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何亚宁这两天,都没再回家。
向杰勤勤恳恳拖了两遍地板,又打开窗户通风。微冷的风涌进屋内,驱散了室内洗涤剂的柠檬香,整间屋子如同一只美丽的泡泡,安静而柔软。
向杰有些脱力地躺在沙发上,伸长胳膊抻了抻身子,而后轻轻吁了口气。
其实何亚宁不在家,向杰便过得很轻松。不必看谁的脸色,小竹是乖乖崽,一进屋写作业。做完基本的家务活,剩下的就是他随意玩耍的时间。
眼下,他一只脚勾着茶几腿儿,把整张茶几往自己身边挪了挪,这才伸手够到了遥控器。电视调了静音,是一档综艺节目,化了浓妆的节目嘉宾张大嘴,无声地笑得花枝乱颤。
如同一出怪异的戏剧。
向杰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换了个台,脚背上也许是因为干燥,还有点儿痒。
他一边挠着脚,一边抓起桌上的一把松子磕着。玄关处传来“咯哒”一声轻响。向杰闻声,抬头一看,嘴里的松子差点掉了下来。
来人显然也没想到,客厅里还有一个陌生人。她怔了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看了看门牌号。末了,才小心翼翼地发问。
“这是……何亚宁的家,对吧?”
向杰手忙脚乱地把松子放回坚果盒,落了几颗在地毯上,来不及收拾。他局促地站起来,磕磕巴巴,“是……是的。”
那是一个看不太出年龄的中年妇女,保养得当,打扮得也很优雅。她穿一件米色的呢子外套,里面是黑色的修身针织长裙,肩上披着的是巴宝莉的经典款围巾。头发挑染过,是暗哑的浅棕色。
一张白皙而紧绷着的脸庞神色严肃,那感觉,向杰似曾相识。可眼下,他竟一时说不出这怪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你坐。”她看见向杰,微微愣了愣,还是轻车熟路换好了鞋子,转身就进了洗手间。
向杰听到洗手间传来哗啦的水声。他愣了一下,还是跟着走到门口。
她拿了一只喷水壶,在那儿接水。不一会儿,水接满了,她回过头,看见向杰,冲他笑了一笑。笑得向杰心发慌。
“亚宁让我过来,帮忙浇一下他的花儿。 ”她解释道。
何亚宁在阳台上养了好些花。现在天冷,还没到开花的季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向杰一直以为,由于何亚宁经营不善,那些花全都英年早逝。又由于何亚宁的懒惰,那些花的残骸才遗留在那里。
“哦、哦…… ”向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主动请缨,“要不,我来吧…… ”
那妇人又仔细瞧了瞧向杰,笑道:“不碍事,我自己来。 ”
向杰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觉得这张面孔格外眼熟。柳叶眉,双眼皮,冷若冰霜,笑时又仿佛带了春风--这女人如果不是何亚宁亲妈,向杰直播吃键盘。
何亚宁亲妈,小竹她亲姥姥大驾光临,向杰连杯茶水都没来得及供应。还被目睹了抠脚吃松子的邋遢场面。
趁着这位女士浇花的空当儿,向杰赶紧烧了壶水,等她拎着小水壶回到客厅,一盏碧螺春已经在缓缓冒烟。
“阿姨,您坐,喝茶。 ”向杰又把凌乱的茶几收拾了下,不至于让人看着碍眼。
“哎哟,你这孩子。 ”她有些意外,对向杰的好感顿时提升了好几个百分点,“这么热情。 ”
向杰嘿嘿笑着,不说话。
她坐下了,把浇水用的小水壶放在一边。小心地捧起茶杯,饮了几口茶。上一个电视节目已经播完,正在放广告。
“你-- ”何妈妈仔细打量了向杰一番,承认这孩子长得讨人喜欢,于是忍不住慈母心爆发,八卦之魂熊熊燃起,一句亲切的问话脱口而出,“你是我们亚宁新交的男朋友啊? ”
向杰本来正帮忙续茶,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手一抖,茶水洒了大半。还好有茶托接着,只是烫了手背。
他痛得短吸了一口气,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抽了纸擦了擦,隐隐约约地感觉火辣辣地疼,脸上却还勉强挂着笑,“那个……我不是。 ”
何妈妈正喝着茶,顿了一顿。抬眼疑惑地看着他。
