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一晚上没睡好的结果就是,许烨刚坐下就开始打瞌睡,眼皮沉得厉害,手机上正准备点杯咖啡,隔壁桌的薛昊刚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许烨,张局找你。”
“好,知道了。”
于是许烨又多点了杯拿铁,外卖十分钟不到就送到门口了,许烨取了咖啡走进张局的办公室。
“张局,你找我啊。”
张局看到许烨手里的咖啡顿时恢复了点精神,“你来得正是时候,我都要困死了。”他喝了一口拿铁,“体检结果下来了,你的手臂…情况不容乐观啊。”
一年前,在一桩绑架案中,丧心病狂的绑匪挑战警队的威严,绑架了一名警察,并对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虐待。尽管最后被绑架的夫妇被救出,警察也得以生还,但这件事一直都是警队抹不去的污点。
那名警察,就是许烨。
张局动用了自己的一些私人关系,才得以将许烨的真实情况留在了队里,病例报告上轻描淡写了许烨身上的伤,唯独没有他手臂上的那处致命创伤,重则影响许烨的警察生涯。
一年的时间还可以用病假,恢复期来应付上面,可这件事情一直这么拖下去,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原本许烨在本年的晋升中很有希望可以进市局公安厅,出了这样的事,只能无限期搁置。
许烨是张局一手带出来的,于公,他认为许烨是名优秀的警察,于私,他不希望许烨降级下调到其他地方。
“嗐,本来伤筋动骨的就好得慢。”许烨的后背靠上椅背,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后脑勺。
“小烨,我知道,你一直不肯具体跟我们说那几天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可你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我是你师傅啊,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心里还是没过去。我没有怪过你,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许烨的眼睛里闪过转瞬即逝的悲恸,像是有什么晶莹剔透的液体要夺眶而出。可最后他还是将眼泪流回心里。
“我寻思着,我点的是咖啡,也不是心灵鸡汤啊。”许烨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张局嫌弃得看了他一眼,“得。跟你就没法煽情。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自己一个人玩去吧。”
“遵命。”许烨转身正准备走。
“你等等,这衣服是谁的?”
许烨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穿着昨晚陆文洲借给自己的衣服直接出门了,他面色不改,“我的啊。”
“不像。”
“哪里不像?”
“大了。”
“我的祖宗,我穷得都快吃不起饭了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件衣服断码清仓了,不然的话,你自己看,”他边说边煞有介事地将衣服胸口的logo凸显出来,“这个牌子的外套我能买得起?”
“得得得,赶紧走吧。”
张局摆了摆手,“我都能猜到你的下一句,铁定又是给你涨工资。”
许烨鸡贼地笑道,“所以什么时候给我涨工资啊?”
张局掩耳盗铃的姿势,“听不见,信号不太好。”
从张局办公室走出来,许烨的脸色沮丧下来。他望着自己拿着咖啡的右手,想不去在乎那些事,仰头喝了口咖啡,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苦。
他垂下眼,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将手里喝了没几口的咖啡扔进垃圾桶。
三楼是张局办公室,训练室在四楼。
