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七月的下城，一切都热得无法忍受。头顶上的巨大的浮空岛，遮住了下城所有的阳光，可这感觉却并不像是在阴影下的清凉，而是处于蒸笼中。冒出的汗在蒸腾，不可降解的塑料房顶在蒸腾，街边堆放的垃圾在蒸腾，同时散发出恶臭。
秦渺即使关紧窗户，仍然能闻到那股臭气，它漂浮在家里的每一处，与贫穷如影随形。
下午三点，秦渺不得不出门一趟，出门前摸了摸温度计，上面显示目前外面的温度是三十五摄氏度。
摸着扶梯下楼。
忽然摸到一块湿漉漉的地方，秦渺忍着恶心，继续往下走。直到来到平地，他才不情愿地闻了闻手心，是一种很辛辣的食物的味道。
有人把食物残渣洒在扶梯上，这事儿偶有发生。不仅是食物残渣，还有鼻涕、各种体液。这里没有公寓管理员，居住的人鱼龙混杂，天还没亮就出去上工，半夜才回来，唯一的乐子就是让别人不好过。
在家门口“晒太阳”的陈大妈叫了他一声，并让他来自己家里洗一下手。
“到底是谁这么没素质，说了好几次了！”她嘀咕道。
“没事儿，谢谢您。”秦渺说。
陈大妈嘴里嚼着早已没味道的口香糖，问：“今天怎么出来了？去哪儿啊？”
“去找沈老爹。”
“啊，”陈大妈应了一声，忽然又想到什么，说，“哦，你的那个仿生人管家做好了是吧？”
“嗯。”
陈大妈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复杂：“那就好……那就好。以后生活就方便多了。”
秦渺垂着眼。
他对谁都这样，因为双目失明的缘故，总是闭着眼，很少有人知道他瞳孔是什么颜色。
十年前秦渺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眼睛，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年，遇到的麻烦数不胜数。仿生人管家是上城十三年前推出的新产品，只是一直价格昂贵，秦渺攒了好几年的钱才委托沈老爹帮他做了一个。
沈老爹是他们辖区里唯一的一位机械师，在这儿，除了行政区的执行官，大家最敬重的是沈老爹。因为大家都离不开机械，也离不开沈老爹。在他出现前，大家的东西坏了，只能付出一笔昂贵的修理费去商场修理，商场把东西寄往上城。只有上城才有机械师。
而沈老爹来了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大家都付得起他的价格。
至于沈老爹为什么会放弃大好的前程，来下城定居十年，大家众说纷纭。
最接近真相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儿子死在了上城。
得知秦渺在筹备购买一个仿生人时，大家的反应都是认为他在痴心妄想。因为哪怕是一个二手的仿生人，它的价格也远远高于前往上城的入场劵。仿生人在上城随处可见，听说每次一到狂欢节，就有人在街上免费发放仿生人，甚至于仿生人的数量比上城的居民人数还要多。
但在下城，仿生人是个稀罕物。买得起的人早已定居上城，或许也有几人拥有不知道被转卖了多少次的仿生人，也或许有人在垃圾场里找到了从上城扔下来的仿生人，但这并不常见。
其实哪怕给秦渺八辈子的时间，他也买不起仿生人。只是有一天他阴差阳错地在垃圾场捡到了一颗机械之心。
仿生人最昂贵的部分不是身体物件，而是那颗机械之心。
沈老爹的实验室在下城最不起眼的一条小巷内，水泥墙上贴着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广告。推开“吱吖吱吖”叫着的门，很难想象里面会有这么一片广阔的纯白地带。
沈老爹在不远处的控制台，秦渺站在实验台旁。
实验台上躺着属于他的、即将苏醒的仿生人。
秦渺不自觉地伸出手，想碰碰他。他用指尖描绘着仿生人的脸，他轻柔的发丝，高挺的鼻梁，以及柔软的嘴唇。
“他以后也这样冷吗？”秦渺突然问。
沈老爹瞥了他一眼，嘟囔道：“当然，不过如果你想让他和人一样有体温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很贵吗？”
“不，当然不是。那是另一种服务，”沈老爹几乎有些烦躁地抓着头发，嘴上却不在乎地说，“就是……性服务，提供那种服务的仿生人才会这样。”
“哦。”秦渺不再问了。
沈老爹埋头，检查了一遍数据后，说：“嗯，没什么问题了，马上就可以唤醒他。——你可真走运，居然捡到了最重要的机械之心。省了一大笔钱。”
