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十二年前,西部战区14集团军某团新兵连。
年轻的班长教新兵们叠豆腐块儿教得脸红脖子粗,骂过,吓过,装温柔哄过,一帮兵娃子还是傻乎乎地瞪着被子直乐。晨训后检查内务,2班的被子没一张叠得像样,班长被排长叫去一通数落,压了10分钟的火气,本想耐心再教大伙叠一回,哪想教了三回,还是有人杵在床边嘿嘿傻笑。
班长是四川人,个子矮,脸盘小,平时就镇不住场子,此时火气一上来,大喊一声“你们要干什么”,结果吼破了音,几名高大的北方兵噗嗤一声笑出来,气得班长眼前一黑,脚步一虚,差点摔倒。
紧要关头,一人火速冲上来扶住,声音透着喜气:“哎呀张班,别生气别生气,不就是叠被子吗?您给我一天时间,今儿晚上您再来检查,我保证咱们班所有人都能叠出完美豆腐块儿!”
兵们笑着起哄,有人甚至吹了个口哨,喊道:“胥哥要来整顿纪律了吗?”
原胥比班长高出十多公分,冲班长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交给我吧张班,晚上您再来检查!”
班长气呼呼地走了,原胥拍了拍手,微扬起下巴,有几分少年的天真,又有几分强者的张扬:“叠豆腐块儿又不是什么难事,有全副武装跑5公里累吗?看看,刚才都把张班气成啥样了。你,就你,何康,你丫还笑,再笑抽你!”
方才班长训话时,几个高个儿兵明显没当回事,现下讲话的换成原胥,1米9的那位也消停了。
原胥踱了两步,问:“张班教的方法谁记住了?来分享分享,咱们抓紧现在和午休的时间学学,晚上叠给张班看。”
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赛一个茫然。
原胥惊了:“我操,都没记住?”
刚被点名的何康道:“你不也没记住吗?”
原胥凶巴巴地挥了挥拳头,往后一甩,笑着摸后脑:“我刚不是走神了吗?”
“那咋办啊?谁都不会?”兵们七嘴八舌,“要不再请班长教教?”
原胥转了两圈,眉梢轻挑:“我去1班找人。”
1班是连里的先进班,班长虎背熊腰,压得住队员,不像2班班长那样老是受气,班里尖子兵也多,不管是内务还是基础技能,都甩后面的班几条大街。
原胥和1班的几名兵头子称兄道弟,没多久就搬来后援,喝令2班的熊兵跟着学。
豆腐块儿看着难叠,其实只要用心学认真练,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练好。2班的队员性子野,不听小个子班长的话,此时给原胥压着,又有1班的兵头子做示范,终于不敢造次了,早上学中午练,晚上还真叠出像样的豆腐块儿。
原胥请班长检查,领着一帮熊兵站得笔直,还学三军仪仗队喊了声“请您检阅”,班长一看那一张张方正的被子,也不知道是泪腺发达还是怎样,红着眼跟原胥说了声“谢谢”。
原胥得意洋洋的,“这有什么好谢的?我们都是您带的兵,您跟我们说什么谢谢?应该是我们感谢您教我们怎样当个好兵啊!”说着回头一扫,大声道:“对吧?”
“对!”兵们喊道:“感谢张班!”
2班热闹,1班也热闹,周盏在炊事班帮了一天厨,回来就听说2班的“大王”在整理内务这件事上帮小个子班长立了威。
“大王”就是原胥,刚到连里时因为生得白净斯文,年纪也小,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兵围起来“关照”。谁知他身手比颜值还惊人,几下就把因为他的长相而瞧不起他的人揍趴在地。事后追究责任,他据理力争,逻辑清晰,态度不卑不亢,硬是让连长排长刮目相看,不仅没处罚他,还夸他是好兵苗子。
周盏注意过原胥,这人站在2班一帮粗鲁汉子里显得清隽过分,个子也高,让人不多看几眼都难。而且原胥各项素质出色,比什么都名列全连前茅,名字老和1班的尖子们凑在一起。
排长有好几次宣布名次,“周盏”后面都跟着“原胥”。
不过两人从来没说过话,原胥性子大大咧咧的,在哪班都混得开,时常来1班串门,和除周盏以外的尖子兵都混熟了,却一次都没和周盏友好交流过。
原因说起来有点奇葩。周盏不仅身手厉害,手艺也厉害,头一回去炊事班帮厨,就被前辈们看上了,之后经常被逮去做菜,留在1班的时间不多。
去帮厨有个好处——每次都能帯一些包子馒头回来。这些东西对新兵们极有诱惑力,周盏刚打开口袋,就被队友们一窝蜂抢完了。
钱宇一边啃包子一边说:“原胥今天又问了,‘周盏怎么又不再’。你啊,每次考核都压在他上面,他特想跟你过几招。”
“考核就算过招了,平时还有什么好过的。”周盏脱下衣服,“你们都跟他打过?”
