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苑之明不放心让李一恺开车,坚持要把他送回去。
但是他开自己的车就不熟练,开着对方的更是胆战心惊,只能全神贯注地盯着路面,时不时咯噔一下踩刹车,然后继续紧张地伸长脖子,双手扶着方向盘慢慢悠悠前行。
李一恺坐在副驾驶,如果是平时,他可能会指挥两声,提醒一下,或者出于安全考虑把不称职的司机替换下来。
但是刚刚不管是情绪还是身体波动都过大,现在他对外界环境迟钝得仿佛下一刻出了车祸也察觉不到。
越是这样,心里的念头越是敏锐细腻。
想到身边这个人,毛躁粗心,拖沓慢节奏,自作主张,看起来好相处,其实只是出于教养,心里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李一恺清醒下来的头脑,从这几天的混沌中破开了一些缝隙。
缝隙中他看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外在的吸引力让他动心,但是真正的差异让他们存在着天然的鸿沟。
也许在咖啡厅的时候,对方已经给过了充足的暗示——他们之间连朋友关系都只停留在泛泛,不过是一个找工作,一个需要招聘,合适了就成为同事,不合适就分道扬镳,从此维持友好的微信躺列关系。
他企图跨越差异去了解对方,结果成了逼问和落逃,好在失态后对方不做计较。
然而今天他又一次打破关系的平衡——也许情有可原,但李一恺想,如果从头到尾发生这件事的人不是苑之明,是孙珊珊或者秦肖恩楼下的猫,如果是他们没有告知自己而独自处理,他会向对方大发雷霆吗?
也许他会生气,但一定是更克制而理性地表达。
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苑之明猛地踩了刹车,停在了他家楼下的白线前。
“真的不用我把你送回去吗?你眼睛还好吗?”苑之明靠着方向盘问,刚刚李一恺拒绝告诉他自己家的住址。
“嗯,没事,谢谢你”,李一恺说着,推门下车。
他从车头前绕过去,站在驾驶位的门边,拉开门的时候回头,对一直站在一旁的苑之明说:“刚才是我太急躁了,不应该对你发火,不要放心上,不好意思。”
“对不起”,苑之明说。
“不用这样说,是我该向你道歉”,李一恺冷静的时候语速快而平稳,和面试那天一模一样——
“早点回去吧,别想太多,明天按时上班。”
“我是说,我之前……”苑之明慢吞吞地,打了很久的腹稿本来就没有什么逻辑,说出口连自己都不太听得懂——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李一恺愣了愣,手放在门把手上敲了敲:“过去就过去了,我也……很冒犯。”
“没有,不会,我没有这么想”,苑之明很快地说,“啊也不是,我当时是有一些这么觉得……”
他越着急越不知道如何表达,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皱眉道:“但我后来才想明白,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工作很累,会消磨人的热情和创造力,你愿意花时间替我考虑,来对我说这些话,不是我理所应当就可以有的。”
李一恺的手松了松,他张口想说什么,但苑之明仍在继续——
“是我太任性,我当时只想着自己的压力,没有接收到你说的。”
“但我没有推开你的意思,你这么好的人……不管作为朋友,作为同事,或者对小动物,总是为别人考虑,这很珍贵。”
李一恺真是服了苑之明,怎么能当着面说出这么直白的夸奖?
他咳了咳:“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我没有考虑那么周全,可能误会你了,我也很抱歉。”
他再次打开车门,想要赶紧离开这样的氛围。
但没想到苑之明竟然伸手——拦住了。
李一恺尴尬得头皮发麻,他慌乱中维持镇定,但竟然又一次不体面地、企图用蛮力对抗苑之明的阻挠,继续拉开车门。
但他没拉动,拿画笔的人腕力惊人。
苑之明的语气太过诚恳,态度太过执拗:“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和你说清楚,你能给我十分钟吗?”
还要说什么啊?
李一恺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尊和防护,如同面前的车门一样进退两难。
但他只能转过身,摆出一副年上者的成熟稳重:“如果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也不用有压力。”
苑之明平视着他:“我没有卖画给王总——就是剧组的制片。”
“哦”,李一恺觉得自己一生中的口不择言和冲动额度都要花光了,他只能讪讪说:“是我误会你了。”
“没有误会”,苑之明目光坦诚,“我当时是考虑过的,如果你没和我生气,可能已经卖出去了好几副。”
李一恺脸上发热,说:“你别这么……我没做什么。”
苑之明摇摇头:“因为我想,如果连你都会因为这件事生我的气,那我爸爸肯定会更难过,所以,我才意识到自己动的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念头。”
有时候苑之明说话像是个小学生,遣词造句简单,语速慢,但一字一句都认认真真毫不含糊。
李一恺背靠着车门,手握紧又松开,最后轻轻拍了拍苑之明的手臂:“想明白了就好。”
他注意到苑之明没有提过妈妈,所以也避开:“有才华的人会被看到的,你爸爸也会为你骄傲。”
苑之明笑了笑,眼睛里闪着光:“他一直为我骄傲。”
说完像是迫不及待炫耀般,拉了拉李一恺的西装袖子:“我给你看。”
“啊?”李一恺矜持了半秒钟,想,这是他主动拉我去的……
苑之明推开家门, 从堆叠的书本中翻出来一个横卷轴——一幅字,上面写着「艺术家基金」五个大字。
李一恺想起苑之明的头像——写的是「艺术家还要再努力」,是相同的字体。
“这是我爸写的”,他说。
李一恺很配合地问:“那什么是艺术家基金呢?”
