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还未入冬,元韶国皇城的雪落了整夜,连光秃秃的梨树上都堆着晶雪。
一声啼哭,惊破天际,也惊醒了浑浑噩噩的沈初白。
噪杂,吵闹,疼痛,晕眩……
似乎所有的不适感同时袭来,爆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啼哭。
沈初白听的心烦,谁家的孩子哭的几乎断气都没人管?
闯进屋里的男子带着寒气,锦冠华服,龙腾绣纹,明黄加身。他抖落肩膀上的雪花,等周身被碳火烘的暖和,才箭步走至床边,握住女子酥软无力的柔荑,眼中满含深情。
“静姝辛苦了。”
产婆颤颤巍巍的将还未擦干净的婴孩抱到床边,腿一软跪了下去。
她面露难色,只敢低头伏地:“恭贺陛下和皇后娘娘,喜获麟儿,母子平安。”
床上面色苍白的女子,还未来得及细看襁褓一眼,闻言生生气晕过去。
“静姝……静姝……”
……
白光一现,沈初白眼中的画面渐显清晰,纱帐色暖,衬的男人脸色也颇显红润,一双黑眸不怒自威,正将他上下打量个遍。
无……无耻!
沈初白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他嫌弃的咂了咂嘴,想要呵斥对方,刚一张口就又听到一声婴儿啼哭。
“……”
“嗓门响亮,气力也足,既然母子顺遂,就都是我商家福气。承仙君托梦,有灵缘之像,今赐名为珩,定珍之如玉。”
一屋子的下人跪的整整齐齐:“承陛下厚爱,四皇子定享洪福齐天。”
沈初白瞬间嚎的更大声了。
犹犹豫豫纠纠结结磨磨蹭蹭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才跳了诛神台的他,居然重——生——了!
屋外寒风簌簌,吹动梨树枝头上的厚雪,落在男子的素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那两只手掌大的婴孩身上,在温柔缱绻和恨意怨怼中纠缠不清,变的迷茫又痴迷。
骨节分明的手指泛白,攥的伞柄都裂开缝隙。
他掩唇咳嗽了两声,艳丽的鲜血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花。
寒风未停。
“师尊,你看到了吗?”
“今年的初雪,真美。”
……
凡间关于仙魔大战的话本子许久没出新意了,连带天上几位掌文的仙君都已经黔驴技穷,编不出来讨喜的段子。
掐指一算,自上次仙魔大战至今,已经过去五百余年。
六界相安无事,偶尔有几个逃窜的妖魔鬼怪作恶,还不够仙门世家争抢。此中细节能翻来覆去讲上三四日便不足为奇,哪还能翻出朵朵巨浪,锦上添花?
实在无趣。
街头巷尾一本正经说书的老先生猛啜口茶,为了养家糊口,只能扯出些六界稀奇的爱恨情仇。他绞尽脑汁说的口干舌燥,将那些未出阁的少女芳心虐的死去活来频频落泪,才落下几十铜板的血汗钱。
突然狂风大作,只见上空乌云密布,以不远处苍梧山最为聚集,紧接着几道金雷劈下,轰的人心头镇痛,闪的人睁不开眼。
少女们缩成一团,看着路上到处都是被吹飞得蔬菜和笼屉,生怕被弄的一身脏污。
金雷?
这是有人要在苍梧山飞升仙界不成?
“没什么大事,璟王他老人家又历劫了。”
不知谁在街头喊了一句,原本瑟瑟躲闪的人群一拥而出,跟着满天的东西到处乱窜,伸手捞两把,便抱个满怀。
“早说呀,吓死个人了!”
“就是,哎,那个是我的笼屉!”
“是我的!你看错了!”
“哎哟,你慢着点啊,撞死我了!”
......
商珩下山的时候,就看到满街奔跑的人,场面一度混乱。
他的衣服已经焦了,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勉强蔽体。头发成了一团草窝,脸上粘着不知道是什么,反正黑漆麻糊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刚从乞丐窝爬出来似的。
他冲着天上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惋惜。第五次历劫了啊,居然还是没成。
迎头便是一颗大白菜砸来,他伸手接住,暗道好险,后脑便重重挨了一下。
“哎,我的白菜!”
有人冲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白菜,翻来覆去的检查。
商珩这才看清后头飞来的是一只拳头大的海蟹,不知是谁家卖的水货,也遭了狂风的殃,那一下撞的不轻,海蟹仰躺在地上没有反应,看起来像是晕了。
他将海蟹捡起来,提溜在手里,冲着那白菜的主人一笑,露出几颗白牙,“大娘,要不你这白菜也卖我呗?”
那张脸实在是看不得,妇女登时一叉腰,脸色铁青,怒道,“你这是几个意思,我看起来哪里像卖菜的了?”
这泼辣的模样确实不像是卖菜的,倒像是常与人讨价还价的,练就一身好气势。
风逐渐平息下来,除了几条丝帕还飘在空中,满街狼藉,不少人都挂了一身的东西。
商珩心里默念罪过罪过,手上却是将海蟹给人怀里一塞,连忙道歉:“大娘,别生气,这个送你,拿回去给孩子补补身子。”
那妇人这才脸色好转,冷冷哼了一声,抱着白菜,拎着海蟹回家做饭去了。
“主子。”
清清冷冷的声音,商珩一回头,便瞧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朝着他行了个礼。
他抬手一扶,“颜绪啊,最后那道雷我没顶住,被劈飞了,刚好来城里转转。”
但他那张脸脏的啥也分辨不清,着实没让颜绪感觉到歉意,只面无表情的扶着人上了马车,放帘的时候方才道,“国师传信,有要事相商。”
商珩一上车便摸出了提前备好的新衣,伸手开始解腰带,闻言冲他摆了摆手,“知道了,那就先回山上吧。”
......