“嗯。”秦渺说。
沈老爹的脾气并不算好，但秦渺这样对他说话，他却能忍着没发火。他似乎也不太在意的样子，因为他正对着自己用二手零件做出来的仿生人充满了忧虑。
“其实来路不明的机械之心一般都很危险，”他干巴巴地说，“虽然可以为他们设置程序，但设计者留下的痕迹是永远不能被抹去的，如果设计者的命令与程序相冲突，它也会首先执行设计者的命令……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秦渺不知什么时候就收回了手，他双手自然垂在两边，站立在一旁，叫人看着倒有股神秘感，因他常年穿黑色，此刻便更像是在为谁而默哀，庄严肃穆。忽然秦渺睁开了眼，他的瞳孔是深绿色的，眼神明亮，像绿宝石一样璀璨。但沈老爹知道那只是由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制作的、人工眼球。
属于上城的技术。
他有着最漂亮的眼睛，却是个瞎子。
秦渺低声说：“可是我别无选择了。”
沈老爹突然从那抹绿色中回过神来。
是啊。
当其他人知道秦渺想购买一个仿生人的时候，都说他是痴人说梦。
只有他知道，秦渺是活不下去了。
他需要这个。
“好吧。”沈老爹叹了口气。他输入完最后一个指令，便离开了操作台，来到秦渺身边，和他一起等待着仿生人的苏醒。
当他看见仿生人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紧张极了。下意识地转头望着秦渺，发现他毫无反应。
仿生人从实验台上坐起，他带起来的一阵风扫过秦渺的手背。
他终于意识到了仿生人苏醒了。
“纪念者一号，为您服务。”
一个冷冰冰的男声传来。
纪念者一号的声音是特别的。
它虽然冰冷，但并不是千篇一律的机械音，所以他的声音非常罕见，就像他作为一个仿生人出现在了下城那样罕见。因为秦渺不知道的是，九年前上城就已经通过立法，禁止人工录入仿生人的声音，因此上城里的每一位仿生人都有着相同的声音，近似无情。
而纪念者一号的声音是由它的设计者亲自录入的。
“你的设计者是谁？”沈老爹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我的设计者是一位叫做季念的科学家。”纪念者一号说。
“那是谁？没听说过。”
纪念者一号苏醒的那一刻，就已经连上了主脑，因此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在的时间、地点，以及在自己沉睡期间所发生的一切。
“季念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去世了。”纪念者一号说。
沈老爹松了口气，这意味着他不用受五十年知识产权保护期的保护了，也意味着他们不用承担诉讼纠纷。上城人把知识产权看得比命还重要，侵犯他人知识产权的惩罚甚至比故意杀人还要严重。如果让它的设计者知道他们非法使用了机械之心，后果不堪设想。好在季念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很久了。
“那你被设计出来是干什么的？”沈老爹问出了他关心的第二个问题。
“我不知道。”纪念者一号诚实地说。
“不知道？！”沈老爹很惊讶。因为一颗机械之心的制作是非常耗时耗力的，而且前期也会投入巨大的成本，一般都是由大公司立项，还设有专门的制作委员会。哪怕现在上城已经遍地都是仿生人了，但制作一颗机械之心的成本仍然是昂贵的，而且上城的大部分仿生人并不属于普通居民，尽管它们提供公众服务，但它们的所有权却隶属于某几位寡头。所以沈老爹不相信有人制作出机械之心只是为了让钱打水漂。
像所有仿生人一样，纪念者一号对他的惊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仿佛应对着公务般，说：“是的，季念并没有说明将我制造出来的目的。”
“那他有叫你干什么吗？你的源程序里有什么指令？”
“对于您的两个问题，我的回答都是没有。”
沈老爹紧皱着眉。忽然，他舒展了眉头，豁然地笑起来：“是了，我怎么给忘了，你是一百年前的产物！真是想不到，居然有人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做出了机械之心！”
