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卫潇像个刚出世的孩子,对上城以外的一切都好奇,贪恋着第一次见到的新景,不知在流月阁坐了多久,最后竟靠在周狱肩上睡着了。
周狱背着他回客栈,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红叶儿。卫潇喝了几杯,体温略高,周狱的手托在他的腿根,掌心隔着夏天薄薄的衣料与他传递体温,轻缓的呼吸打在周狱的耳后,给本就闷热的夏夜添了把火。
周狱觉得干渴无比,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试图加快步伐。身后的卫潇似是有所感,头一歪嘴唇便蹭过了他的后颈,身后的呼吸依旧平缓,他的心脏却是发了疯。
“将军哥哥怎么不走了?”
这一声把周狱唤回了神,不知已在原地愣了多久,“这就走。”
匆匆回到客栈,他告诉红叶儿有事就上楼叫他便轻手轻脚地回了房,走到床边慢慢把卫潇放下,替他除去鞋袜盖上被子,没敢动那外袍。
他八岁入宫,与卫潇相伴十年,而后分别。如今再见,他的老师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同少年时一般昳丽。
他见过卫潇少年登基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证了上城的腐臭一点点将少年人的理想报复磨灭的过程,卫潇被困住了,他便要解救,即使从前摆在面前唾手可得的都成了奢望,他也会一步步爬回去。
如今他做到了,卫潇也回到了身边,他本以为这样就算得偿所愿,可心里却有些空洞,总想再抓住些什么。
“霁云要看到什么时候?”
卫潇突然睁开了眼睛,从周狱背起他的时候他就醒了,有意无意的触碰他心里清楚,想去撩拨他人却让自己也慌了神,心跳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泄了密,周狱的沉默令他不安,怕自己的龌龊心思藏不住,“霁云有话要问我吗?”
“什…啊?”周狱懵懵地看着卫潇,收回了自己不知何时伸出的手。
他只是看着卫潇出了神,并没有什么问题要请教,怎么老师是醒着的呢,自己看了这么长时间,老师会不会觉得冒犯呢。
这下卫潇也愣了,眨巴了两下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你…没有什么不解之处吗?”
周狱又一次恍然大悟,老师看他发愣,定是以为他对于今天在流月阁的见闻有不解之处,等他请教,所以醒了也没有出声,嗯,定是这样!老师真是诲人不倦!
“老师费心了,学生并无不解之处,只是看老师好呃…出神了…”
卫潇抿了抿唇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唉…不早了,歇息吧。”
第二天一早,周狱先下了楼,借着找吃食的由头去了后厨,想看看红叶儿如何了,环视一周却没见着,老板娘还是在前厅与将士们打趣,聊些战时见闻。
“老板娘。”周狱朝她抱拳,“红叶儿现在何处?”
“红叶儿?”老板娘挥着帕子笑着,“害,那丫头野着呢,一玩儿就是一天,前些日子战乱可憋坏了她,将军神勇,让中城得以平安,红叶儿定是外头野着去了。”
周狱不信,红叶儿在这做工,又被虐打,怎么可能在用早饭的繁忙时候出去玩乐。
那老板娘拉了板凳要周狱坐下,“将军征战辛苦,小女子哪敢把家事给将军操劳。”说着那双手就搭了上去,似要捶肩捏背,身子一偏瞥见楼梯上有个人影。
卫潇站在楼梯上,盯紧了老板娘那双手,没什么表情,在老板娘抬头的那一瞬间看过去,那女人受了惊吓似的,身子一抖连忙后退。
周狱有所察觉,抬头看去却只看见卫潇一张笑脸,起身上前迎着,压低声音,“老师,红叶儿不见了。”
卫潇看那老板娘像是正侧耳听着,搭了周狱伸来的手,“嗯,的确是饿了。”
老板娘似是松了一口气,回到后厨腰都忘了扭。昨夜流月阁的乐声勾起了陈年往事,扰得她心烦,偏生那红叶儿不知悔改,总往流月阁去学歌舞。
她发了狠地切着手中青菜,学歌舞有什么用?还不是剩个狐媚子的名声,那些个将军公子替红叶儿报不平,不过看着心善罢了,把人从棍棒底下带出去,转脸就去了流月阁,怕是想着养熟了好睡吧。
反正黑狼军今早是要走的,红叶儿不识好人心,那她便让红叶儿尝尝这世道的苦滋味儿。
卫潇指尖在杯沿摩挲,那老板娘接待他们不过是迫于形势,中城人对于下城和百咎窟的歧视不是一两天就能消除的。
昨夜救了红叶儿,老板娘心生怨恨倒是可以理解,但绝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他们原定今早要走,也没提过带走红叶儿,老板娘做什么都没必要。
老板娘给卫潇端了早点出来,卫潇装作不经意地问起,“霁云,昨个还和小红叶玩得开心,今日就要走了怎的也不来道个别?”