“是啊,就差你了。”钱宇说:“这小子放言要撂趴咱1班所有尖子兵呢。”
周盏乐了:“意思是你们都输了?”
钱宇眉一横:“输什么输,我们是看他细皮嫩肉的,日行一善让让他。”
周盏笑而不语。
钱宇招手:“我们的策略,要不要听听?”
周盏十分干脆:“不要。”
“嘿!必须听!”钱宇一把将人拉住:“我们呢,是放水让原胥膨胀膨胀,下回轮到你上时,你就拼尽全力,让他看看咱1班的真实水准。怎么样?”
周盏心说“输了就输了呗,什么策略不策略”,嘴上笑道:“那也得等我有时间啊,明天还得去帮厨,我都快成炊事班的台柱子了。”
“他们咋那么不讲道理啊?”钱宇抱怨完继续啃包子,“不过还别说,你做的菜确实好吃。咱都18岁,我他妈只会下面条,你连鸡都会做!神奇!”
“你丫才做鸡。”周盏在钱宇后脑削了一巴掌,“我这叫穷人家的儿子早当家。”
“少来,你家再穷好歹是城市户口,我家在大山里面叻!”钱宇话多,说起来就不带停。周盏一天又是训练又是做菜,累得不大想说话,自动屏蔽了他的叽里呱啦,脑子却安静不下来,老是想着2班的“大王”。
他其实也想会一会原胥,看看这人在自己手上能过几招。但原胥来时他没空,他有空时原胥又不来。
让他主动去招惹原胥吧,他拉不下面子。毕竟单论排名,他一直在原胥上面。
真麻烦。
不过这种事也没什么好纠结,周盏继续在炊事班挥舞锅铲,原胥继续在2班当“大王”,颇有点王不见王的意思。
原胥最近发现一件事——食堂的菜有时特别好吃,有时一般好吃。他从小打得粗,好吃不好吃都能吃,但味觉相当灵敏,一尝就能分出什么菜是极品美味,什么菜是普通美味。不过队友就分不出来了,他问了班里许多队友,没一个人能尝出不同。跑去1班一问,才知道特别对他胃口的那些菜都是周盏做的。
周盏,新兵连排名第一的尖子兵。原胥一听,眼睛都亮了,肌肉一绷,跟打了鸡血似的。钱宇一看有门儿,勾住原胥肩膀道:“盏哥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不是早就想跟他切磋了吗?要不在这儿等等?”
“好啊!”原胥一口应下。1班几个尖子兵互相看了看,彼此交换眼神——等盏哥回来杀杀你的威风。钱宇怕周盏回得晚,还叫人赶快去炊事班催。
半小时后,周盏回来了,还未来得及说话,原胥从小马扎上一蹦而起,猛地向他冲来。
当那张挑不出缺陷的脸在眼前放大时,周盏下意识摆出防御的姿势,不想原胥却突然刹车,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周盏?”
他微张开嘴:“嗯……”
原胥迅速拉住他的手,一脸期待:“你明天还帮厨吗?”
“这个……”
“帮吧!我明天想吃鱼香肉丝和红烧排骨!”原胥说着咽了咽唾沫:“我记得这两样菜,你做得特别好吃!真的!”
周盏万万没想到原胥那么激动地跑过来,不是要跟他过招,而是来点明天的菜,说得那么恳切,中途似乎还吞了口唾沫。
这和想象的不一样啊。
一帮队友也懵了,钱宇在一旁喊:“我靠,原胥你丫不是要跟盏哥打架吗?”
“打什么架?”原胥回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打架?”
钱宇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我日?”
原胥不再理1班的尖子兵们,转向周盏,展眉一笑,丝毫不见外地搂住人家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姿势往外走,语速飞快地将入营后吃过的最好吃的十几样菜全部报了一遍,然后打了个响指,昂着下巴看周盏,“说,这些菜是不是全是你做的?”
很多年后周盏仍记得原胥当时的模样,得意、快活、神气,笑容带着几分痞气,好像那十几样菜是他原盏“大王”烧出来的。
周盏怔了2秒,刚要说话,原胥突然往他眼前一凑。他下意识退了一步,原胥右手一抻,稳稳捞住他的腰。
两人身高差了5公分,周盏更高,且过去从来没被谁如此抱过腰,目光一凝,连浑身肌肉都紧了一下。
原胥却唇角一弯,手臂往里一收,“不是吧?你自己做过什么菜都记不得了?”
