了挑眉,“老二,收钱。”
余让气笑了:“强买强卖?”
“友情价了,”盛燃下手随意,疼得吴豆豆龇牙咧嘴,“豆子他爷爷的手艺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木盆放三十年不带坏的,外面零售价可都是100起!”
“你高中读三十年?”
“狭隘。”盛燃啧了一声,“你大学不用?你结婚不用?你给你小孩儿洗尿布不用?”
余让被他叨叨得脑袋疼,而且也不想明天一早起来还得去小卖部重新买个质量奇差的破盆子洗换下来的衣服。
等等,换下来的衣服?
不见了。
他今天的衣服呢?余让有些想不起来,是落在宿舍门口还是一并带了出来?
“唔唔唔!”吴求索把碎碎冰掰成两半,塞了一半进嘴巴里,无辜地冲他摊开了手。
余让看着他这副模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吴老二好像是个……哑巴。
他心口骤然一酸,幽黑的小屋,受了伤不敢让家里老人知道的不学无术的哥哥。余让自然联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他开始同情起面前这个晒得反光的小黑胖子。
余让伸手进裤兜,掏出时常备着急用的百元大钞:“找钱。”怕一家子文盲还得拿计算器摁,他十分善解人意地给出了答案,“32。”
吴老二接过红钞屁颠屁颠跑到他哥那儿,吴豆豆摸了摸裤子,耸肩:“没零钱。”
余让把视线移到盛燃身上,盛燃放下红花油瓶子,向后一靠:“我还没跟你算我叉子的费用呢。”
都什么人啊。
天色不早,瞌睡虫慢慢爬了上来,余让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盛燃跟吴豆豆对视一眼,假惺惺地问他:“豆子,你家过夜多少钱来着?”
余让立马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吴豆豆也不傻,指着左边的小房间笑道:“一晚,32。”
得,一条龙服务。
如果拒绝这个选择,他要么翻墙回学校,然后进教室拿上钥匙再回宿舍;要么就只能露宿街头。余让没辙,最好的安排就在眼前。
他妥协了。
余让摸了摸小胖子的脑袋:“不用找钱了,我去睡觉了,晚安。”
“哥哥晚安。”吴老二抬头说。
“?”余让愣了,“你不是哑巴?”
“靠!”吴豆豆不干了,“我弟弟牙尖嘴利,怎么会是哑巴!”
“那他刚刚阿巴阿巴不说话?”
“他一上午吃了两斤荔枝,这会儿上火嘴巴里全是泡,说话就疼。”吴豆豆一想到就来气,踹了他弟两脚,“滚去睡!”
余让懒得管了,睡眼朦胧地朝着里屋走去,盛燃伸腿拦住他:“你手?”
“没事。”余让把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盛燃了然,将一团纱布丢给他,一句话没说又转回去跟那几块木板较劲了。
小房间里就一张单人床和老式写字台,孤单的灯泡挂在窗沿。
余让累极了,他在幽暗的灯光中拆下层层纱布。
纱布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小刀割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