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八月末,阳光毒辣,空气被烘烤成了黏腻的奶酪糖霜。
火车站里人头攒动,挤满了准备返校上课的大学生和背着大包小包的打工人,空气中混杂着泡椒凤爪、酸菜泡面、烤肠和人肉汗臭的味道,蓝色的休息区座椅早已填得满满当当,没能抢到座位的人们神情麻木,胳膊支撑在行李箱上,哈欠连天地盯着电子显示屏上的列车到站信息。
纷乱嘈杂中,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道亮眼的白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穿着纯白色的卡通短袖衬衫,五分工装短裤,有些陈旧的米白色帆布鞋。
衣服下露着胳膊小腿,略显稚气的圆眼睛,栗色短发被汗浸湿,软趴趴地贴在额前,头顶一撮头发不服输地翘起,随着奔跑的动作一跳一跳。
阮知慕把凌乱的栗色短发别到耳后,喘匀气息,还没来得及在人群里搜索目标,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随手按下接听键:“喂?”
“晚上八点的场子,什么时候到?”
阮知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操,我给忘了。”
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怒喝:“上回企业剪彩,你嫌我不提前跟你说。这次我提前三天跟你说了,你跟我搁这儿耍猴是吧。”
“这两天事儿多,我真忘了,今天还上火车站接人来了,你让老八顶班呗,他今晚没课。”
“人家点名要的你,人家女老总还跟我打听你联系方式了,老实交代,你给人灌什么迷魂汤了,我记得你就上回剪彩去过一回吧。”
“真没,上回剪彩剪完他们拉着我办保险,我赶紧溜了,都没说过几句话,”阮知慕想了想,“你没把我卖了吧?”
“我说你有女朋友了。”
阮知慕“嘿”了一声:“多谢。”
挂了电话,阮知慕的目光继续投向人群。
黑色外套,黑色长裤……
匹配失败。
阮知慕想把微信记录拿出来看一眼,好死不死,手机在这时候没电了。
操。
火车站出站口就有卖充电宝的,六七十一个,贴牌的仿冒品,阮知慕舍不得买。
他走到一个背对着他的男孩子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儿,借个充电宝。”
男孩子耳朵里塞着耳机,闻言摘下耳机,轻微地扭了下头。
头发有点长,皮肤很白,漆黑色的瞳仁,眼角有一颗淡灰色的痣,隐在睫毛下方,垂着眼睛的时候才会暴露出来。
阮知慕的第一感觉是,好冰。
出站口在空调范围内,但是往外踏一步就是出口,热气源源不断从门口吹进来,很多在出站口接人的人都一脑门子汗。
男孩子的肩膀却是冷冷的,抽着寒气,似乎刚从冰窖里出来。
阮知慕原先以为他的青灰色衬衫上是汗水痕迹,凑近了看才发现,是衬衫上的纹路。
男孩的容貌,目光,身体温度,奇妙地达到了统一。
男孩身板向前躲了一下,似乎不喜欢被陌生人碰触。
阮知慕手悬在半空中,倒也不尴尬,自然地挠了下头:“能借个充电宝么,我来接人,手机碰巧没电了。”
男孩:“门口有充电宝卖。”
阮知慕:“我没带现金,手机关着,到时候也没法儿付钱啊。”
想了想,补充:“我就充几分钟,能开机就行,马上还给你,你也不用担心我跑了。”
男孩没什么反应。
阮知慕打了个哈哈:“不方便么,没事,那我问问别……”
就在这时,男孩将一个碟形的黑色充电宝递过来。
阮知慕愣了一下:“多谢多谢,一会儿就还你。”
手机刚接上电源,没办法马上开机。
阮知慕拿着充电宝站了一会儿,感觉干站着有点傻,跟男孩闲聊:“你是大学生?”
“……”
“你应该是等车的吧,去上学的还是旅游的?”
“……”
“吃雪糕不?等会儿手机有电了,我请你。”
“……”
阮知慕有点脸上挂不住了。
操。
回个话能死么。
整得跟他热脸贴冷屁股似的。
阮知慕跟人搭话纯属职业病了,毕竟是干婚庆商演走穴主持的,跟陌生人聊天套近乎属于本能反应。
阮知慕收起笑容,不再试图和男孩搭话,而是潜心研究自己纽扣上的线头。
大约两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阮知慕给班主任发消息:【严老师,我到火车站了,没找到严越,确定他是黑衣黑裤么。】
严明华:【对的,他刚跟我发消息,说到站了呀。】
阮知慕:【他有手机吗?我试试打他电话。】
严明华:【189XXXXX823】
阮知慕拨了过去。
就在同时,右前方响起了一阵低沉的震动声。
阮知慕看着男孩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平淡无比地说了一声:“喂。”
同样的声音透过手机屏幕,传到了阮知慕的耳边。
阮知慕人傻了:“……你就是严越?”