八十年前，人类在人工智能技术上实现了突破，六十年前，仿生人开始成为权贵们的私有物。
来自一百年前的纪念者一号无疑会颠覆所有人有关人工智能技术的认知。可是上城已经没人会在意这种事了，就像沈老爹也只是在最开始感到惊异。
他想了想，对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秦渺说：“这颗机械之心应该没什么问题，唯一可能需要注意的是，它太久远了，或许用不了多久。”
秦渺点点头。
从沈老爹那儿走出来，秦渺对纪念者一号说出了他的第一个指令：带他回家。
纪念者一号冰冷的手掌握着他的手，两人牵着手走在路上，秦渺有些不自在。似乎想要排解这份尴尬，他问：“你感觉怎么样？”
“我的一切指数都很正常。”
“呃，我是说……你突然被唤醒，有什么感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纪念者一号说。
“好吧，”秦渺也感觉自己问了个不好的问题，“那你的上一任主人是谁？”
“是我的设计者，季念。”
“啊，”秦渺这才惊讶了一瞬，“那你这一百年来都被搁置了。”
“是的。”纪念者一号诚实地说。
秦渺忽然笑起来，纪念者一号牵着他的手也跟着轻微地抖动起来。
“那你还真的是……一百年前的‘古人’呢。”秦渺说。
纪念者一号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秦渺其实长得不赖，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红痣像一滴即将下坠的血，浓密的黑色睫毛不经意地扫过那颗痣，像一场隐隐约约的注视。
只是纪念者一号并没有欣赏他的笑容。
他的程序中储藏着几百年来人类文明的艺术瑰宝，他也知道每一位盛名的评论家对其作出的精辟赞美。
但是他却不会“欣赏”。
“严格来说，我只是季念设计的一个程序。”纪念者一号冷淡地说。
季念存在于纪念者一号的回忆里。那些回忆是冰冷的，因此季念在秦渺心中的形象也很遥远。他唯一知道的是，季念是个孤僻的科学家，他制造出了纪念者一号，而且季念做的炒土豆丝很难吃。
秦渺还拿着筷子，嘴里齁咸的土豆丝不知道该吐还是该咽下。最终他一狠心，把眼睛闭上就囫囵地吞了下去。
“你做得太难吃了。”秦渺喝了一大口水，说。
“对不起，我再为您做一份。”纪念者一号认错态度良好。
秦渺连忙拦住他。家里太穷，经不起他这么浪费。“你用水冲一下再炒吧。”秦渺说。
“好的。”纪念者一号端着菜走了。
厨房就在客厅的沙发后面，秦渺坐在既是沙发也是餐椅上，不解地问：“你不是有管家程序吗？怎么做饭这么难吃？”
厨房的水槽传来冲水的声音，纪念者一号平静地说：“是的，管家程序里有烹饪的教程，我可以做出任何一家五星级酒店里的饭菜，从原则上说味道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在此之前季念将部分烹饪的程序刻进了我的源程序中，我方才为您做的炒土豆丝所使用的方法就是季念的做法。”
秦渺躺在沙发上，他仰着头，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睛。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秦渺问。他其实更想问，既然做饭这么难吃，为什么还要把这项“技术”传给机器人，尤其还写进了源程序。
……是太自恋了吗？
不过出于礼貌，秦渺问得很委婉。纪念者一号读不懂他话语中的讽刺，老老实实说：“因为季念经常因为忙于工作而不想做饭，所以他就给我设置了这道程序。”
秦渺笑道：“哦，所以在一百年前你就已经是‘管家’了是吗？”
纪念者一号中肯地说：“用当时的标准来看，我只是‘机器人’。”
“好吧，机器人，”秦渺觉得好笑，“那我的饭做好了吗？”
“好了。”纪念者一号走过来，将餐盘放在茶几上，“祝您用餐愉快。”
秦渺苦中作乐地吃着仍然很咸的土豆，感觉和纪念者一号相处的第一天虽然出了点小状况，但总体上还不赖。尤其是纪念者一号承包了家里的一切家务，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
不过秦渺高兴得太早了，第二天纪念者一号给他熬的粥，仍然是，齁咸。
秦渺怀疑季念是吃多了盐，盐中毒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