向杰只得把话说完整了,“我不是何亚宁的男朋友。”
“啊? ”何妈妈尴尬了,端着小茶杯,脸上流露出歉意的微笑,“对不起啊,我看你在他家,我还以为…… ”
“他最近有点儿忙不过来,我是他请来帮忙照顾小竹的。 ”向杰友好地笑笑,这下没有碰翻茶水,手腕很稳,帮对方续了茶,“以后您有什么事,可以让我来做。 ”
何妈妈了然地点点头,似乎对向杰有点儿兴趣,挺有礼貌地查了会儿户口,向杰一一答了。坐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时间有点儿晚,便起身告辞。
“过两天我再来,”她说,“亚宁那些花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怕你回头浇坏了,白挨他一顿骂。”
说着,冲向杰笑了笑,好心提醒他,“那家伙要是压榨你,给你的工资低了,你要记得提。”
向杰笑着点头,目送对方离去,“谢谢阿姨。”
何亚宁的妈妈,比何亚宁本人看上去好说话得多。有教养,又温柔疏阔的感觉。向杰把茶叶倒进垃圾桶,想了想,好像平时也没怎么听那父女俩提起这么个人。
向杰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他和他俩本就不太熟。方才烫到的手背开始隐隐发痛。他收拾好了茶几,端着小水壶回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手背--那里已经开始发红。
伤口是这样奇怪的存在。总有办法提醒你,它迟迟没有愈合。
直到不痛了,他才回到阳台,被冷水吹得麻木的手搭在栏杆上。何亚宁没什么事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待在这儿。
栏杆上凝了一层寒露。
万点灯火缀满了漆黑的夜幕。
低头看看脚边,一溜小花盆,冻僵的黄土,枯瘦的枝叶,看不出一丝生命的痕迹。
向杰搔了搔后脑勺,他感觉闷极了。
何亚宁不回家,他几乎没有动力去做什么。向杰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知道他心里牵挂着何亚宁,可能也仅仅是因为那天何亚宁的脸色并不太好看。
而对方却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只是工作很忙。
手机突然响起来,向杰浑身一震,慌忙站起,蹲久了两腿发麻,“卧槽!”向杰蹦出一句脏话。
两条长腿顺利地拧成麻花,姿势优美地,向杰把自己给绊倒了。
还好动静不大。
向杰龇着牙站起,揉了揉发疼的膝盖,一瘸一拐冲进客厅,拿起手机一看,心头一跳。
“喂、喂……哥?”
何亚宁被他自来熟的一声“哥”叫得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你在干嘛?这么久才接电话。 ”
向杰龇牙咧嘴地揉着膝盖,“刚在阳台上看风景呢,没听到。 ”
何亚宁好像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我妈刚才来过了? ”
“啊,是。浇了下花就走了。 ”向杰不明所以,“怎么了? ”
“……没什么。 ”何亚宁欲言又止,这让向杰有些不适。
向杰本来脱口欲出的问题,又被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
他想问,你到底怎么了?
他想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其实身边已经布满蛛丝马迹。向杰又不是真傻,只要他愿意去猜,没什么猜不出来。
只是不敢猜。
就算猜出来了,他又能做些什么?他什么也不能做。四周充满了无能为力。
向杰咬了咬唇。他更害怕,万一自己就是何亚宁烦恼的源头。这样的念头刚刚冒了个头,就迅速被向杰打压下去。
于是他咬牙。把那些问题一一嚼碎,吞回肚里。
何亚宁又问了两句小竹的状况,匆匆结束了对话,“没什么事,就早点睡吧。”
何亚宁准备挂电话,“哎——”向杰忍不住叫了一声。
何亚宁愣了一愣,他的声音,轻轻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温柔的,亲切的,带着柔和的光晕。
“怎么了?”
