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华氏城,恒河之浪,摩揭陀的心脏。
檀那·难陀将黄金与钻石装饰在他辉煌的宫殿上,手中的财富让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垂涎,让贪婪的塞琉古眼中露出艳羡的精光。
榕树和菩提交相辉印,巨大的芭蕉叶迎风招摇,红色花蕊掩映其中,蝴蝶与蜜蜂翩飞其上。浓密的绿荫下,年轻的婆罗门将《梨俱吠陀》的诗歌轻声吟唱,舞蹈女子的踝环银铃闪烁圣洁的异光,驱散摩耶,将横笛之声奏响。
音乐弥漫著天,阴影中哀嚎遍野。市场中,廊柱下,贫穷与死亡的阴翳在蔓延,恒河上无数尸体被鹰隼叼啄,饱腹的鸟儿振翅而起,立于难陀王室华丽宫殿的尖顶,发出凄厉的哀鸣。
考底利耶遇见那注定与他纠缠一生的少年时,他刚遭受完檀那·难陀的羞辱。这位难陀王朝昏庸的国王无视他婆罗门第一智者的身份,揪住他如黑色流水般顺滑、代表智慧而长及腰间的发结,将他当着一众狞笑的大臣的面摔在王宫铺满黄金的冰冷地砖上,就为他提出合理治国、善待百姓、统一印度河流域的谏言。
“我是奔腾不息的河水,你就是那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尘。”檀那·难陀恶毒的笑意挂在那张妖冶的面孔上,带有噬人的目光。考底利耶不慌不忙地从地上爬起来,整理洁白的衣摆,从侍立在旁的奴隶手中接过清澈的圣水,淋在自己修长白皙的指尖上。
“那么,当沙尘聚集一处时,变成为了无坚不摧的巨石。”温润的圣水掠过他中指上的玛瑙戒指,从指缝间滴落,他那智慧而温和的琥珀色瞳孔里隐现危险的光芒,“而到了那时,巨石会阻挡河流的前进,还会摧毁整个河床。”
他的声音富有节奏的波浪,悦耳怡人,与其威胁的本意相悖。颀长俊逸的身姿屹立在皇宫中央,智慧给他带来的不卑不亢让大臣们心中感到恐慌。檀那·难陀妖媚的绿眼里危险光芒四射,犹如利剑般刺向这位美丽过人的智者。婆罗门的首席,百年难遇的天才。
然而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以讽刺而又神秘的目光目送这位智者的离开。大臣们窃窃私语,不屑之声不绝于耳。国师沙特伽眼里现出忧虑,凝视灯台。烛光闪烁于其眼,如月光落在漆黑的水井中,摇摇晃晃。
考底利耶带着他随行的童子离开皇宫后,来到河边梳洗他美丽的代表智慧的发结。榕树慷慨地为他撑起一片绿荫,远离灼人的太阳。当他蹲下时,从河面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的脸颊泛起的红色。他受了伤。
“他侮辱了您,毗湿奴将不再护佑他。”童子为他梳理发结,那乌黑的秀发在他手中如同光滑的鱼尾,泛着黑曜石的光泽。他将绿翡翠编在考底利耶的发结中,又为他擦拭坠在两耳下的芭蕉叶银耳环,以及他白皙的脖颈间牛乳色的贝母与红玛瑙串成的项链。榕树下,他的白衣轻抚嫩草,散发神圣的灵性微光,指尖探入水中,裸露的光洁的臂膀一动不动,像尊绝尘而清明的雕像。童子知晓,他又进入了阿特曼,于是低垂目光,不再言语。
考底利耶柔和俊美的脸庞现出笑容,他依旧凝视河水,目光澄澈而专注。水面的波纹在透过树叶的零碎阳光下拨开续断,显露出风与自然的形状,在明灭不定的其上,他看到了毗湿奴传递给他的神秘信息。
他露出笑容,如女子般清澈昳丽,落下如扇的睫毛,闭上双眼,他虔诚无声地念出“唵”。
在童子的搀扶下考底利耶站立起身,此刻天际清明,他的灵魂犹如水洗过般的透彻,当他迈动步伐时,踝环随着他的脚步奏响智慧之音。
“您看起来很愉快。”童子低声说,走在他身后,目光温顺地低垂在考底利耶飘飞的衣摆上。蝴蝶环绕他如少女般光洁的脚踝,这是独属于婆罗门的脚踝,不惹尘埃。
“我已得到命运的奥义,从未有过如此之清晰。二十五年来的孜孜不倦与学习,让我在今日得到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之途径。“
童子睁大好奇的眼睛,看向考底利耶神圣的容颜,那是一张不分男女,被人类最高层次的智慧所滋养过的脸庞。亮洁饱满的额头上,朱砂点映双眉之间,浓密如扇的睫毛下,琥珀色的瞳仁时而沉静如湖,时而耀眼如星,思想在其中孕育,奥义在其中展现。被花汁浸染的双唇犹如百合般艳丽,贝齿的珠光仿佛经过大海的润泽。
