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方缘第一次见到乔至心是在六月的一个下午。他刚从通天门下的水库里游完泳,趿着人字拖到附近商业区的奶茶店,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他嚼着珍珠和芋圆漫无目地往外望去,恰好看到不远处另一家店铺里,一个穿宝蓝色衬衫的姐姐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大面积落地窗内摆置白色的两张桌椅。
方缘这一年二十三岁。
他暑假结束后还要回省会继续念大四,妥妥的还没出社会的大学生。他出门在外招呼哪个服务生都礼貌地喊姐姐,难免不想当然地以为长发落在肩头的乔至心也是个姐姐。
乔至心摆好桌子后还要擦拭,逐渐背对向方缘。方缘大大方方观察干活的乔至心,再盯着乔至心被头发掩盖后若隐若现的脖颈,由衷地在心底发出一声直男赞叹:“乖乖,姐姐好白啊。”
方缘视力极佳。
高考前空军航天学院来潭州一中招飞,方缘陪有空军梦的同桌报名参加免费体检,同桌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了,方缘反倒成了全市唯二合格的其中一个。高考成绩出来后要不是被同桌劝住,他保不准真会脑子一热,在提前批里填军校。
方缘最后无惊无险地被第一志愿里的第一个专业录取,在杭城大学机械与能源工程学院就读至今。高中老师都爱给学生们画饼,说考上大学就自由了,解放了,方缘连上三年机械原理导论课后一定要公道地说一句:解放自由个屁!他高中实在不想刷题了才去游泳放松一下,他大学三年还是有刷不完的题,所以当初校游泳队招新,他不是体育特长生出身,训练也最积极。
然而杭城的游泳馆都太标准,限制了方缘的撒野扑腾的真实水平。方缘更喜欢寒暑假回潭州的水库游野泳,游完后美滋滋地喝上一杯奶茶把热量都补充回去。见到乔至心的前一天,他刚考完这一学期最后一场试,卷子一交就坐两小时动车回家去。
比起那些外地学生,在省内念书的方缘从未有过倒火车转航班的经历,更别提为了某个特定的人彻夜不眠,穿过大半个中国去见他。
方缘从小到大住的也是同一个地方,就在这片商业广场附近,潭州市区里最先发展、也是发展最成熟的地段。
很好又方便的地段。方缘在这儿多看会儿漂亮姐姐也没什么关系。姐姐擦完桌子后伸了个懒腰,方缘遂给出对乔至心的第二印象:可惜,姐姐的胸好平。
又发现,姐姐的屁股也好平,惜上加惜!
方缘赶紧低头,猛吸珍珠和芋圆,暗暗唾弃自己那低俗又粗暴的直男审美,第一眼只会看这几样东西。
活该被前女友说无趣,跟他谈恋爱的三个月里也没发生更亲密的关系。
不想了不想了!方缘晃晃脑袋,下定决心要怀着一颗干净虔诚的心欣赏姐姐的气质美。姐姐已经坐回吧台内,台面上的布置和姐姐的围裙一样整洁干净,看得方缘蠢蠢欲动想去照顾姐姐的生意,姐姐的操作台上却只有一台崭新的咖啡机,连磨好的豆子都没一粒。
姐姐随后用粉笔在一小块黑板上手写简洁版的饮品菜单,再将小黑板挂起,方缘把菜单上乏善可陈的咖啡种类一个字一个字念过去,心里咯噔一下后只剩两个字:完了。
方缘的目光挪至离大面积落地窗三个店面之遥的星巴克,已经能看到这家新开业的咖啡馆三个月后的倒闭命运。
但方缘并没有即刻使用钞能力,奔过去给姐姐的咖啡店冲kpi。
奶茶杯里的珍珠和芋圆都吸到底,方缘喝饱了,纯粹不想再来第二杯了。
方缘第二天在水库里游完泳后又去喝珍珠加芋圆。真奇怪,他明明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去给姐姐冲一杯业绩,他还是坐在了对面的奶茶店内,咬着吸管,日复一日明窥落地窗里的姐姐。
姐姐今天的衬衫还是宝蓝色,新套了条围裙,颜色更淡的裙摆上有两点咖啡渍。
这是一家刚开业的新店,菜品少,只有咖啡没甜品,还头铁地选址在星巴克边上,能有客人才怪,方缘看到的姐姐却一点都不担心,还很平静,淡定到总是坐在吧台里发呆,好不容易有人出于好奇心进来看看,他这个开店的反而会突然缩回托着下巴的双手,眼神闪烁被吓了一惊。