这姿势在军营里算不上出格,年轻的兵们经常闹在一起,你挠我一下,我捶你一下。但周盏与谁都不亲密,不习惯拉拉扯扯,于是又退一步,从原胥的臂弯里挪出来,平淡道:“记得。”
原胥又乐了,“那你快说,我刚才报的菜是不是你做的。”
周盏其实已经记不得做过什么菜了,但原胥既然报了出来,他就能对上号,那十几样菜确实是他做的。
“是不是啊?”原胥又催。
“是。”周盏没什么表情,心头却对这2班的“大王”更加好奇。
“我就说吧!我的味觉绝对不会出错!”原胥笑起来时很有一番少年意气,周身的活力像光一般,“这十几样菜特别好吃,和那些一般好吃的不一样。我们班的队员没一个能分辨出来,就我能!”
周盏嘴角突然颤了一下,心道:看把你乐得。
之后原胥又念叨了一堆,回2班之前拍了拍周盏的肩膀,“明天一定要做鱼香肉丝和红烧排骨啊,咱们说好了!”
周盏看着对方一边吹口哨一边往回走,低声说:“做什么菜又不是我说了算。”
事实上,对“点菜”这件事,周盏没怎么上心,熄灯之后想了想原胥,单纯觉得这人好玩儿,没想象中那么凶,有点二蠢二蠢的。
次日,原胥中午到食堂一看,没有鱼香肉丝和红烧排骨,傍晚到食堂一看,还是没有!
周盏倒不是故意与他唱反调,炊事班有炊事班的规矩,每天做什么菜是班长说了算,帮厨的队员闷头做就行。
晚上,周盏被原胥给堵了。
原胥看起来倒没多生气,但眉头轻轻皱着,没昨天那么神气了。
周盏说:“抱歉啊,昨天忘了跟你说,食谱不是我定,做什么菜我说了不算。”
显然原胥听得懂话,也很讲理——周盏想,否则也当不上2班的老大。
原胥堵周盏的地方在炊事班后面的巷道,堵的姿势挺霸道,双手撑墙。
后来两人在一起了,周盏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原胥的原话是:“我比你矮嘛,一只手撑着没气势,两只手好一点。”周盏当场就给笑呛着了。
“我以为你会中午做,所以早餐我只吃了一个包子,还是素包子。”原胥说:“上午练体能,饿得我脑袋痛。”
周盏“呃”了一声,既想吐槽“你肚子饿为什么会脑袋痛,难道不是胃痛吗”,又觉得一本正经说饿的原胥有点那什么……
可爱?
原胥又说:“结果中午没有鱼香肉丝和红烧排骨。那我就想,晚上肯定有了,毕竟我们昨天说好了。”
“我们没有……”周盏对上原胥的眼,不知怎么的,“说好”两字说不出口了。
原胥叹气:“所以我中午没怎么吃饭,就一碗,没添,没吃肉,只吃了炒豆芽和咸菜。下午跑5公里,饿得我头晕眼花。”
周盏一想,没吃饱去跑5公里是挺惨的。
“你知道我靠什么坚持下来的吗?”原胥问。
难道不是靠意志吗?周盏想。
“是靠‘晚餐就能吃到鱼香肉丝和红烧排骨’的信念!”原胥声量往上一提,“结果晚餐也没有!而且没有一样菜是你炒的!”
周盏这下震惊了,震惊里还带着几分愧疚。
他今天虽然在炊事班帮厨,但因为人手不够,一直在帮忙切菜洗菜,没有掌勺。这事除了炊事班的队友,没别的人知道,原胥居然能凭一张嘴吃出不同。
“我饿死了。”原胥说到这里才松开手,侧身往墙上一靠:“饿过头了,希望落空,晚餐也没吃多少。”
周盏的负罪感上来了。18岁的半大男人,情绪极易波动,身边站着一因他而饿了一天肚子的人,这人很有趣很好玩儿,还对他做的菜如数家珍,真心实意夸他手艺好,他哪能不动容。
于是一冲动,脱口而出:“我现在给你做。”
原胥身上那种像光一般的活力又回来了。
炊事班只剩下蒸包子馒头的队员,周盏进去挑了一人份的食材,占着一个角落开始做准备工作。
原胥又激动又紧张,凑近问:“咱们会不会违规啊?”