“您是指难陀王朝的命运?”童子谦卑恭顺地问。
“不。”考底利耶温柔地摇头,“我是指摩揭陀的命运,难陀终将覆灭,而摩揭陀即将迎来新生。”
考底利耶不再言语,他伸手,用指尖点在童子的额头上,童子闭上眼睛,用尽一切可能去感受这冰凉的指尖中所传达的隐秘。这是他的修行,婆罗门的第一智者最爱用这种方式来为他传递智慧。他在意会中修筑起灵性的根基。
不过片时,童子露出笑容,缓缓匍匐在地,亲吻考底利耶的脚背。
他们一同朝华氏城的外延走去,风里夹杂焚香与菩提树叶的气息,每走一步,考底利耶的脚步便轻快一分,迎面而来的路人纷纷让开道路,垂首于两侧好让这两位尊贵的婆罗门通过。考底利耶暂时将这些在难陀王朝的统治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们忽略,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给予施舍。因为他明白,为了拯救他们,他走在一条更重要的道路上。
这条道路将决定摩揭陀的命运,檀那·难陀的命运,侍立在道路两旁所有百姓的命运,当然,最重要的是考底利耶和奥义中所展现的那人的命运。然而在巨大的喜悦之下,这位年轻的婆罗门天才将个人抛诸脑后,忘了思量隐藏在奥义之中的背后隐秘。
所有的道路都要靠人的双手去开辟,靠双足去丈量,道阻且艰,人要有如何顽强的心灵,才能承受如此之磨难,如此之苦辛。
“云生因陀罗,金刚神棒主!
天然即具有,无比勇猛威;
妙施摩耶法,杀彼幻变鹿。
欢呼汝显示,至上之神威。”
考底利耶在心中默念《梨俱吠陀》的诗句,因陀罗那英勇的身姿在前方显示出召唤。来自雅利安人古老的智慧在冥冥中指引他,不知不觉,他和童子来到了华氏城外。面向一片广阔的草原,日影西斜,掠过河流的湿润的风在橘红的光芒中带来温润的水汽,考底利耶露出了笑容。
“夫子。”童子问,“我们为何来这里?”
考底利耶微笑,并不回答。他踱步至一块平坦的高地上,席地而坐。他的目光穿透浓郁的暮色,遥望远方。鹰隼从金色的河面上空衔鱼而起,翅膀充满力量。风吹草动,岸边翻涌绿色的波浪。考底利耶闭上眼睛,舒缓所有的感官,让思想沉入终极之地。
内心的渴慕终将得到满足,悸动的灵魂终将知道所候为何。身为婆罗门,考底利耶自八岁开始修行时,就已经练就了不怒不喜的平和心境。然而在这空旷之声风水与水声的草原上,当他听见羊的咩咩喊叫,与少年人爽朗的声音时,毗湿奴的旨意实现,他欣喜地睁开眼睛,快速站立起身。
他走动,踝环发出清脆的欢乐之音,脸颊在夕阳的照耀下比他身上的宝石都要绚丽。少年人与羊搏斗的场景出现在黄昏散发的光晕中——乌黑油亮的发,矫健精壮的身躯,坚毅的眼眸,灵活的姿态,他就如方才腾空的鹰隼,因陀罗般的斗志在一声声叱喝中毕现。
“嘿!”少年人憋红了脸,双手抓住羊角,怒吼一声,将这头站起来比他还高的公羊扳倒在地,公羊发出无助的哀嚎,四蹄乱蹬,却被少年人用更大的气力死死摁住。他发出骄傲的笑声,露出闪亮的白牙,双颊活泼鲜红,如初升的太阳。
“我叫你跑!”少年人叉腰而站,气喘吁吁,从远处跑来几位同他一个年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合伙将这凶猛的公羊抬了回去。他们个个面露逃过一劫的惊喜,为不用挨上鞭子而欢呼雀跃。
他们是奴隶,脚上的铁链在草地里撞击着,叮当作响。
考底利耶站在不远处,含笑静观。少年人笑过之后,转身离去时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呆在原地。
夕阳中,站立的白衣婆罗门,于静默中朝他微笑。他既惊且疑,反应过来后,他连忙跪下身。
考底利耶朝他走去,招手让少年人的那些忧心忡忡的友人们先行离开。少年跪在草地上,注视那双穿着草编鞋的双脚朝自己走来,纤细的脚踝上,踝环的银铃闪耀血红的光芒,皮肤白得透明,如山巅之雪。他在战战兢兢欣赏这美足时,不忘爬上前去,用手轻触考底利耶冰凉的脚背。
“少年人,抬起头来。”考底利耶垂目,温柔的目光如水倾泻而下。
少年人抬起头,将那张绝美的面庞映在漆黑的瞳仁里。他心里不禁疑惑,这婆罗门的智者竟生着如此一副亦男亦女的脸,若不是脖颈上凸出的喉结与他男子的装扮,就那双隐现秋波的琥珀色眼眸,竟叫人看了心旌荡漾。还有他那纤细如柳的身姿,在白衣和宝石的衬托下,更添清丽。
“你为何与羊决斗?”
