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回去的路上，陈衍都再没给韩小伟看过他“有点好看”的正脸了。韩小伟也不介意，因为他发现被小区的老头老太一顿夸了之后的陈衍的后脑勺也挺好看的，两个耳朵红通通的，像要冒烟了。
他揣着手高高兴兴地盯着陈衍的耳朵，走得溜溜达达的，没留神脚下就绊了一下，似乎把什么东西踢倒了。低头一看地上趴着一个小人儿，估计是蹲在路边玩儿呢，被韩小伟一脚踢翻了，现下一个屁股朝天平沙落雁式趴在地上，两只小手费劲扒拉着似乎要爬起来，无奈衣服穿得有点多，试了好几下没能成功。
韩小伟麻溜地把人从地上抱起来，小孩儿刚用力过度挣得脸都红了，韩小伟以为他要哭了，胳膊一伸举炸弹一样把他举起来，张嘴就喊：“汤圆儿！！！！！”
不等陈衍转过来，韩小伟就冲上去把孩子塞进他手里，然后飞快退出危险区，很贴心地提醒道：“他好像要哭了。”
陈衍一脑门问号，还是克制着换了一个正常的姿势把孩子抱到手弯上坐着，问：“怎么啦？”
小娃娃穿得鼓鼓囊囊的，抱起来却并不重，他伸出一只手搭在了陈衍的肩膀上，小大人一样回答：“我没有要哭。”她说话了陈衍才发现是个小姑娘，长得很可爱，两只眼睛水灵灵的。
陈衍替她掸了掸鼻尖的土，又转向韩小伟：“怎么回事？”
韩小伟撅着嘴哼哼，小娃娃又答：“我被人踢倒了。”陈衍一个眼刀飞过去，韩某人正在望天，并没有收到。
陈衍咬着后槽牙又问：“那你看到是哪个坏蛋踢你的么？”
小娃娃摇摇头：“我没有看到。”
韩小伟闻言立刻凑过来：“踢你的不一定是坏蛋呀，你那么小小一只，如果是像哥哥这么高的人很容易就看不见的，对么？”见小娃娃点点头，他气势又嚣张了一点：“那你蹲在那边干什么？”
“我系鞋带。”小娃娃说着翘了翘悬空的脚，果然，左边的鞋带松了。
陈衍把孩子举高了一些，对着韩小伟努努嘴：“系。”
韩小伟老老实实系上了，顺便把另一只也拆了重新系了一遍。陈衍看他系完才问：“你家长呢？”
小娃娃指了指不远处看别人下棋的老头子：“外公在看棋。”
“走，哥哥带你过去。”
韩小伟原地看着陈衍把孩子还给老人家手里又走回来，撅着嘴喊：“汤圆儿哥哥，你对我怎么没有这么温柔？我也要小朋友待遇！”
陈衍笔直地路过了他：“你跟她一样高的话，你也这个待遇。”
“哼，我躺着都比她高。”
“你知道就好。”陈衍掏出钥匙，他已经远远看见家门了，顺嘴又说了一句：“家长也太不认真了，我两要是人贩子，孩子不就丢了么？”
“小区里还好吧，又不是外面。”
“这又不是什么高档闲人免进小区，还是挺危险的。我小时候出门我妈都一路拽着我，每次回家我那只胳膊都酸得很，后来我就不爱跟她出门了。”
“你妈妈真好，不过她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儿凶。”韩小伟评价道。
“你见过我妈？”陈衍有些惊奇。
“嗯！”韩小伟眼上的痣又飞了起来：“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叫汤圆儿呢！”
陈衍忽然有点希望韩小伟没见过他妈，但还是有点好奇：“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嗯……”韩小伟歪着脖子回忆了一下：“就有次她来学校给你送东西，我刚好在楼梯拐角那儿偷懒呢，你可能没注意到我。”
陈衍啊了一声，没什么太大的印象，毕竟家长送东西这种日常小事，很难有记忆点。
韩小伟却似乎印象挺深刻的：“我记得你妈当时跟你说的第一句话是：汤圆儿，你今天过得好么？”
陈衍笑了笑：“这是什么至理名言么？你还念念不忘。”
“嗯！”陈衍只是随口一句玩笑，韩小伟却答得很肯定：“是至理名言了！我当时，现在也觉得这句话特别好！”