男孩:“嗯。”
阮知慕:“……我是阮知慕,你叔叔应该跟你说过了。”
男孩:“嗯。”
阮知慕:“……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
男孩:“严明华告诉我你穿什么衣服了。”
阮知慕:“所以你刚才就认出我了……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他隐约有些不快,不知是因为男孩无所谓的态度,还是因为他对严老师直呼其名。
严越:“你没问。”
阮知慕:“……”
阮知慕:“严老师说你穿的黑色外套,我才没有认出你的。”
严越有些厌烦似的,轻微拧了下眉头,站起身:“外套在行李箱里,走吧。”
——
十分钟后。
狭窄的出租车里,阮知慕和司机师傅聊得热火朝天,后座的严越闭着眼睛听音乐。
师傅问:“这是你弟?”
阮知慕打哈哈:“是啊,长得不像?”
“我闺女这阵子追电影明星,我瞅你弟就跟明星似的,现在的小孩长得真是好看哦……”
严越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眉头都没皱一下,没听见似的。
阮知慕一边和师傅聊天一边暗自发愁。
严明华是他的高中班主任。
他上高中那会儿和家里关系不好,经常打零工赚生活费,严明华对他颇为照顾,后来高考超常发挥,也多亏了严老师一直鼓励他,这些他一直记在心里。
前阵子严老师提起侄子要转学到A城的中学,他正好在A城读大学,于是主动提出可以帮忙照顾。
严老师说,他这侄子比较特殊,学习习惯不太好,脾气也比较差,所以不能住校,他们是打算给他在校外找个寄宿人家的。
阮知慕没怎么当回事,他也是从青春期过来的,知道这年纪的男孩儿多半有些叛逆,反正他又不用管严越的学习,保证他吃饱穿暖有地方睡就行了,这点忙怎么能不帮。
一口应了下来。
严老师挺高兴,毕竟侄子是到陌生的城市,当然是认识的人来照顾最妥当。
阮知慕的人品他信得过。
然而……
阮知慕瞄了一眼后座的严越,心道,老子这是请了个祖宗啊。
——
阮知慕的租房在学校附近,一座新建小区里。
下车的时候阮知慕要帮严越拿行李箱,被严越拒绝了。
“不用。”
似乎不喜欢被人碰触。自己的东西也不行。
阮知慕耸耸肩,懒得跟他争,顺手把一个黑色的东西丢过去。
严越抬手接住了。
“你的充电宝,谢了。”
按道理来说,这充电宝也算被他“染指”过了,不知道洁癖严重的大少爷会不会用纸巾狂擦上面的指纹和手汗?
阮知慕假装看风景,斜眼向后看了一眼,正正巧巧看见严越把充电宝收进了口袋里。
阮知慕和严越对视了一秒,自然地回过了头。
“房间收拾好了,床套枕巾都是新的,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
“后天带你去学校办手续,实验中学学习节奏会比较紧凑,晚上有晚自习,这几天好好休息。”
“爱吃什么,也都可以告诉我。”
严越的态度和刚才在火车站一样,沉默寡言,似乎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阮知慕也习惯他不给回应了,反正他只是个提供住处的,别的事也轮不到他操心。
阮知慕走到公寓楼下,远远看见一个高大的抱着玫瑰花束的身影。
等反应过来,展子航已经看见他,抱着花束跑了过来。
在看到严越的一刹那,慢下了脚步。
展子航盯着严越:“这是……”
阮知慕:“你怎么突然……这是严越,我高中班主任的侄子,这阵子暂时住在我这儿。”
展子航:“高中班主任的……侄子?未成年?”
严越抬起眼睛,不咸不淡地看了展子航一眼,又看那玫瑰花束。
气氛突然微妙了起来。
阮知慕也看那花束,终于想起来。
今天好像是,他和展子航恋爱一周年的纪念日。
一周前展子航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刚主持完商场剪彩回来,困得半死,哪里还记得什么纪念日不纪念日的,随口说了句什么,也不记得了。
隐约记得,展子航好像说,会给他准备个惊喜来着。
展子航:“你之前没跟我说过。”
阮知慕:“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着等都忙完了再告诉你。”
他向严越介绍:“这是我的……同学,展子航。”
展子航问严越:“你真是未成年?”
这话问得有些古怪,阮知慕看了他一眼,展子航没理。
倒是严越,眼尖得很,一下子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朝这边看了一两秒,才懒洋洋回道:“嗯。”
阮知慕头皮有点麻,他还没想过要在高中班主任那儿出柜。
当机立断把花束抱了过来,对展子航道:“谢谢你帮我带花哈,学姐明天就要用了,我给她送过去。”
展子航:“?”