那老板娘听见“红叶儿”便手一抖,洒了几滴菜汤,而后又听见他们说今日要走,松了一口气迅速整理好表情,把饭食稳稳放下,装作没听到。
卫潇拿出帕子擦了擦碗沿撒出的菜汤,看着老板娘的脸,“老板娘别介意,我这人容不下不规整的东西,该擦便得擦,该杀便得杀。”
见老板娘表情僵了一瞬,他又摆出个笑来,“战场上下来的,说话就爱添些打打杀杀的,多担待。”
“哪里哪里,是小店招待不周,要公子多担待才是。”老板娘干笑了几声,指尖扣着托盘,“公子和将军一会儿便得启程了吧?”她转身招呼其他伙计,齐齐站了一排,“愿黑狼军一路平安。”
竟这么急着送客么,本来卫潇还不确定红叶儿是不是出事了,可这老板娘三两句就漏了破绽,实在是叫人想不发现都难。
平民百姓竟想着和王城里爬出来的人斗,简直笑话。
“不急,得跟红叶儿道个别。”周狱撇着菜汤上浮着的油花,“晚上总得回来睡觉不是,晚走一天不碍事。”
卫潇想起昨夜红叶儿曾提过妓院,有些不详的预感,可无论怎么问,老板娘都坚持说红叶儿是去外头玩儿了,不必大惊小怪。
问了周边百姓,也都只是说红叶儿这姑娘贪玩,野得很,经常这么跑出去。
可卫潇又不是没见过红叶儿的伤,她怎么可能有玩乐的时候。
地方乡镇的百姓之间往往互相包庇,他们人生地不熟,询问得到的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从早上一直到傍晚,他们查遍了妓坊一类的地方,红叶儿还是没有消息,那老板娘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好似丢了女儿的慈母。
“本来将军今天就要启程继续往回赶的,我等若是耽搁了将军的行程,那可就罪过大了。”老板娘抽抽噎噎的,拿着帕子沾沾眼角,也没见几滴泪,“将军且往回赶吧,小女子定将红叶儿给找回来。”
周狱没理她,这女人早上还说红叶儿是出去野了,一玩就是一天,现在天还没黑就又哭上了,自相矛盾。
如今战乱平息,只需提防郑尧反扑,反正现下无事,红叶儿又与军中将士感情深厚,最重要的,卫潇似乎与这小丫头十分投缘,这人他是找定了。
虽然卫潇从周边镇民的嘴里问不到消息,但那些人或躲闪或对答如流的状态已经说明了问题。
他坐到老板娘身边,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昨日还见老板娘悉心教导红叶儿呢,想必平日里也没少关心,老板娘放心,就是把整个丰镇的房子都掀了,也肯定给您找出红叶来。”
老板娘怔怔地点点头,只觉得肩上的手像是森森白骨,要拨开她的皮肉抢了去。
左权拎着个棍子悠悠地走进来,“您可是个善人呐,平日里竟能放着店里的帮工出去玩一天。世上再没有这样的了,凭着红叶儿对您的感激,她也绝对不会放过您的。”
看着老板娘的脸白了白,左权又装模作样的给了自己一嘴巴,“哟哟哟瞧我这话说的,老板娘莫要介意,我的意思是说,红叶儿定不会忘了你的恩情,绝对会回来报答您的!”
那老板娘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些,她总觉得这些人都把她看透了,尤其是那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公子,似乎比那冷峻的将军更骇人,可她再去看,那公子依旧是端着个笑脸同她讲话。
又是想又是找,卫潇乏得很,他本不想严刑逼供的,只不过找个人,哪有那么麻烦。而且周狱根基未稳,丰镇距上城又这么近,他不好太过分,坏了周狱的名声。
可他累得烦躁,便也不再那么想了,一天了,他一再宽容不是给别人得寸进尺的。
老板娘脸颊刺痛一瞬,抬手一摸竟渗了血,她吓了一跳,恍然看见卫潇手里捏了片桌上的坚果皮屑。
接着,那只捂着脸颊的手便被划了个皮开肉绽,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正在往外涌,老板娘攥着自己的手腕面色惊恐,没了血色,“啊啊啊啊!你!公子这是做什么?!”