怀着百感交集的心情走到训练室,戴上防震耳机,许烨拿起那把他用得最趁手的枪。他装子弹的动作一气呵成,子弹很快上膛,瞄准眼前的靶子正中心,发射的那一刹那手枪产生的后坐力让他的关节一阵钝痛,手臂失去控制地偏离方向,第一发子弹竟是完全脱离靶心。
他有些不甘心地再次调整好姿势,又是一发子弹打出枪管。
这一次许烨控制住了后坐力会造成射程偏离的影响,但成绩依然不理想。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射击就是在做减法,后面的几枪不会比这个成绩好到哪去,甚至更差。
只要许烨闭上眼睛,那些记忆就会肆意钻进他的脑海,逼得他放下手里的枪。
冷汗顺着额角慢慢流下,许烨的脸色依旧冰冷无比,仿佛只有失控的手臂不住地颤抖才能证明,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会有喜怒哀乐。他现在的命中率连一个新手小白的水平都比不上,许烨回想起自己以前在警校的时候,最引以为豪的成绩就是射击,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可一世,觉得警察无所不能。
可惜警察并不是无所不能。
正如他也会有犯错误的时候。
许烨感受到无以言喻的绝望,摧毁一个人的信念,就是毁掉让他引以为豪的骄傲。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那么做。
脸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许烨觉得有些不舒服,把枪放回原位之后去了洗手间洗了把脸,他望着镜子里布满水渍的苍白的脸,顺着下巴往下看,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起陆文洲的这件衣服。
实在太不合身了。
好呆,好傻。
要不是因为先前他没看过自己穿这身衣服的模样,恐怕对张局说的那些话也不可能张口就来。然后许烨就想到了陆文洲那天在急诊室骂人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觉得后者跟自己半斤八两,都是个随着性子来的人。
等许烨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市一院楼下了。
起初许烨觉得这件衣服应该物归原主,虽然价格不菲,穿着舒服,但再这么霸占下去就是鸠占鹊巢了。可等到他真的鬼使神差到了之后,才意识到这件衣服上全是他自己的汗臭味。还给人家衣服,至少也得洗干净了再拿来。
但是中国人有句俗话,叫“来都来了”。
许烨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四下张望着,看到不远处有个休息区,走过去随便找了个长椅坐下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骨头都变得酥酥麻麻,手臂的疼痛还有身上的不适感,通通被阳光驱散了大半。
彼时陆文洲刚查完房走出来,经过连接住院部和门诊部的长廊时,外面的阳光照在窗台上,形成了一道梦幻的光晕。陆文洲将手中的签字笔夹到白大褂口袋边沿,往阳台走了两步。楼下是一群老头老太太在散步,走不动的,有护士或护工推着轮椅。
这其中,许烨显得非常显眼。
他身上穿的依旧是昨天自己借给他的外套,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长椅上,宽大的版型显得许烨整个人愈发瘦削。微微仰着头,眼睛闭着,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晕了。
距离地面不过三层楼的距离,医院的电梯一直都属于紧缺资源,陆文洲走的楼梯,来到许烨面前才停下脚步,呼吸中带着不易察觉到的急促——他是小跑着下来的。
“许警官?”陆文洲这样叫他。
许烨睁开眼,阳光有些晃眼,他抬手挡了挡。
“陆医生?”
陆文洲不动声色地从上到下打量他,“晒太阳?”
好在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许烨在心里谢谢陆文洲,自然地接过话茬,“对啊,要不要一起?”
“这也是外勤的一部分?”陆文洲问。
“算、是吧。”
陆文洲的目光落在许烨的右手臂上,“要不要去我办公室坐坐?”
