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周遭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有发生什么。龙星余坐在那里,想起一次次折磨过他的无实物表演的练习。
明明什么都没有的空场地,却要装作正在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活动。有时候还要抱着空气表演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把感情投掷到虚空之中。就像俞若云现在一样,对着根本就已经不在的人表达爱意。
艺考的时候,几大影视学院的复试他都通过了,他最后选择了一个还不错的学校,其他学校也挺不错甚至更好一些,但这个学校没有大一不许拍戏的要求,对于略有名气的学生也很是宽容,不管是进校分数还是到课率。他那时候还没有自立门户,对前经纪人说:“时间最宝贵,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在学校里待着,我还想赶超俞若云。”
这个目标太过宏伟,经纪人都没放在心里,只觉得年轻人目标远大,还开着玩笑问:“你怎么这么盯着俞若云啊?”
江渝说:“那当然,我第一次……”
龙星余端起水杯,喝完了一整杯水,喝得太急还被呛到了,有水花溅到他脸上。龙星余看着俞若云说:“我可从没听说过江渝跟你有什么感情关系。你有什么证据吗?”
他知道俞若云不会说话,也知道根本没有。
如果江渝没死的话,今年应该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七年了。普通的情侣或是夫妻,七年之痒的时间快到了,男人开始秃顶,女人开始肥胖,连小孩都开始不听话。他们没有这些烦恼,除了烦恼之外的也没有,没有合照,没有一起出行,没有在白天拉开过窗帘,什么都没有。
俞若云说:“他出事的那条马路,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三百米。他那天大概是去找我的,但我没在家。我忘了跟他说我那天不在。”
龙星余发现自己哪里不对,低头才看到握着水杯的那只手止不住地手震。
俞若云在愧疚吗?他想,俞若云的确是那种会把责任揽过来的这种人。
“你不会觉得是你害死他的吧,”龙星余想说得轻松一点,“你这也想得太多了,这不是媒体都报道了,他自己乱闯红绿灯外加司机疲劳驾驶,才会出事的。”
他只顾着掩盖自己的情绪,没有注意到俞若云的眼神变得锐利。
龙星余却还在组织着语言:“我看过你的电影,也是,没几个人没看过,第一次看你演戏,我就想杀了你。怎么就你运气这么好,这么天时地利人和,演一部电影就能成名拿奖。”
运气好就算了,那是肉眼可见的天赋,是多少演员演一辈子都无法有的灵气,还没有伤仲永,一路都没有什么挫折,那部电影还成了导演最后一部作品,那之后就宣布退休了,让他连复刻的机会都没有。
但这些都不能说了,就让俞若云把他当成一个想红而心生嫉妒的后辈也挺好,总好过被俞若云看着,然后想起过去曾经也有过一个人。这不仅仅是在唤醒俞若云的回忆,还是在把他的回忆给挖出来。
在俞若云的言语中,江渝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不太敢听。
“所以我只想红起来,比你还红。”龙星余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做点好事,比如当个金主,把我睡了给我结账,帮我逃离血汗公司,配合卖腐让我多点粉丝,给我资源让我当男一,都行,像之前那样懒得理我也行,就是别在这里给我讲你的前男友了。”
俞若云垂下了眼睛,龙星余忍不住去看,俞若云眼睫毛很密,像鹿一样无辜。俞若云好一会儿才说:“但我没有人可以说。”
的确是影帝,一句话不知道有多少情绪混杂在一起,诚恳而又悲伤,龙星余意识到,俞若云说的是真的。
俞若云是个理智的人,他不会闲得去找任何一个朋友说你知道吗我和江渝有过一腿。就像俞若云在国外打了一夜的电话,但最后还是没有回来参加葬礼。因为俞若云不是去蹭红毯的,可以走完就溜,他是电影节评委。也并不是如俞若云所讲的,忘了跟江渝说,是故意拖到最后时刻才官宣,江渝的电影没有入围,俞若云自然不会说给江渝听,让江渝不舒服。
“那我呢?”龙星余却继续在问,“不能跟别人说,可以告诉我?”