元韶国,百年前只是个三座城池的小国,于大国之间艰难度日,左右逢源才得以保全。
国主不纳妃嫔,唯与皇后举案齐眉,一连生下三个儿子,个个八字天合,都是可造之材。
皇后日夜辗转反侧,心心念念就是想要个女儿。可惜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只能皇榜一贴,重金求女。
世上能人异士不少,不多久便有人抱着一尊仙身撕榜进宫。皇后喜上眉梢,当即上香供奉求拜,别提多虔诚了。
当天夜里皇后就被托了梦,醒来时床头放着一个小玉瓶,里头装着颗味道古怪的药丸。
皇后思女心切,忍着恶心将药丸吞了,果然不到半年便有了身孕。
日盼夜盼,所有人都以为元韶国要有个小公主诞生了,结果分娩那日,皇后被气晕在床上——
仙君赐药,竟然还是个儿子。
四皇子得名商珩,天生慧根,仙缘颇浓。皇后对他虽也疼爱,但始终郁郁寡欢,忧思成疾。
最后,还是国师给皇后指了路,让她得偿所愿得了个公主,身子才有好转。
时至今日,已有百年。
元韶国如今占地二十三座城池,虽仍不可与那些大国比拟,但也是蒸蒸日上的一片乐土。
商珩的父母兄弟早就身死,轮回转世不知几番,唯独他无心朝政,云游四海,随缘修炼。
何谓随缘?
国师替他算过生辰八字,却只算出个“皆空”。好命便是上天入地,烂命便是万劫不复,天道法则一瞬间的念头罢了。
有仙道的缘,却未必有仙道的命。
国师神神叨叨耳提面命,商珩的态度却是出奇的平静。
什么成仙化神,听起来就怪麻烦的,哪有他这个闲云野鹤的王爷当的舒心畅快。
仅仅八十年就有机会飞升的,简直就是古往今来屈指可数的奇才,可他偏偏不懂珍惜。
许是他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惹怒了上界,所以自他二十年前修成九重凡身以来,已经受过四次飞升雷劫。
每一次都被劈的半死,每一次都飞升失败。
仙门世家早就以此对门徒教导,飞升需得循序渐进才能修成正果,像商珩这种吃过不知多少灵丹妙药的,少有所成也不过是揠苗助长,终不得正途,还要受天劫之惩。
商珩就莫名其妙成了修真界里典型的反例,他是真的很无辜,想来万一有天他真的飞升成功,定要在九重天受封之时当着众仙的面高喊自己从未吃过灵丹妙药,让这些开创仙门同僚都无颜见他。
前提是,他能飞升。
商珩想了很久,觉得这个愿望有些遥遥无期。
雷劫劈起来虽然疼,但他并无性命之忧,基本修养片刻后,他就能活蹦乱跳继续在人间降妖除魔。
这第五次历劫,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苍梧山深处,是元韶国的国寺安韶寺,从开国之初建立,如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主持缘空大师,既是元韶国的国师,也是商珩的启蒙导师,据说已经活了六百多岁了。
八十年飞升四次都失败的人的确少见,可六百多年还活着没有的飞升的人也不常见。
大概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商珩跟这位师父格外亲近。
马车抵达安韶寺的时候,商珩已经换好衣服,擦过了脸,可怜那一团炸开的黑发,怎么也捋不顺。
“主子。”他正要下车,颜绪却钻了进来,从旁边的抽屉里翻出个小药瓶,一脸纠结的看着他,半晌,才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属下得罪了。”
商珩一脸迷惑,只见颜绪将药瓶打开,倒了些在纱布上,举着手朝他的脸摸过来。
“......”
“......”
颜绪被他盯的脸颊通红,不是扭扭捏捏的羞涩,而是那种羞怒的红。商珩感觉到脸颊上的丝丝凉意,反应过来,才悠悠道,“谢谢。”
一回生二回熟,他都被雷劈第四次了,比起那种重塑筋骨、终身难忘的疼痛,脸上这点渗血的小伤口算不上什么,十天半个月就能光滑如初。
但颜绪的反应实在有趣,让他忍不住调笑了几句,“以前劈的比这惨多了,也没见你上心啊!”
闻言,颜绪动作一僵,表情更加扭曲,将最后一点药粉擦完,便迅速收了回来,下车替他撩开锦帘,低声道,“国师还在等着。”
商珩又伸手撸了一把自己炸开的头发,顺着他的动作下车,“走吧。”
安韶寺并不算大,外头看起来绿瓦红墙金光闪闪,其实里头除了三尊金像贵重,其他都简朴的过分,除了缘空自己的门徒在此修行,偶尔会接待一些皇亲国戚。
因为供奉的三尊金身颇为灵验,求愿的人太多,只有每月十五,会对平民百姓开放三日。
山下放有功德箱,僧人轮流守候,募集来的香火钱竟也颇为旺盛。
原本商珩一直周游各国苦修,自第一次历劫失败,这二十年来,他便甚少下山。
穿过廊道,尽头有个四面透风的小亭子,一僧人坐在蒲团上,正敲着木鱼念经,他面前摆着香炉,供香只剩下最后一小截。
商珩立在一旁,等着那最后一点燃完,才上前朝着那老僧人拜了拜,“师父。”
缘空都没看他,闭着眼道,“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