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嗞嗞……嗞嗞……”
电视机下面的信号线被一只手轻轻摇晃了一两下,屏幕上的雪花小了些,主持人的脸由模糊变到清晰。
“现在您收看的是……嗞……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每年农历八月十八前后……嗞……是一年当中观赏钱塘潮最好的时节,今天是农历八月十六,是最佳观潮期的第二天……嗞……”
鬓角都已全白的老头杵着拐棍走到电视机前够头去瞧,调好的电视机播放了一会儿新闻,屏幕上的雪花又变大了,频道不稳定,一晃一晃地卡去了其他台。
“嗞……去年以来,海平面达到历史最高值并还在不断刷新当中……嗞……气候专家说这是较为正常的现象……嗞嗞……万联国倡导……嗞……杭城文旅局方面提醒市民,观潮注意安全……”
电视台跳来跳去,怎么敲电视机盒子都没用,惹得老头有点着急了,他跺跺手上的拐棍,越急,偏瘫的嘴巴就越动得不太好使,“电电视机,有,有毛病了。”
护工们都在活动室照看集中活动的老人,老头性子独,不喜欢与人待一块,其他老人去活动室的时候,他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看电视。
他走到房间门口,喊护工喊不到人,便撑拐棍往活动室去,快到大门口时玻璃门被推开了,一个青年登记好了探视记录本,他的手中提着不少东西,和门口的养老院志愿者寒暄了两句,抬眼看到老头。
“爷,你怎么站在这?”阮辞有点惊诧,他知道老头一般是待在房间里,头一次来见他出来。
老头嘴巴哆嗦着说不清楚,不偏瘫的那只手晃着拐棍,“电视,电视,坏了。”
阮辞明白了,“没事,我们回房间看看。”
他扶着老头慢慢走回了房间。
阮辞因为职业使然,会的东西不少,也会修电视机,但这次阮辞围着电视机绕了两三圈,搞了十几分钟,都没搞好。
像是电视的信号接收器出了问题。
老头没电视看了,有点闷闷不乐,他坐在床沿一声不吭。
阮辞拍拍手上的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王姨说这周会来看您。”
“不要她来。”老头赌气道,“她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我死了,钱就全是她的了。”
阮辞闻言,没再说话。
别人的家事他不好置喙。王姨作为侄女,对王老头虽是尽心,但他人也看不到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王老头自己生了会气。
其实阮辞来看他他还是很开心的,过了会就和阮辞唠了唠家常,人老了爱啰嗦,逮着小事情能讲很久,阮辞耐心地听着老人讲。
他反正现在也是待业青年一个,时间多的很。
养老院休息时间早,吃完晚饭后护工们照顾老人们洗漱结束也就熄灯了。阮辞帮老人扶上床睡下,理了理带来的东西,把它们一一放到柜子里摆好,才走。
从养老院出来之后,阮辞想起来自己还没吃饭,随便找了个煎饼摊子买了个煎饼。
钱塘江岸白天来看潮的人已经散去,夜潮还没到点,公园里没什么人。阮辞拎着从便利店买的水以及之前买的煎饼逛了公园三四圈,然后坐在了江岸上方高地的长椅上,他嘴里咬着煎饼,无聊地翻着手机。
手机相册快满了,阮辞翻看照片,没用的就一个个删掉。
照片册里存了很多回忆,有好的,也有坏的。
最近一张是他和王老头的合照。养老院办活动,老人们的家属都来一起玩游戏包饺子,很简单的一个活动,最后也免不了拍照。
阮辞看着照片,心里蓦地生出一股子燥郁来。
王老头和他无亲无故。
而恰恰就因为他,王老头的直系亲人全部死亡。
阮辞每一次去养老院看望王老头,都是对自己良心的反复鞭挞。他知道当年自己的决定或许不是错的,可是眼睁睁地看着生命流逝,他所做的只能是熟视无睹,这种感觉,很煎熬。
阮辞望了望面前涌动的江水,又啃了口煎饼。
依着之前的习惯,他不喝酒,只喝水。
被雇佣的急救队员不管是执勤期间还是休假,都要能随时待命,喝酒会误事情。
他的喉咙最近发炎了,稍微有一点硬东西刺激就会疼,水混着煎饼的脆饼渣咽下去,刺激着破溃的口腔和喉咙,阮辞仰着头把瓶底的水全部灌进嘴里,使劲捏了捏瓶子,发现瓶子捏不扁便扔到底下。
瓶子被他放在脚底下踩。