“红叶儿哪去了?”卫潇只是笑着看过去,指尖叩着桌面,“想好了再说。”
“公子…公子寻人心切,怎能把气…”
卫潇的手向着那坚果盘子伸了一寸,那老板娘立即双手捂着脸后退几步,可他却只是拨开果壳放进嘴里,等老板娘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他又捏起果壳指尖一挑。
这一下来得突然,老板娘骤然间瞳孔紧缩,那硬壳堪堪躲过眼睛,擦着眼皮划过,又是一滴滴的血渗出来。
“红叶儿现在何处?”卫潇依旧挂着笑,又剥了颗坚果,捏在指尖递到周狱嘴边,“霁云也吃。”
周狱用嘴巴接过,动作间蹭过了不知杀过多少人的指尖。
老板娘依旧不说实情,卫潇只好继续。两下三下,一道道的血痕出现在老板娘身上,老板娘吓坏了,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粗喘了几口气后猛地向外跑去。
周狱拔了刀跟出去,左权紧随其后,卫潇又剥了几颗果子吃,摇着头自语,“怎么喜欢琵琶的都要遭罪呢?”
客栈外越来越喧闹,那老板娘在街上撒了泼,引得街上的店家都出来凑热闹,“救命啊!强抢民女啊!黑狼军杀人了!我好意招待却落得这般下场,我们中城百姓命贱呐!”
老板娘嘴上喊着杀人,但她的伤看起来并不严重,只是卫潇那凌迟似的伤人法太过骇人,一道一道不给痛快,逼得人崩溃。
“他们要绑我家红叶儿,一群男人找一个姑娘家,你们说他们是想干什么!本以为黑狼军是救星,哪成想,又是一个草菅人命的暴君!”
丰镇是距上城最近的城镇,以地域为尊的想法根深蒂固,这些人们守着自己的“尊贵血统”过了半辈子,突然让他们与杂种齐平,甚至被杂种管理统治,内心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在丰镇人眼里,黑狼军终究是杂种军,是谋反者,尊敬不过是表面,内里还是看不起,千百年来的观念,即使登基称王也无法被改变。
面前将军公子的叫着,背地里便是杂种畜牲的骂着,即使中下城已经被黑狼军占领了,丰镇多数人也仍觉得一事无成的自己高人一等。
越来越多的百姓围过来,周狱不敢妄动,三人成虎,现在这情况当真应了卫潇那句“她肯定坏你名声”。即使卫潇不伤人,他们找到红叶儿带走红叶儿时,这情形也会出现。
他一心为民,以行动得民心,可也要看是什么民。下城与百咎窟的百姓是知恩图报的民,而中上城多是些在上位待惯了的人,只会拿着恩情蹬鼻子上脸。
“还请各位莫要听她颠倒是非。”周狱挥出刀去,那刀斜斜地刺向地面,嵌进石板路里,“今日询问红叶儿下落时,各位都说不知,有几位的说辞甚至一字不差,事实究竟如何,各位心里清楚。”
那宽刀插下去震得人发抖,可愚蠢的人是没有脑子的,即使知道自己是错的也只会想着法不责众,躲在人群里猖狂。
“红叶儿是我们丰镇人,是生是死与军爷何干?”
“听军爷的话倒像是我们害了红叶儿!”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这就是狗杂种!”
“听说各位军爷妓坊流月阁的转了个遍,又如此侮辱这老板娘,是何居心?”
“军爷位高权重,我们怎敢欺瞒!”
周狱闭了闭眼,一把将宽刀拔出,越过人群直指刚才骂杂种那人的门面,“在下耳力不好,劳烦各位站到前面说。”
那人面前挡着的赶紧躲开,生怕那刀反出的寒光伤了头发。
“军…军爷…”
“你知道红叶儿在哪?”
周狱一点点将刀刃逼近那人的脖颈,这地界已经不是大崇了,没人可以凭着身份骑到他脖子上,名声固然重要,可人善被人欺,对于这群愚蠢的顽固,他不介意杀鸡儆猴,做个“暴君”。
“你…你…别…”
周狱听见了几声呜咽,低头看去才发现那人腿上抱了个小孩儿,那小孩儿不是别人,正是陈三儿。
“将军哥哥别杀我爹爹,别杀我爹爹,我知道红叶儿在哪…”
“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什么话!”陈三儿他爹抬脚想要把孩子踢到一边去,可他脖子上的刀刃根本不容他动作。
周狱将刀刃逼近一分,低头看着陈三儿,“在哪,说。”
陈三儿有心想说,却被周围一众叔叔伯伯的眼神吓破了胆,支支吾吾最后憋出一句我不知道。
卫潇从客栈里走出来,看着门外的喧闹。
陈三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旁边的百姓还是坚持着自己漏洞百出的说辞,老板娘的哭闹尖利刺耳,看那撒泼打滚的样子,又是一出锦缎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