高中时候的韩小伟常常自以为老成，觉得早就习惯了生活里缺失一些东西，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他有很多同学也有很多朋友，他不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但一定是班里最受欢迎的那一个，那些小孩子才稀罕的东西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了。直到那天在拐角听到了陈妈妈的话，他才明白，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不管他在学校里交多少朋友，这一天过得多么精彩纷呈或是鸡飞狗跳，晚上回到家里也不会有人问他一句：“你今天过得好么？”那天的韩小伟久违地产生了嫉妒心，他从楼梯间里偷偷望过去，看到了班上刚来不久的转校生。
“那你今天过得好么？”有人打断了韩小伟的回忆，他愣愣地抬头看，陈衍正晃着钥匙回头看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夕阳从他崭新的金属镜框上一个跃步跳进韩小伟的眼睛里。
操。
韩小伟藏在羽绒服领子下面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我今天……”他难得说话有些结巴，那簇夕阳闪过之后，眼前又出现了陈衍清晰的脸，韩小伟跟着笑起来：“我今天觉得你有点儿好看！”
陈衍：“……”
回家没过多久，商场的师傅就送货上门了，放下东西后问：“老板，需要帮忙安装么？加80块钱安装费就成。”
陈衍看着韩小伟自信摆了摆手：“我自己可以！”，隐隐生出了一点不祥之感。
半个小时之后，韩小伟的房间里不出所料响起了一声接一声哀嚎：“汤圆儿~”
“您不是自己可以么？”
“我以为我可以，我错误地评估了自己的动手能力，我现在需要帮助。”韩小伟认怂的姿势过于端正，导致陈衍无法接着冷嘲热讽，只好叹了口气蹲下来研究图纸。
导购员没有骗人，这个床的组装确实不难，唯一的困难在于怎么把韩小伟错误组装的部分拆开来。
“你拧这么死干什么！”陈衍颈上青筋都暴起了也才拆了一条腿。
“我那不是怕拧不牢又散了么？”
“那你也等组装好了再加固啊！哪有一上来都拧得死死的道理？”陈衍愤而摔了扳手：“你自己拆。”
韩小伟撅着嘴接过扳手，老老实实拆了起来，他看起来没有陈衍那么费劲，白白净净的脖子上一点没有用力过猛的痕迹，这让陈衍有点生气，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韩小伟真的是个健身教练，他干脆揣起手指挥起来：“这个跟这个拼起来，嗯，对，就这样……不要拧死！”
再半个小时后，韩小伟看着组装完毕的新床铺，海草一样扭了起来：“嘿呀！我怎么这么厉害！”
而一边的陈衍盯着韩小伟撸起的袖子，人生第一次脑海里出现了一句：我也该运动了。
健身教练韩小伟全然不知自己无心插柳发出去了一张健身卡，哼着歌儿开始收拾，床单被子枕头一一摆好，才宝贝一样从旁边抱起一只玩偶熊放在了床头，然后轻轻拍了拍熊脑袋：“泰迪，我们换新床咯！”
陈衍正要说泰迪熊好像不是蓝色的，忽然脑子里电花一闪冲上前抓住了那只熊，翻过来扒着熊屁股看：“这熊怎么在你这？”
“啊？”
“这……这……”陈衍指着熊屁股上一团墨水渍，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这不是给你的！”
韩小伟伸手也去抓，两个大男人揪着一只蓝色玩具熊僵在当场：“汤圆儿你发什么神经，这是别人送我的！”
“谁送你的？”
“我哪知道啊！”
“那你怎么知道是送给你的？”
韩小伟第一次见到陈衍这样咄咄逼人，没来由有些生气，手下一用力把玩偶拽过来，说话也尖酸刻薄起来：“你是警察还是我妈，什么时候我屋里的东西都得寻着根儿地上报了？”
陈衍也察觉了自己口气不妥，但依旧掩不住急躁：“我的意思是这个熊是要送给别人的。”
“你怎么知道是送别人的？送谁的？”韩小伟学着陈衍问回去。
“……”陈衍愣了一会，那只玩具熊胸前印着姜城高中第13届文化节，屁股上还有墨水渍，按理说不会这么巧，保守起见他还是问了一句：“它的脖子上是不是还别着一张纸条？”
韩小伟也愣了一下，还是梗着脖子问：“送人东西留张条很稀奇么？”直到他听到陈衍问出那句：“For the queen?”