“羊要逃跑,夫子,我们得把他抓回去。”
考底利耶微笑,凝视他的少年人连忙垂下头去。
“你为何不敢看我?”
“您是尊贵的婆罗门,而我,如您所见,是首陀罗之子,是一名奴隶,我的目光亵渎了您。”少年人诚实地答道,盯着刚刚摸过的考底利耶的脚背。
考底利耶突然向前一步,俯下身,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抬起少年人的下颌,让少年人那张诚惶诚恐的脸沐浴在血红的光芒下。他能感受到这名奴隶的颤抖,惊惧与不解已经攫住了他。
“看着我,孩子。”
少年人战胜失措,努力使自己定睛在那张绝伦的脸上。他只希望夕阳能够掩盖他的脸红,但他知道,放在自己下颌上的指尖已经感受到了自己不受控制上升的体温。
“你叫什么名字?”考底利耶问。
“旃陀罗笈多·摩由罗。”少年人说。
“孔雀。”考底利耶微笑道:“美丽的鸟儿。”
旃陀罗笈多在这抹突如其来的夸赞中痴痴地笑了,顿时觉得眼前的婆罗门除了美丽,更有仁慈和善良。也许就是在此刻,湿婆代替毗湿奴,在他心中安置了一抹不该有的力量。他的灵魂开始悸动,情欲的闪电在他稚嫩的心中噼啪作响。
他惊惶地侧脸,撇开考底利耶的手,再度垂下头。
“夫子,我得归家了。”他鼓起勇气爬上前去亲吻考底利耶的脚背,缓慢地站起来,朝他鞠躬后便往归处跑去。
“旃陀罗。”考底利耶在身后唤他,声音很轻,很柔,却足以让他的脚步骤停,如水之环捆绑住他所有的动作。
“记住,我是毗湿奴笈多·阇那迦。”
旃陀罗惊讶地回头,对这陌生的婆罗门自报家门的举动感到不解。
“或许,你更应该记住。”考底利耶站在原地,如炬的目光凝视他,“我是考底利耶,而我们将再次见面。”
说完,考底利耶露出充满灵性光辉的笑容,转身而去,消失在渐袭的夜色中。旃陀罗笈多注视他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恍惚间反应过来,他惊讶地大叫一声。
“他居然是考底利耶!闻名遐迩的婆罗门第一智者!”
旃陀罗笈多惊叹于他的年轻,他的美貌,以及他令人疑惑的行为。可斗羊的少年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已经在这片生着嫩绿小草的河岸边被改写。他被赋予因陀罗的使命,将登上摩揭陀的最高宝座,而不是在华氏城的阴沟陋巷里拖着沉重的脚链,于孔雀的哀鸣中仰首望天。
只是在这一夜,湿婆将他抓住,送往他从未去过的极乐世界。梦里他与一娇俏的女子颠鸾倒凤,在掀开纱丽亲吻她那如无花果裂开般的唇珠时,女子的眼睛突然变成闪烁血光的琥珀色。旃陀罗笈多在这抹不常见的颜色中抬起头来,发现女子的容貌风云变幻,落在考底利耶的笑容中。少年惊慌地推开他,以为可以推开注定的宿命。
翌日清晨,友人们发现他们那最强壮的朋友旃陀罗笈多跪在菩提树下,嘴里念念有词。
“他在干什么?”一位奴隶少年问。
“他在认错。”另一位奴隶少年回答。
“为什么认错?”
“因为他在梦里哼哼了。”
“你听见了?”
“我听见了。”
“真奇怪,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我每晚都会哼哼,但我不会认错。”
“可是他哼哼的时候叫出了名字。那可不是个普通的名字,那是……”少年凑近,小心翼翼地说:“那是位婆罗门的名字。”
倾听的少年瞪大眼睛,惊叫道:“他可真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