“不会,班长默许开小灶,你别到处说就好。”周盏切好肉丝,将姜蒜椒装在小碗里。
原胥左右看了看:“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去淘米吧。”周盏说:“淘你一人份的就行,弄好了倒电饭煲里煮。电饭煲在……在那边壁柜里。”
“电饭煲?用电饭煲?”原胥惊讶:“不都是用锅蒸吗?”
“那是大锅饭,现在你一人吃,只能用电饭煲。”周盏说。
10分钟后,原胥跑回来,笑嘻嘻地说:“开始蒸了。”
周盏看一眼不远处的电饭煲,点头道:“好。”
鱼香肉丝和红烧排骨都是很简单的家常菜,周盏做得轻松,原胥跟着他转,时不时舔舔嘴唇。
周盏相当受用,心头多了几分得意,本来老实挥挥锅铲就好,得瑟劲头一上来,非要像电视里的厨师那样炫技抖锅。
而原胥看得也带劲,一点不觉得他蠢,那火一腾起来,还叉腰叫好。
周盏头一次发现,会做菜的感觉如此美妙。
鱼香肉丝先出锅,红烧排骨还要再焖十来分钟。周盏瞄一眼电饭煲,指挥道:“拿碗盛饭吧,煮好了。”
原胥拍开盖子,周盏视力好,一眼就看到他喉结抽了几下。
这是在咽口水呢。周盏更高兴了。
可是看到电饭煲剩下的饭时,周盏高兴不起来了,“你煮了这么多?”
“啊?我能吃完。”原胥夹起一大戳鱼香肉丝,在碗里搅啊搅,“你忘了我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那也吃不了这么多吧!”周盏斜着电饭煲,“这他妈是三个人的饭量!”
“我一个顶三。”原胥一口下肚,脸被热气蒸红:“我日,就是这个味道,好吃!”
周盏郁闷了。炊事班默许开小灶,但不准浪费粮食,吃多少做多少,吃不完要挨罚。且不说原胥是不是真能吃完,就算能吃完,估计也得撑出毛病,他一个掌勺的到时候肯定还得挨罚。
如此一想,不免烦躁起来,看原胥也有点不顺眼了。
但人家却没事似的,吃得开开心心,右腿还在抖!
周盏心里骂了声“我操”,一边想办法一边揭开锅盖看排骨焖好了没。那香味一散出来,原胥立即捧着碗冲过来,筷子一戳,夹住一块小排骨。周盏还没来得及说“小心烫”,原胥已经将排骨塞进嘴里。
被烫着了,也给香着了,原胥一边啃一边催:“焖好了焖好了,起锅!”
周盏有点嫌弃原胥,又有点暗爽,盛好红烧排骨后,鬼使神差去舀了一碗饭:“我陪你吃。”
三人份的饭,一人吃肯定会撑出毛病,两人吃的话则要轻松许多。恰好周盏晚餐时累得没吃几口,这会儿见原胥吃得这么香,也跟着有了食欲。
原胥馋归馋,但丝毫不吝啬,把红烧排骨往周盏面前一推,“吃!”
周盏:“……”
队友们蒸完包子就回去了,炊事班只剩下周盏和原胥。两人吃了接近一个小时,其间菜不够了,周盏又炒了一份回锅肉。
吃到最后,原胥揉着肚子:“妈呀撑死我了。”
饭已经全部解决,周盏也撑,笑着推了推原胥的脑门,“你丫不是特能吃吗?一个顶三。”
“我主观意识还想吃,嗝……”原胥擦着嘴,“但客观条件不行了。哎盏哥。”
“嗯?”
“你做的菜真是太好吃了!”
又被夸了,周盏难得不好意思,拿起碗准备去洗,原胥已经赶了上来,“我来我来,你做了菜,我来洗碗。”
周盏没争,站在一旁消食,真是吃撑了,胃不舒服。
原胥很快洗完,还把案台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手一擦,“回去?”
“先去拿点儿消食的药吧。”周盏说:“太撑了难受。”
“行。”原胥想了想:“要不再去操场散个步?”
周盏习惯独来独往,入伍后还没和谁一起散过步,想拒绝,说出的却是“好”。
夜色里,两人一边嚼着领来的乳酶生,一边绕着操场漫步。周盏话不多,一路都听原胥讲这讲那,总结起来一句话:你手艺真好。
周盏脸上云淡风轻的,心里却暗自发笑,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装逼。
不过食消得差不多了,准备回去时,原胥一句话却让周盏脚步一顿。
原胥说:“我妈烧的菜也很好吃,与你烧的不分上下。不过自从她和我爸不在了,我去了亲戚家,就再没吃过好吃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