韩小伟不说话了，抱着熊的姿势有些僵硬，隔了好一会才低声问：“你要送给谁的？”
陈衍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后脑勺，大概是有些碎头发没有清理干净，他其实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因为韩小伟的脸色看起来实在难看，但一双眼珠子又错也不错地盯着他，右眼皮的痣看起来冷冰冰的。
“就是那个演皇后的女生，我之前不小心冒犯了人家，当是赔礼道歉的。”
韩小伟听完没有说话，两人就那么僵立着，直到陈衍伸手想要拉一下韩小伟的胳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韩小伟站在昏黄灯光下的样子看起来莫名有些悲伤，但是他没能拉到。
韩小伟把那只熊塞进了陈衍怀里，推着他到门口：“陈衍，你真是个棒槌。”他这么说着摔上了门。
陈衍忽然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些陌生，毕竟韩小伟除了跟别人介绍的时候从来不会连名带姓叫他大名。他就好像是一个三好学生忽然被班主任讨厌了一样，有些无所适从，抱着熊在门口呆立了一会，讷讷地回了房间。
这只熊是陈衍文化节上套圈套的，其实他原本套中的是一只粉色的熊，但旁边套中了这只瑕疵熊的女生撒泼打滚要求摊主换一只好的，摊主说熊一共就准备了两只，这就把锅甩给了抱着另一只熊的陈衍。陈衍实在不好意思跟女孩子抢东西，没有挣扎就跟对方交换了熊。女生兴高采烈当场开始写卡片说要送去后台给话剧王子，又转头问陈衍要不要送人可以帮忙一起带过去。陈衍想了一会，也写了一张纸条系在了熊脖子上让对方一起带走了。
这么一回忆其实挺无聊的，但也确实是陈衍死水微澜的高中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一点小涟漪，所以才能记得这样久。这个不怎么样的玩偶是陈衍跟他梦中女孩的唯一一点现实联系，他曾经想过对方也许早就将这个东西扔掉了，却没想到它阴差阳错在另一个人这里被宝贝一样保存了好多年。
他方才并不是问责，更多的是惊异，但确实口气急躁了些，韩小伟生气是正常的。他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呆，听到了外面开关门的声音，韩小伟踩着高跟鞋出门了。
陈衍翻了个身，跟熊面对面，那熊跟韩小伟久了，身上也带着跟韩小伟一样的味道，塑料的眼睛里透着无辜。陈衍叹了口气，点点熊鼻子：“完蛋了。”
韩小伟今天没有在吧台站着，直接找了个卡座窝进去，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
他一个人离开姜城时，身边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唯一一个伴就是一只玩偶熊。那时他在北上的火车上抱着这只熊，安慰自己说：没关系，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喜欢你的，还有人送你熊呢。
他以前总听人说泰迪熊，大概所有的熊都叫泰迪，就像所有的猫都叫咪咪，那么他的小熊也要合群一点，不要跟他一样，所以也叫泰迪好了。
泰迪跟着他在B市闯荡，住过网吧，睡过大通铺，不管白天遇到什么，晚上总还有一个熟悉的东西可以搂进怀里，这就很好。
韩小伟怎么也想不到七年之后，会有人言之凿凿告诉他，这不是你的东西，他就像养了很多年孩子忽然有一天被人指着鼻子骂拐卖人口一样，无从辩护，但又委屈得要死，大概在一个物品上寄托太多情感真的是一件蠢事。
韩小伟喝着酒，觉得气不打一出来，边喝边掏出手机下单了一个巨大的泰迪熊。他奶奶的，老子自己买，又大又豪华！
熟客看着他脸色不好都识趣走远了，偏生有些新客远远看见美人独酌端着酒杯就跃跃欲试上去了，几个员工远远看见都捏了把冷汗，打起十二分戒备，就等这位祖宗掀桌子的时候赶紧冲上去拦人。