向杰的手心全是汗。
他换了只手拿手机,湿漉漉的手掌在裤子上擦了擦。
“我-- ”他张了张口,忽然好像被卡住了嗓子。其实问一句也没什么的,就算是普通认识的人,都有彼此问候的权利。
“我妈是不是说你什么了? ”何亚宁觉得诧异,猜测向杰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变得忸怩起来,“她要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
“那倒没有。 ”向杰连忙否认。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他不过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向杰两条腿盘在沙发上,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你不怕我做饭偷工减料啊。 ”
何亚宁愣了一下,而后在电话那边轻声笑了,“你不会。 ”
向杰确实不会。不过他还是撇撇嘴,“这么信任我。 ”
“嗯。 ”何亚宁好像是困了,听他的声音,懒得好像裹在一团棉花里,“信任你。”
向杰觉得自己一颗心好像被揪起来,有股酸酸的滋味。但何亚宁的话好像又给他撒了把糖,于是向杰心里又酸又甜。
他抱着手机不愿意挂断电话,何亚宁又说了两句,向杰才依依不舍地说了再见。
到了最后,何亚宁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向杰又忍不住说了一句。
“谢谢,哥。”
“不客气。”何亚宁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笑。
向杰按了按胸口,那股酸酸痛痛的感觉还在。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门前的风铃叮铃乱响了一阵儿,躺在懒人椅上的男人穿着一件有些斑驳的白大褂,撩起眼皮瞅了来人一眼。
“哟,稀客啊。 ”连鸣嘬了嘬牙,懒洋洋地拖出长腔,“什么毛病啊? ”
向杰微皱着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我就来看看。 ”向杰探头探脑,看了看这间简陋的小诊所,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下脚。
连鸣直起身来,摸了摸胡子拉杂的下巴,目光在向杰身上流转了一圈,闷哼一声,“欢迎光临。 ”
话虽如此,可听那语气,就和“你快滚” 差不多。
向杰是从连鸣搬来的那个小箱子的外包装上找到蛛丝马迹的。
“连氏医馆 ”。听起来很像是某种年代久远的中医铺子。长着花白胡子的老郎中,颤颤巍巍地从顶天立地的方格子药柜里取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奇花异草来。
可眼下没有老郎中,怪模怪样的邋遢青年倒是有一个。向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找到这儿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一时好奇,恐怕他还不知道,海市居然还有这么犄角旮旯,藏污纳垢的地方。
连鸣对他充满敌意,这点向杰知道。他是那种对别人的情绪好恶很敏感的人。如果遇见不喜欢他的人,向杰会本能地避开。
但他还是去找了连鸣。
茶杯上糊了厚厚一层茶垢,大约有好几年没洗了。碎了一只角的四方碟子,瓜子和花生受了潮,捏起来好像哑了的炮仗。
没劲儿。
向杰小心翼翼地将半个屁股放在弹簧折了的沙发上,上面的布艺罩面早就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向杰迟疑地打量了一下连鸣,心想,这人医术一定不怎么高明。
“来找我有什么事? ”连鸣“啪 ”的一声点了烟,虚着眼吸了一口,缓缓地吐了口气。
“你是不是跟何亚宁很熟? ”向杰胸中堵了口气,“你和他认识很久了? ”
连鸣半口烟顺着唇角泄出来。他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笑了,“这是两个不一样的问题。”
向杰也笑了,“也是。但你知道我想问些什么。”
两个人,一人歪在一边,互相看不顺眼。但彼此却还保持着所剩无几的矜持。连鸣伸手抓了抓蓬乱的卷毛,“是,认识好多年了。”
“那你知道他的第二性别? ”向杰单刀直入。