阮知慕:“学姐说买花的钱明天直接微信转账给你。”
朝展子航使了个眼色。
展子航沉默片刻,不情不愿应了一声:“嗯。”
——
晚上吃完晚饭,帮严越把行李箱的东西都摆放妥当,严越也洗漱完回屋休息了,阮知慕终于松了口气。
展子航憋了一晚上:“出去散步?”
阮知慕:“等等我把碗洗了……”
展子航嘴角垮了。
阮知慕乐了:“行,先去散步。”
夏夜的风有些灼热,其实不太适合散步,但屋子里有个高高大大的陌生男孩,显然更不适合情侣交谈。
展子航一出屋子就黑了脸:“你真要跟这小子住一块儿?”
阮知慕:“高中班主任对我有恩,我帮点忙是应该的。而且他白天都在学校上课,我只是晚上照顾他起居而已。”
展子航:“他这么大的人,用你照顾?”
阮知慕:“也不大吧?他才高二啊。”
展子航:“……他是男的。”
阮知慕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展子航的表情为什么会那么古怪了。
“你……你想什么呢。”
“我不能想吗,”展子航反问,“他是男的,你喜欢男的,你们还要住在一个屋子里,我身为你的正牌男友,不能担心点什么?”
要是严越只有十一二岁也就罢了,可是他是十七岁,身体发育和精力正旺盛的年龄,外表和大学生也没什么区别。
阮知慕:“……他是未成年啊,我又不是禽兽。”
展子航板着脸:“谁知道他是不是。”
两人交往一年了,阮知慕对展子航算是了解,知道他吃软不吃硬,于是放下身段说了些软话,展子航终于消气了些。
“下次有大事要先告诉我。”
“好。”
“明年的恋爱周年纪念日不准忘了。”
“好。”
“晚上睡觉前给我打视频。”
“好。”
两人转了一圈,回到了公寓楼下。
展子航住学校宿舍,晚上还得赶地铁回学校,防止回去太晚有门禁。
临到告别,两人站在房檐下,展子航小声道:“还有……”
阮知慕:“嗯?”
一抬头,额头猝不及防被一个温暖的东西蹭了一下。
展子航小声道:“今天好歹是恋爱纪念日,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阮知慕后背有点麻,眼前的光亮被展子航挡住了,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私人区域,暧昧气息在昏暗中渐渐煮沸升腾。
阮知慕:“呃……”
展子航声音轻柔,如同一根羽毛在脸颊上轻轻刮擦:“那,做的呢。”
“……”
展子航侧着身体,慢慢地低下头来。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就在距离还有两厘米不到时,阮知慕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嗡”。
蚊子。
阮知慕一抬手,手掌啪的一下拍在展子航下巴上,挡住了他的进一步动作。
展子航:“……”
阮知慕:“呃……”
一巴掌把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拍得烟消云散。
不知是不是被蚊子惊到了,阮知慕气喘得有点急。
展子航似乎也无语到了。
他主动退后,两人之间隔了一人的距离,默默等他恢复过来。
阮知慕慢慢平息气息,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右边传来一道人声:
“抱歉,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们。我找不到牙刷了。”
阮知慕转过头。
严越站在一层楼梯口的阴影里,穿着深蓝色方格睡衣,正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阮知慕吓了一跳。
严越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站了多久,看到了什么,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他和展子航现在隔着一人的距离,看起来是很正常的友人之间交谈的姿态,但就在半分钟前,展子航还吻了他的额头。
阮知慕不能确定严越有没有看到,他抬头看了展子航一眼,对方肉眼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似乎也感觉不舒服。
阮知慕:“……牙刷,在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蓝色包装的。”
严越:“嗯。”
转身上楼,似乎没有其他异样。
等严越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展子航:“他……”
阮知慕摇摇头:“应该是……没看见吧。”
被严越这么一搅和,两人都瞬间没了兴致,匆匆道别。
——
阮知慕对于严越的到来其实是做了一些心理准备的。
根据恩师的说法,严越脾气不太好、成绩有点差、父母早年离婚、同时家境相当不错,可能不太好相处。
几天相处下来,阮知慕倒是有些意外。
严越并不难相处。
事实上,要不是恩师提前给他打预防针,他都感觉不到这是个叛逆儿童。
对于简单朴素的住处、七块钱一根的牙刷、十块钱一管的牙膏、印着歪歪扭扭小熊的粉色毛巾,严越都无声接受了。
只在面对丑毛巾的时候盯着看了两秒:“……这是哪来的。”
阮知慕:“商场老板送的。”
严越:“……?”