方缘还能看到乔至心软塌塌的后背在客人进门后骤然支棱挺起。客人点单后,乔至心的唇就紧抿,眉心也蹙着,好像那台咖啡机是什么尖端仪器,需要很小心翼翼。乔至心的操作并不熟练,所以围裙上又多了一点深色的渍迹。把最简单的那种拉花图案成功端到客人桌上后乔至心很明显松了一口气,那种对日常小事谨小慎微的如释重负看得方缘笑出声音——笑出声了,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早已勾起。
方缘喝饱奶茶后还是没去光顾姐姐的生意。第三天,第四天……方缘从水库回来后依旧是去奶茶店,隔着两层玻璃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乔至心。他一直误以为乔至心是姐姐不是没有原因的,除了不经常扎起的头发,乔至心开始在没客人的时候看书,实体书,封面上的每个字方缘都认识,连起来就达到他看不懂但大受震撼的效果。
大概是第八天,当乔至心聚精会神阅读齐泽克的《斜目而视:通过通俗文化看拉康》,而方缘看着在书上划划写写整整半小时的乔至心整整半小时,方缘终于顿悟这家小店为什么取名“freewill”,继而心生敬畏,望尘莫及过门不入。
方缘打小不爱看书,只会考试没文化,嘴里吐不出风花雪月,一看到大部头的书籍,就梦回在社团茶话会夜被那些搞社科的理想主义支配的恐惧。这帮文艺青年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逮着谁都能输出一吨理论并附赠哲学三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为什么天天到这里来看姐姐。
方缘拒绝思考这些文科生才会纠结的灵魂拷问,继续心安理地不去乔至心店里消费,天天在奶茶店里看半小时姐姐。姐姐的头发并没有很长,可能染过,在照射进落地窗的阳光下呈现出有层次的色泽感,姐姐又不太会打理头发,那刘海估计是自己剪的,随便剪的,薄薄的一小寸高过眉头,绝对不会再从耳朵后面掉下来遮挡视线。
方缘看到乔至心新发型后差点在奶茶店里笑出鹅叫,把最后一颗珍珠和芋圆吃掉后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这样的普通人喝杯“一点点”就差不多了。理工男贵有自知之明,乔至心日后若是问他为什么不早进自己的店,他一定会把“自由意志”四个大字抄写一百遍,还是毛笔字!写完后呈给方至心并痛心疾首地反思:“我不配!”
方缘倒数第二次在奶茶店里秀色可餐似地观察乔至心,乔至心依然静静地,独自一个人坐在吧台内。乔至心这天脸上有颗痘,很小,其他人没方缘那么好的视力就是凑近都未必看得清。
但乔至心一个没忍住把痘痘挤了。那颗痘生的位置贼特别,看得方缘不由得又感慨:“乖乖,姐姐原来是菩萨下凡来的。”
菩萨的那颗痣其实比乔至心山根上的小红点更高。方缘每天去水库都要爬十几分钟的山,山腰上有供菩萨的小庙。他知道真菩萨到底长什么样,但谁让乔至心长得漂亮呢,他偏要乐呵呵地叫乔至心美女菩萨。
所以菩萨在天之灵要让他吃点亵渎神明的苦头。第二天游完泳后下山,那雨就是从方缘路过小庙后开始嘀嗒的。
他上岸后头发本来就是湿的,没必要特意加快脚步躲这点小雨,雨势在他走到商业区与居民楼的十字路口处时有加重的趋态。乌云迅速密布,隐有闷雷响动,他这时候完全可以走人行道回对面的小区,他身子伫在红灯前,脑袋却往后扭,目光穿过还未倾盆的细雨注视着咖啡馆里的乔至心。
乔至心还是穿蓝衬衫,一如既往坐在吧台内,双手托着下巴,静看窗外来往匆忙找地方避雨的行人,浑然不知行人里有一个方缘正在看他。
两人的视线好像总是这样。
从未交汇过,又好像早已经历千百次错过。
意识到这一点的方缘有种心被骤然掏空的失落。
信号灯变了。