靠,他好像知道自己没地方去。
“会不会打扰你工作?”许烨战术性推辞。
“现在不忙。”
跟在陆文洲身后的时候,对方走路带风,身上的白大褂微微晃动着,许烨那颗漂浮不定的心也跟着一起晃。
然后许烨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今天来医院,好像只是因为想见陆文洲。
“伤口还疼吗?”陆文洲背对着许烨站在工具台前,一边用剪刀剪下一段纱布,一边按照惯例问道。
“不疼了,小伤。”
“我看看。”
“不......”许烨的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正想拒绝,下一秒陆文洲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两个人距离很近,许烨眨巴着眼睛,身体非常诚实,在大脑支配语言系统之前就自动改口,“那好吧。”
许烨将外套的拉链拉下,一只手臂从袖子里退出来。第一圈纱布转下来的时候,陆文洲就看见了红色的斑斑点点。他没有说话,只是停顿了几秒,继而放轻手里的动作,沉默着一圈一圈地把绷带拆开来,结果的确如他所料,伤口裂开了。
大概是在枪训室射击那会儿,把伤口崩开了,许烨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心虚使他不敢抬头去看陆文洲的眼睛,空气安静下来,许烨以为这是疾风骤雨来临前的宁静,然而陆文洲什么都没说,只是重新拿来一圈绷带,重新帮他把伤口包扎好。
陆文洲没有问自己伤口为什么会崩开,为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让许烨松了一口气。
又是更长时间的安静。
陆文洲认真做事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因而整个人看上去很严肃,那天在急诊室看到的那个脾气不好但很专业的陆医生又回来了。许烨在心里祈祷着这时候陆文洲的办公室进来个病患什么的,不要让陆文洲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他的目光扫视一圈陆文洲的办公室和门口,连个鬼影都没有。
许烨收回视线,冷不丁地“哎哟”吃痛出声,“你轻点儿。”
“还知道痛。”陆文洲松了松刚才被他系得有点紧的纱布,“让你长个记性。”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但许烨确实心里乐呵乐呵,陆文洲知道跟他开玩笑了,说明他也不是一块木头嘛。许烨的五官都皱到一起,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吸烟刻肺。”
接着干笑了两声,连忙转移话题,“今天不怎么忙啊。”
“嗯。”
“陆医生平时不忙的时候会做什么?”
好尴尬的问题,许烨觉得自己好无趣。
不亚于问“吃了吗”“吃了什么”。
不过陆文洲倒是认真回答,“有需要的时候会轮流坐门诊,还会轮流参加学术交流会,还有各种调研活动。”
许烨点了点头,“了解。”
他斟酌着,吞吞吐吐地开口,“下次有空的话......”
陆文洲抬头,“今天就有空。”
许烨两眼放光,心花怒放,“现在呢?!”
“现在不行。”
“嗯?”
陆文洲扬了扬手里的吊针,“你在发烧。”
“啊?有吗,”许烨抬起手摸了摸额头,“我没感觉到。”
陆文洲答,“有。”
方才在楼下见到许烨起,陆文洲就觉得后者脸色不太对,脸颊微微泛着红晕,嘴唇有些干裂。可偏偏符合一切发烧症状的人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跟自己打招呼,临了还不忘开句玩笑。
所以陆文洲邀请许烨去自己办公室坐坐,检查伤口的时候难免会肢体接触,许烨的体温偏高,但陆文洲没想到伤口也在渗血。
换做以前遇到这么不谨遵医嘱的病人,陆文洲早就批评教育问候了,可面前这个人是许烨,对方抬眼望向自己的明亮眼神顿时浇灭他所有的火气。
娴熟地帮许烨插上吊针,陆文洲将点滴的流速调得慢了一些,“点滴流得比较慢,要不你先去我的休息室休息?”
仿佛害怕许烨会拒绝似的,陆文洲抬起左手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正好我也要出去查房了。”
其实刚查完。
“那,麻烦陆医生了。”
不置可否,许烨对陆文洲很有好感,这种好感在陆文洲同时很主动的情况下就更加分。
“你先去忙吧。”许烨看出陆文洲的顾虑,“放心,我会拔吊针。”
“问题不大,”陆文洲拿来一个支架,将点滴挂在上面,“大概一个半小时挂完,你可以定个闹钟,要是我没回来的话,你记得拔针。”
“好的。”
真的太奇怪了,明明昨天晚上失眠了一整晚,这会儿躺在陆文洲休息的小床上,许烨感觉一阵困意向他袭来,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陆文洲站在通道的阳台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一年多以前,他的父母因为被人报复而卷入一场绑架,最后死里逃生,父亲是老年痴呆,母亲抑郁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从母亲只言片语中他知道同行的警察也受到了非人的虐待。