“我找过选角导演,”俞若云说,“问你是怎么进剧组的。”
龙星余的心脏缩紧了。
“你去找过投资方,江渝以前帮过他,你说江渝跟你关系好,把你当弟弟,让投资人扶持你一把。”俞若云说,“这很聪明,因为江渝的确不是会把这种事情拿出去说的人,你可能的确以前和江渝有过联系。你之前在电话里跟我说,你有错的话,让我直接骂你,那我就跟你说几句。”
俞若云上半身微微前倾,仿佛要跟龙星余有什么亲密的接触:“从见面开始,你就对江渝没有一句好话,说他死了,说他耍大牌,说他的歌过气老掉牙,说他去世是自己闯红灯活该。你搞清楚,你没资格评判江渝,江渝也许帮过你,而你根本不值得。”
龙星余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说,彻底呆住了。
如果不是俞若云一条条这么列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随口骂了自己这么多句。俞若云在气什么,这不都是事实吗?
还没来得及反驳,俞若云倒是又换了个模样,给他抽了纸递过来:“擦擦脸。”
擦什么?龙星余不解,往脸上一抹,才发现是湿的。
俞若云也有些无语,可能不明白龙星余这看起来混不吝的人,怎么说几句就哭了。
但俞若云这次没有道歉,他还在说:“你认识江渝,我们也是可以做个朋友的。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别再说这些话。”
去你妈的,龙星余在心里骂,谁要跟你当朋友,我骂自己都还要你批准了,他妈的神经病。
可他表面上还在点头,还在粗暴地用纸巾擦着眼睛,一下又一下,还在想着,如果俞若云其实是这么在乎他的,那他们可能还有机会重来。
他希望有。
最后这顿饭,龙星余还是把所有的苦瓜都扔到了俞若云碗里。
并不是胃口真这么好,都这样了还能吃得下。但就这么走了,别人还真以为他被俞若云骂哭了。不如还是装着无事发生过,等会儿就跟看热闹的人说,是讨论对手戏的时候情绪激动才会流泪。反正俞若云也会配合他。
吃完饭龙星余又问了一句:“你还记得什么?”
俞若云说:“暂时只有这些。”
龙星余又觉得俞若云有些可怜。
俞若云只记得有个叫江渝的人死了他有些伤心,却连为什么伤心都不记得了。但如果想起江渝的事迹,也许俞若云就会好很多,说不定也觉得死了活该。
“如果多跟我接触会让你想起来的话,”龙星余说,“那也不是不可以。”
他态度都这么好了,俞若云却看起来没有一点想感谢他的意思,只是坐在那里。
他站起来:“我走了啊!”
俞若云不搭理龙星余,龙星余自己讪讪地走了。
回去把手机拿起来上网,龙星余才有些明白俞若云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怎么就到我的忌日了。”龙星余到现在还是觉得匪夷所思,翻个身继续看。
他的粉丝搞了纪念他的活动,媒体也有对他的怀念和赞美,说他虽然得奖运不佳,但这些年来还是奉献了很多口碑极佳的作品。总而言之,一路看下来,对江渝的评价远远高于他生前,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江渝是个脾气不太好的演员,作为一个演员还拿不到奖,真是足够失败,有时候连大众都觉得轮也轮到江渝了吧,结果即使奖项搞双黄蛋,也没江渝的份。
龙星余又想着,他的虚荣心真是强得无药可救,现在还在关心别人有没有忘记他,这样就能让他好受一点。想来也是,他本来就不是个纯粹的人,俞若云进娱乐圈就是为了拍戏,一直在拍戏,而他在不知道娱乐圈是什么的时候被推进来,根本不明确自己的爱好是什么,只想被人看到,被人认可,想让光投过来,照在江渝身上。
往下一划,倒是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和他没什么交集,不过也是位经常在头条上流窜的女星。
邵星河:今天是江渝去世一年的日子,突然想起之前有一次走红毯。我穿了件上半身有镂空的衣服,本来觉得可漂亮了。结果走着走着江渝突然挡在我前面,把我遮得只剩半张脸了。我开始以为他是无意的,结果不管我怎么挪,他都跟着挡住我,我那件高定到最后都没有拍下全貌。
他记得这件事情,因为做得太明显,那一组照片在网上疯传,江渝在前面言笑晏晏,邵星河在江渝身后脸色难看。都在讨论江渝怎么连女明星的镜头也抢。