方缘彻底转过身,逆着人流径直往其他人来时的方向走去。他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一道比声音更快的、巨大到开天辟地的闪电在他背后的天空划过。
那是一道从乔至心的视角才能才看见的闪电。
乔至心愣住,又几不可发觉地轻颤了一下。
好像震耳发聩的不是轰雷骤雨,而是维瓦尔第的《四季·夏》。
落雨了。
方缘长这么大,头一回遇到这么大架势的雷阵雨,也惊了。
两人都没来得及对话,鸽子蛋那么大的雨点不要钱似地砸下来,如注又倾盆,方缘茫然看向屋外不知这雨要下到何时,他耳边又传来细水长流的声音。
再回头,长头发的姐姐往放咖啡的纸杯注入热水,没加盖,倒好后主动往方缘那边推,示意他拿去,方缘摸了摸其实是在水库里泡湿的头发,笑起来时会露出一颗虎牙,没客气,接过后还无意识做了类似干杯的动作,说:“谢了啊。”
乔至心只是很轻地微笑了一下,看着方缘坐在和自己差不多平行的一张椅子上,就又望向了窗外。他整个人近看的状态和方缘这些天观察下来的结论一样,安静,内敛,方缘也顾不上跟他聊天说话,垂眼,小口喝杯子里的热水,实则余光一直在看乔至心。
方缘差点没“乖乖”出声:姐姐你眼睛好大。
方缘把记忆里所有女性都对比了遍后还是不可思议,怎么能这么大!
方缘没能等到热水喝完,对美的事物的本能喜欢促成了他的冲动,忍不住要直男式输出猛夸一嘴姐姐,姐姐先开口,望着窗外那场来也快去的也快的雷阵雨,说:“锈挂起。”
很温和的声音。
甚至可以说是好听。
像在夏天抓住最后一缕拂过耳畔的春风,这又是货真价实的男人的声音。
方缘闷呛一口水,没咳,硬生生全吞了下去。
同样囫囵吞枣咽下去的还有那无疾而终的暗恋。
这种感觉是暗恋吗?算吗?反正肯定是有好感哇!
这么多天啊!方缘飞行员视力的火眼金睛居然没发现姐姐的喉结,这是个男姐姐啊,男的!
方缘初次暗恋即幻灭后无法言语的小表情还是有点明显的,成功吸引男姐姐——啊不——乔至心的注意力。他当然不知道方缘正经历怎般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动,还以为对方对他的自言自语好奇,就用手指向窗外,又说了一遍:“锈挂起。”
方缘没听懂,一团浆糊的脑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探过去。原来雨停后有彩虹在四面环山的潭州天空挂起,从云雾缭绕的这一头,通往云雾缭绕的那一头。
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方缘已经很久没在市区里看到彩虹了,疑惑又稀奇:“彩虹……锈?”
“嗯,锈。”乔至心像是突然想明白方缘为什么会这么一惊一乍,连忙解释道,彩虹在潭州方言里叫锈,彩虹很少在潭州出现,也就很少有年轻人知道它在方言里的说法。
方缘心可真大,上一秒还在缅怀那份误会姐姐性别的逝去好感,下一秒就被乔至心的方言小课堂勾起兴趣,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那这个锈翻译回普通话叫啥?为什么叫锈啊,还是秀,袖,线?啧,这都啥啊,跟彩虹都不搭嘎啊。”
乔至心被方缘的活泼逗得面露笑意,摇摇头,说自己也是从妈妈那儿学来的。妈妈又是从奶奶那儿学来的。
乔至心说,他要是拿着方缘的这些问题去找奶奶,不会说普通话的奶奶肯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回一句,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就是这么说的。就是锈,锈挂起。
方缘无语地笑,又露出了那颗虎牙。乔至心又看到了,被他的情绪感染露出微笑,眼睛倒没怎么弯,但眉头是舒展开的。
两人短暂而又近距离的对视。
片刻后又都交错开。看窗外雨过天晴,山峦云雾锈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