连鸣噎住,随即笑了,“你不是吧?特意过来跟我问这个? ”
向杰一下抿紧了唇。一不小心被戳中,向杰下意识地保持沉默。是的,他确实,就是特意过来问连鸣这个问题的。
这个社会发展到现在,确实已经很难分辨出一个人的第二性别了——准确地说,在很早很早以前,大家连第一性别都未必能分辨清楚。
汪洋跟他说何亚宁是omega的时候,向杰是不信的。
毕竟何亚宁并不娇弱,向杰也未曾感知过他的信息素。在向杰眼里,何亚宁更像是一种模糊了所有性别概念的存在。
——你只觉得他美丽,他强大,他值得所有美好的形容,而不是干巴巴的填在身份证上的基本信息。
他是alpha,beta,抑或是omega,他是男或是女……无论他拥有何种性别,都不能改变向杰对他的看法。
但问题既然已经埋下了种子,向杰就不得不刨根究底。
一只空了的药品抛了过来,连鸣下意识接住。他定睛一瞧,脸色变了变。
“这…… ”他狐疑地看了向杰一眼。
“这是他吃的药, ”向杰双臂环抱着,“强效抑制剂。如果我没猜错,这药在国内,是违禁品。 ”
连鸣下意识地用手指头地抠着药瓶,避开向杰逼来的视线。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向杰冲他抬了抬下巴。
连鸣绷着的脸突然松懈了一下,冲向杰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但那抹笑容很快又消失殆尽。连鸣抬起夹着烟的手指,低着头狠狠地吸了口烟,“你想让我说什么? ”
“他在吃这种药。 ”向杰强行压制着内心的怒火,“你是医生,你知道这种药品对他的伤害有多大。 ”
“我不知道, ”连鸣把手上燃得极短的烟蒂戳在尸体成山的烟灰缸里,他指了指门外的幌子,很有些不要脸地撇清责任, “我是个中医,对这些没有研究。”
向杰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刺眼。
“你爱信不信。 ”连鸣已经有些不耐烦,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向杰,“我实在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小朋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
向杰的眸子暗了暗。显然,他对“小朋友”这样的称呼感到不满。
“你是他的朋友, ”向杰盯着他,“你就不应该给他提供这些药。 ”
连鸣觉得有些好笑,“我不是他的朋友。 ”
“但你给他送药了, ”向杰站了起来,他跟连鸣差不多高,或许还要再高一点,于是就能看见连鸣鸟窝一般的头顶,“那天,你就是来给他送药的。 ”
连鸣不说话了。这是默认。
“我也不管你是不是他的朋友, ”向杰说,“但我觉得你这样做会害死他。如果他真的因此出了事,你要负责。 ”
连鸣突然笑了起来,把向杰吓了一跳。向杰用一种看着怪胎的眼神看着他。
“是,我是给他送药。 ”连鸣笑了好一阵儿,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呢?他花钱,我交货,是他自愿的好不好?”
连鸣看着向杰,“你以为我愿意给他弄药?你以为我愿意赚这点钱?搞不好我自己还要吃牢饭好不啦?再说了,我要是不做,他还得去找别人。整个海市有多少人做这桩生意,你一个个的,找得过来吗? ”
连鸣嘴坏,但他说得没错。
药是何亚宁自己去找的,他向杰去找连鸣这个卖家,发表一通不知所以的言论,确实脑子有点儿秀逗。
向杰低声嘟哝了句什么,连鸣皱着眉,表示没听清。
“我是说, ”向杰抬高了嗓门儿,“他吃药是不是有我的原因?如果有,能不能……从我这儿找点解决方式? ”
连鸣愣了,摸着下巴,打量了一下向杰。
他一直以为何亚宁已经算是个挺奇葩的人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一个。
向杰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连鸣才又开了口,“如果我不答应呢? ”
向杰一口气堵在胸口。还真是猛虎不发威,人人都拿他当hello kitty。
向杰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连鸣,一字一句地,言语如同一把尖刀架在连鸣的脖子上。
“我有你私贩违禁药品的证据。如果你不卖给我,今天中午,你就能吃上看守所新鲜热乎的牢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