他也曾经亲自去警局想要当面道谢,但都被婉拒。可缘分就是这么妙不可言的一件事,那声感谢他当着许烨的面说不出口,换言之,他希望许烨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
永远不知道他陆文洲其实是这么卑劣的一个人。
“医生哥哥。”
陆文洲循声低头一看,是个小女孩拉住了他的衣角,“医生哥哥,这个给你。”
他认得这个小女孩,先心病,上个月刚做完心脏手术,手术虽然不是他做的,但这几天的查房都是他去的。
陆文洲蹲下来,和女孩儿保持平视,接过女孩手里的棒棒糖,尽力扯起嘴角露出一个他自以为的“笑容”,“谢谢。”
小女孩试探地开口,“我们在举办一个拥抱活动,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没问题。”陆文洲抬起手,抱了一下她。
陆文洲在住院部又晃达了一圈才回到办公室,看时间许烨的点滴也该挂得差不多了,休息室的门没关上,陆文洲轻轻一推就开了。他找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看准了时间,许烨床头的手机闹铃声没响完一声就被他摁掉了。
陆文洲拔针的时候,许烨没醒。
这一觉一直睡到陆文洲快下班,许烨醒来之后觉得神清气爽,于是得意忘形邀请陆文洲晚上一块儿去喝酒,说完之后他就后悔了,在一个医生面前,且自己的手受了伤的情况下,他居然提议去喝酒。
果不其然这个提案被无情驳回。
陆文洲说,“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面馆不错。”
两人去的那家面馆完美契合了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话,换做是许烨一个人经过这样一家门面不起眼的店,大概率不会走进去点一碗面吃。点完单等面上来的期间,陆文洲主动加了许烨的微信,算是正式建交。
陆文洲的吃相很好,约莫是从小就受到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育,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在听许烨说话,说他遇到过的奇葩小偷,连鸡舍的鸡都不肯放过。换做别人听到这早就笑喷了,但陆文洲不是别人,他能做到被逗笑的同时,还保持着良好的仪态。
许烨见陆文洲笑了,于是也忍不住跟着一块儿傻笑,就差把“我对你有兴趣”六个字纹在脸上了。
手臂又开始疼了起来,许烨下意识地去口袋里掏出烟盒,像往常一样把烟盒底部往桌子上敲了敲,只不过没有烟被顶起来。他将烟盒倒过来,才发现一根都不剩了。
他抬起头看向陆文洲,嘴唇动了动想说他去买包烟。
陆文洲压了压他的手背,另一只手从衣服口袋里变魔术般的变出一根棒棒糖,“吃糖。”
“谢谢啊。”许烨顿了几秒才伸手接过,那颗糖还带着陆文洲手心的温度,“我等会儿吃,现在不是那么想抽烟了。”
其实是因为舍不得吃,他以前高中的时候暗恋的女生送给自己的巧克力,一直放在抽屉里,放过期了都没舍得吃。
没出息这件事是打小就有的。
陆文洲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明天还有。”
从面馆走出来的时候,许烨正在和陆文洲说队里新来的实习生第一天上班,给他们开车,结果车子开出去没多远撞上了路边的灯杆,好死不死地开的还是队里的警车,警铃安装在了车顶响个不停,被围观群众拍了短视频发到网上。
陆文洲看着许烨,看着许烨眉飞色舞的样子,讲趣事先把自己给逗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来今天下午小女孩拥抱自己的场景。
他不是一个擅长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但他不可否认,拥抱的感觉的确很好。
小女孩刚做完手术,他不敢用力抱。
陆文洲想知道许烨是不是也是这样,看到的只是他为了自我保护竖起来的一身刺,其实他也有柔软的肚皮。
“许烨。”陆文洲叫他的名字。
“嗯?”
“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陆文洲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紧张。他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得再加上一个理由才更有说服力,那就说是医院在举办“给陌生人一个拥抱”的活动。
他不怎么说谎,希望第一次说谎不要露出马脚......
“可...可以啊。”许烨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我要怎么做吗,张开手...这样可以吗?”
陆文洲往前走了两步,将许烨整个人抱在怀里。
他看见许烨头顶上有颗小璇儿很可爱,于是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许烨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