啪唧一声,扁了。
阮辞撤回脚,想要把瓶子拾回放到便利店袋子里——下次带给王老头,王老头爱收集这些瓶瓶罐罐,他要卖钱。
明明是顺继了儿子女儿财产的老人,却一分也不肯动那钱,只肯用自己的养老金和卖废品卖来的钱。
煎饼吃完了,阮辞拍拍衣服上的碎屑。
九月天开始凉了。
他拽着为了方便吃饼摞上去的袖子往下拉,瞥到了小臂,他的小臂精瘦有力,然而有一道疤爬在手腕的下部,弯弯曲曲,顺着手臂桡侧一直爬到了手肘前,那疤划开了完整的皮囊,丑得犹如蜈蚣。
真他妈的阴。
阮辞又想骂人了。
杨泉生那个臭玩意儿,跟他搭档多一秒都是在加速见西天。
跨江大桥亮着霓虹灯。
江浪层层叠来,风卷着浪花珠子飘过了岸,袭过阮辞的脸,阮辞胳膊搭着江边栏杆向下看,潮水涨到了警戒线。
到了晚饭时间,遛狗的遛狗,该回家的也要回家了。
天暗了,跨江大桥也堵了,晚高峰总是堵,汽车鸣笛声叫嚣着,相互攀比。
阮辞身边一个遛狗的姑娘路过,那姑娘牵着的狗挺不安的,姑娘斥责她的狗遛了一路都在汪汪叫。
阮辞见那狗扬着两只机灵的小耳朵禁戒好玩,便逗了一下。
没想到狗突然开始狂吠,身子向后赖着撅屁股朝阮辞龇牙,可它声厉色荏,狗尾巴夹着哆嗦,阮辞莫名其妙地被狗针对,皱了皱眉头,他向边上移了移。
狗依然叫着。
它叫唤的方向不是对着阮辞。
是对着江。
阮辞纳闷地转过头去看江水,江水的浪依旧是方才的模样,平整地一叠接一叠。
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天色昏暗,没到黑的程度,但物影模糊,天水相接处扭曲了,像是有勾线笔在上面乱划。
大概五米多高的江浪从远处滚来。
牵狗的姑娘没见过这么高的浪,声音都有些颤抖,“钱塘江的潮水怎么会涨得这么高?”
阮辞皱皱眉头。
“先离开江边。”他说。
牵狗的姑娘点头,她把狗抱起来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跨江大桥上的汽车鸣笛鸣得更加急躁,汽车里面的人都看见了江潮。
越慌张路越不通,汽车上的人们骂骂咧咧,有的人下了车就向江对面或者是江这边跑,车子也不要了。
阮辞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浪,退后转身,向高处跑。
五米高的江浪扑下来,跨江大桥上滞留的人们被江水冲到了桥外,轿车也被江水冲走,沉到了江里。
浑浊的江水涌过,突破了江堤的警戒线,很快就达到了堤坝的高度。
警报声来迟了。
阮辞到家的时候,听到了空中飞机拉响了警报,电视上还欢乐地播报着白天观潮的盛况,记者拉着红色横幅喜笑颜开。
他简单收拾了重要的证件、用品与吃的喝的还有一个简单的医疗包全部塞进一个背包里,他望了两眼衣橱,又看了看背包,咬咬牙,翻出两件厚外套叠穿上。
他一会儿要去养老院看下王老头,养老院处于低位,周边也都是些低地势的小区,人多管理混乱。王老头偏瘫了,腿脚不便,如果江位继续上涨,养老院里面的护工们照顾不过来,一旦出了什么事,老人很有可能等不到急救队来救援。
阮辞心里微微有不好的预感,可他并不能确定此次江潮是不是只是单纯的一次大涨潮。
车子启动完毕阮辞箭一样地开出小区,等赶到养老院时,他却发现养老院前面的路已经被淹了。
阮辞只能下车步行,除了夏天会换轻便的鞋子,他常年爱穿靴,靴子淌进水中,不断地有东西漂在水上,那水在阮辞下车时还只是漫过脚面,等快到养老院门口时,水面已经与阮辞的小腿中间平齐。
养老院里声音嘈杂,工作人员和护工开了大厅的灯,讨论着该怎么安排这些老人。
见到阮辞来想带老头走,工作人员们都没阻拦。这种时候,有家属愿意管老人,是在给他们省力气。
但阮辞没想到,王老头这时候不愿意跟他走。
王老头身上只穿了睡觉穿的棉毛衫棉毛裤,他杵着拐棍固执地坐在床上不肯走,阮辞好讲歹讲老头都不听。
“我,我不想,不想当累赘。”在阮辞做出要直接扛起老头的动作时,王老头开口了,他的眼角流出了一点点浑浊的泪水,由于情绪激动,他的嘴巴歪得厉害,“辞,辞娃,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老头哽咽,“你已经,为我为我这个老头,做得够多了。”
阮辞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