没料到韩小伟居然接了酒杯，二话没说喝了起来。几个员工眼都看直了，只有比较机灵的赶紧去翻了陈衍的微信：“梅姐今天怪怪的，赶紧让他室友给领回去，别搞出事来。”
陈衍跑过来的时候，韩小伟已经醉了，正趴在一个男人肩膀上挑泰迪熊：“要这个！給我买这个！我要这个！”
“好的好的，我这就下单！”男人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抚在韩小伟裸露的腰上，顺着衣服的下摆就要往里伸。
陈衍皱着眉过去，一把将韩小伟从卡座里拉起来：“他喝醉了！”
男人骂骂咧咧揪住韩小伟一只胳膊：“关你屁事啊！我们玩儿得好好的呢！”
陈衍伸手打掉了男人的手，不客气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他喝醉了！”大概是因为陈衍站着，男人仰视着陈衍的脸感受到了一股无法忽视的压迫感，莫名心里就虚了几分。故作镇定地嚷嚷着：“玩玩而已嘛！切！我还不稀罕呢！”
陈衍没有搭理他，把韩小伟的一条胳膊架到脖子上就往门口走，韩小伟走得东倒西歪，似乎并没有认出陈衍，趴在他耳朵边上喊：“给我买熊！买了就喝酒！”
陈衍脚步顿了顿，手里又加了几分力：“韩小伟，你是傻逼么？”
韩小伟挣了两下：“别勒我肚子，疼……”
陈衍原地站定，换了个姿势打横把人抱去了吧台边，松手的时候只觉得一把老腰跟两条胳膊都在筛糠，再一次坚定了“该运动了”的信念。
“他喝了多少？”陈衍有些奇怪，从韩小伟出门也没有多久，怎么就喝成这样。
“不多，也就5、6杯吧。”一个店员端来一杯水说。
“5、6杯喝成这样？”
“梅姐酒量很差的，以前老板都不让他喝酒。”
“他不是调酒师吗？”陈衍不太理解。
“那厨师也不都是胖子啊！”店员说着，又忙活开了：“诶，陈哥，你看着他点，有事再叫我。”
陈衍拍了拍韩小伟的脸：“起来，喝点水。”
韩小伟懵怔着抬头，盯着陈衍看了一会，终于认出来了，一扭脖子又换了个方向趴回去：“陈汤圆儿，不是个好东西。”
陈衍只好绕过去接着哄：“我知道了，我不是好东西，你是，好东西起来喝点水，等会回家。”
回答他的是绵长的呼吸声。陈衍没办法，叫了一辆车好歹把人弄回去了，塞进被子里，掩上门。
约莫十来分钟，门里一声闷响，震得陈衍心惊肉跳，一开门一只被被子缠住的人虫扭动着嚷嚷：“上厕所！”陈衍又费劲地把人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再运送去厕所。
一手扶着韩小伟，一手扶着韩小小伟的陈衍可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祸从口出报应不爽，他今天看到那只熊的时候就应该憋着。
这么折腾了两三趟，韩小伟总算是消停了，安安静静睡下了。陈衍也不敢走远，干脆直接在床头趴下，这个时候他又觉得，韩小伟的这块地毯也不是毫无用处了，坐起来还是挺软和的。
韩小伟安静下来的时候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平日里那些刁钻蛮横都敛了，就剩下一张无可挑剔的皮相。他今天的妆很淡，大概出门匆忙并没有好好化，右眼的那颗痣清晰可见，陈衍看了一会，忍不住上手抹了一把。
“真的是痣啊。”他看着干干净净的手指腹笑了一下，早就想这么干了。高中时第一次见到韩小伟，他就在想怎么会有人眼皮上长痣啊，不是沾了脏东西吧？
那时候陈衍被老师领进班里正一板一眼背自我介绍，一个癞头小子踩着上课铃风一样地冲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报---告！”他那一声“报”字拉得极长，“告”字又收得极快，连起来像是军训场上口音奇怪的号子，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没有人再听陈衍的自我介绍。陈衍本来紧张忐忑得七上八下的心忽然跟着松弛了下来，跟着同学们一起望向门口那个挤眉弄眼的人，好看的眉眼间一颗小痣上下翻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