“我申请出国的时候,觉得学费太高,知道我犹豫之后,他就写了这个字,然后告诉我说从我很小时候开始学画,他就一直在存着这笔钱,以备以后没钱没颜料,让我随时支取。”
苑之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爸是个……很没有金钱观念的人,他是摄影师,赚得不少,但花得更多,还经常借钱出去收不回来。”
李一恺说:“我有个朋友也是摄影师,而且不赚钱,他也这样,说金钱换不来真正的自由,发财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
他笑着摇摇,其实每次赵凯思这样说的时候,他都会劝对方稍微靠谱一些。
但是此刻忽然觉得,如果不是这样的家庭,肯定也养不成苑之明这样的性格。
于是又说:“叔叔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心态,也挺好的。”
苑之明把横幅轻轻卷起来,红绳绕了好几圈,绑了一个活扣。
过了会儿才低头接着说:“我也一直被他洗脑,相信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是后来才发现他是因为生病。”
李一恺愣了愣,下意识问:“严重吗?”
“是一种,慢性肾病”,苑之明慢慢说:“不算最严重的,但是也没有根治的办法。”
在绝望而漫长的时间里看着生命衰竭,这样的的病症比烈性疾病更摧残人的精神,但也庆幸苑之明的父亲是那样一个乐观坚强的人,李一恺也只能说:“慢慢来,心态和情绪更重要。”
苑之明眨眨眼睛笑了:“他这点从不让人失望。”
他仰头回忆说:“我发现他开始吃药是在高中的时候,应该快七、八年了,他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到现在都没有,平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爬山钓鱼,交很多朋友,还经常旅游。”
“我一直也觉得病情不严重,可以慢慢来,等我成名赚钱,那时候就算不能治好,也能给他定最好的护理,如果他身体状态还可以,就带他多去旅行……他到现在都想去南极。”
说到最后一句两个人又笑了,李一恺说:“我的摄影师朋友也要去南极,也许可以他们一起。”
苑之明吸了吸鼻子:“但是他去年开始病情恶化,需要每周做透析,应该去不成了。”
李一恺有些怔然,也再次生出更深的懊恼,为自己之前的咄咄逼人和急躁。
他们聊了很久,一开始是聊病情,苑之明说透析和用药,按照每月每年算其实都不是巨款,但是没人知道哪天病情会突然恶化,也许要长期住在病房,也许要一直在仪器维护下生活,他在父亲面前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又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一定不会动给我留的基金,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拖累了我,所以我先要让他觉得我能赚到钱,不要舍不得花钱治病。”
但是苑之明大概率遗传了父亲的乐观坚强,他坐在自己用门板制作的“榻”上,说虽然毕业后起步有些困难,但是现在都在好转。
李一恺靠在门边,垂眼看着他,很柔和地笑着说是。
后来苑之明又倾情介绍自己父亲苑松青的很多趣事。
他说自己一直都有涂鸦天赋,小学的时候,用圆珠笔在教室的白墙上画画,老师叫家长,他爸爸跑去学校后看了看,很抱歉地说支付刷墙粉白费用,但是又问校长说,能不能刷墙之前把那些画拓下来。
天下靠谱的父母大都类似,不靠谱却各有各的不靠谱。
李一恺问:“那拓成功了么?”
“没有”,苑之明还认真思考说,“他拍了照片,但是我从没见过画。”
他抬头问:“怎么这样看着我,你也觉得我爸很神奇吧?”
“嗯”,李一恺别过脸笑,“但是很可爱。”
“反正我也不知道别人的爸爸什么样”,苑之明幸福又苦恼。
“我也不知道”,李一恺说。
“啊?”苑之明慢半拍地发出疑问。
“我五岁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李一恺从懂事起,第一次主动告诉别人这件事,他觉得苑之明,应该不会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反应。
但没想到,苑之明不仅不报以同情,反而还像是攀比一样,轻松道:“哎,我听说我七个月之后就没见过我妈妈。”
李一恺毫不犹豫:“你爸爸是仗义疏财,我还要经常提防我妈被人骗钱。”
“但是你看起来很有钱”,苑之明羡慕道,“我不仅要赚钱攒钱,还要在我爸面前装过得很好。”
“但是你有一个会给你存艺术家基金的老爸”,李一恺也很羡慕,“我只能给我妈存基金。”
“这不是很正常嘛”,苑之明小声嘟囔。
“不是养老基金”,李一恺说,“是再婚基金。”
苑之明张着嘴恍然大悟,他倒确实没有这个烦恼:“好吧,你赢了。”
两人对视片刻,又一起笑出声来,李一恺肩膀在休闲西装下抖动,觉得幼稚又荒谬。
还有不知从而起的幸运、庆幸。
快到 12 点的时候李一恺离开,苑之明拧开一瓶乌龙茶,把画布从墙壁上扒下来。
他到凌晨 3 点完成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作业,这个效率已经比平时高了很多,苑之明觉得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轻盈,让笔下的节奏也变得轻快流畅。
他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这样畅谈聊过天,成长中一直伴随的噩梦和压力,已经积压成习以为常的秘密。
如果没有李一恺,他连今天说出口的这些,也从未想过释放半分。
李一恺是个让人信任的同事,也是个善良温暖的朋友。
苑之明抱着这样的想法昏头睡去,连第二天上班时都隐隐有些期待,作为分享过秘密的朋友,他们在工作时一定也更加默契友好。
他到了公司,先远远看见李一恺坐在工位上,走近了又发现,自己桌面上,有一个崭新的、圣诞红色的马克杯。
苑之明摸了摸杯子上的雪花形状印花,笑眯眯扭头看向李一恺。
但谢谢还没说出口。
对方先看着他,面无表情吐出四个字:
“你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