邵星河微博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个人跟我唯一说过的一句话就是站在我旁边的时候,在我耳边说:“你胸贴掉了,傻-逼。”我在他背后整理好,才走完了全程。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人家夸他作品不错的时候,龙星余还挺愿意看,看到别人夸他人品好,他反而有些看不下去了。这感觉跟路边捡个垃圾,结果突然蹦出来一群人带着摄像机宣布他当选感动中国人物似的,实在别扭得很。偏偏这条微博的流量远比其他相关微博大得多,既因为发布者是个明星,也因为这其中的细节能让人大发感慨,也没人计较江渝说脏话了。
邵星河当时没有说过这件事情,江渝帮她遮掩过去,她自然不能出来承认,一开口恐怕其他人就要挖空心思去看看女明星的照片视频里有没有露点,江渝也不太在乎,他觉得那组照片里自己本来就比邵星河好看多了。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龙星余拿起来,居然是俞若云发过来的消息。内容更是奇怪,俞若云叫龙星余去他房间。
俞若云以前在剧组也是这样的吗?也会半夜叫新人去他房间?龙星余又差点气得把手机给砸了。
手机没砸烂,但是掉到龙星余的脸上,把他的鼻子砸得生疼。事实证明躺在床上的时候不该玩手机。
疼痛也让龙星余理智了一点,俞若云要是这么容易就睡个小明星,爆料早就满天飞了。就算现在想睡谁也是自由,法律都没规定要守节三年,他也没资格指责俞若云水性杨花——虽然真的很想。起码现在想睡的人勉强还算是他。
龙星余回复着马上,却又先去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夜更深了,或许俞若云已经没有在等了,他还是过去。
俞若云还在等,开了门侧身放龙星余进去。递了盒子给龙星余,说:“我助理去日本休假,带回来的手信。”
龙星余愣了愣:“你叫我过来就吃巧克力吗?”
俞若云说:“突然想吃甜食。”
龙星余把那一摞零食拿起来,都是些网红食品,热量和名气一样惊人。
“这些东西有什么好买的,”然后龙星余撕了一包,“又便宜还占地方,还不如……”
他停下来,发现拆的这包零食是网红中的网红,红的原因除了味道,还有一个好名字,白色恋人。
拆了包装也不知道俞若云认不认识,龙星余递给俞若云一块,俞若云接过来。
“好像有人拍了视频发网上,”俞若云说,“还上了热搜。”
“也还好吧,”龙星余无所谓,“现在的热搜比狗还好上。”
“狗很好上吗?”
“……”龙星余说,“我比喻而已。”
他就是这样的,爱瞎说,不讨好,经常搞出烂摊子需要工作室去收拾残局。
俞若云很慢地咀嚼着龙星余递给他的饼干,吃完了拿起杯子喝口水,才说:“我以为吃了甜食心情会变好一些。”
如果不是俞若云这么说,换任何一个人看他的模样,都不会觉得俞若云和平时有什么区别,又有哪里心情不好。
“今天你说,你很想红的时候,我又想起一些事情来。”俞若云说,“想起我后来见到他的母亲,他在遗赠里居然留了一部分资产给我,我想转回给他的家人。他母亲看到我的时候没有惊讶,说知道我,说江渝的房间里以前贴满了海报,后来很多别人的海报就被他揭下来了,只有我的那张还留在上面。他母亲说,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你,连遗产都想留给你,不过他怎么知道你的身份证号和联系方式呢。”
“他母亲以为他把我当偶像,”俞若云说,“其实也没错,但更准确一点的话,是想拉下来的偶像,等超过我的那天,海报就会被撕下来。他也很想红。”
饼干甜得发腻的时候,反而变得苦了起来,龙星余有些咽不下去,俞若云实在太了解他。
可是俞若云又说:“他才三十四岁,为什么会想到写遗嘱呢?”
俞若云回房间想了很久,依然想不起为什么,关于他和江渝的记忆,是以江渝的死亡为起点。他记不起来,只能判断自己大概是个很不称职的爱人。
“他跟你提起过我吗?”俞若云问龙星余,这才是他叫龙星余过来的目的,只是前奏太长。
世界上有一种蜘蛛,叫做捕鸟蛛,编织了那么细密柔软的蛛网,却能把自由飞翔的鸟类都困在其中,无法脱身。俞若云把他缠缚住了,现在还在注入毒素,让他呼吸都困难。
也许应该说一些能让俞若云宽心的话,比如江渝总夸你,说你很好,你对他也很好。但龙星余不想就这么让俞若云释怀,而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说他觉得永远比不上你。”龙星余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