阮知慕略带自豪:“啊,别看样子丑了点,这是全棉的呢,景龙商场开业的时候我去主持开业仪式,老板一高兴就送了我床上四件套和几十条毛巾。”
阮知慕向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虽然还是个大学生,但是平时经常兼职婚庆司仪商场主持之类的活儿来赚外快。
严越:“你别告诉我……”
阮知慕:“就是你现在床上那套,怎么样,摸起来是不是特有质感,保证你今晚睡得舒舒服服的。”
阮知慕确定他看到严越眼角抽动了一下。
严越:“……你不是有几十条毛巾吗,其他的呢。”
阮知慕诚实地道:“其他都被我卖给同学了。”
以低于学校超市九折的价格甩卖,倒赚了三百多块钱呢。
严越把嘴闭上了。
好吧,阮知慕倒不是故意给小朋友下马威。
严明华对他强调过,不用特意给严越太好的物质条件,让严越转学的目的也不是这个。严越的父亲似乎是为了多锻炼锻炼严越,挫挫他的性子,连零花钱都收缴干净了,就为了让他度过一段朴实无华的高中生涯。
阮知慕好奇问过严明华,严越以前一个月多少生活费。
严明华没说具体的数字,问他:“你一个月生活费多少?”
阮知慕:“吃穿的话两千吧,但是我主持得置办衣服化妆品什么的,可能三千出头。”
严明华:“大概不会低于这个数的五倍。”
阮知慕惊了。
五倍,那就是一个月一万五啊,普通工薪阶层两个月的收入了,他就是一天三顿狂炫肥牛煲加煎蛋都炫不了这个数。
严明华补充:“严越花钱,其实已经算朋友圈子里很少的了,从来不会铺张浪费,也不买奢侈品,就是比较爱买电子产品。”
对于严越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看到展子航吻他的额头,阮知慕也怀疑了好几天。
然而严越的表现没有丝毫异样,白天在家打游戏看电影,下午去小区篮球场打球,到点了回家吃饭。
被阮知慕拉去学校办转学手续的时候也没什么怨言,阮知慕在前面和老师交谈,他就默默站在队伍后面等。
不过阮知慕倒没有那么自恋,觉得是自己魅力太大,直接把叛逆小孩降服了。
一个人不说话,可能有好几种原因。
可能是乖巧懂事听话,可能是内向害羞不爱说话。
也可能,是不屑。
因为生活层次不同,完全不觉得今后会有什么交集,寡言少语也只是为了忍耐,等忍到苦行结束就可以离开,从此再也不用打交道。
那么当然没有必要有过多交谈和接触,连反抗和不满都懒得表达。
那种轻蔑的、毫不在意的目光,和看着垃圾桶里丢弃的一次性手套没什么区别。
阮知慕确定自己在严越眼睛里看到了这样的目光。
在他喜滋滋从商场买回两块钱一斤的特价杨桃之后。
阮知慕一边劈瓣儿一边琢磨:“是拌酸奶做水果捞呢,还是晚点煮个冰糖杨桃雪梨水?”
严越端坐在沙发上,面若冰山:“我不吃。”
阮知慕:“想得美,这可是我定闹钟八点准点去抢的,你又没交钱,还想吃我的桃?”
严越:“……”
阮知慕咔嚓咔嚓把一袋子杨桃都切完了,拌上酸奶,心满意足地吃完了一大碗水果捞,顺道打了个嗝。
他拍拍肚子,看着脸微微发绿的严越:“这都九点多了,你不去睡觉啊?明天就开学了。”
严越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回房间的时候,不知是气的,还是脚步乱了,差点左脚绊了右脚。
阮知慕看着他甩上门,啧啧感叹:“这就气成这样了,还是个小孩儿啊这。”
逗小孩儿还挺好玩。
噫。
阮知慕突然觉得,这事儿也没那么无聊了。
——
几天后,阮知慕也开学了。
早上出门前,阮知慕问严越要不要接送,严越一声不吭,自己坐公交去了。
阮知慕看着严越费劲地挤上公交,站在人群中间摇摇晃晃,心底居然产生了一丝怜爱。
啊,看这种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孩被生活毒打,果然是很有意思。
阮知慕去学校,顺手给展子航发了条微信,问他几点到。
为了弥补那天晚上的意外,他特意从外卖APP上抢了某西餐牛排店的特价券,想要今天晚上来一场烛光晚餐。
阮知慕不太常做这样的事,当初是展子航追的他,交往期间也一直是展子航主动居多,主动约饭、主动订博物馆和美术展的票、主动在恋爱纪念日送玫瑰花束。
展子航一直没回复信息。
阮知慕到学校之后先去找辅导员,把开学零零散散的活儿理了一下,联系门口书店批量购买这学期要用的书本,和几个想换宿舍的学生对接,重新安排宿舍,到下午两点才歇下来。
学校食堂已经关了,阮知慕跑到学校外面点了碗十块钱的牛肉拉面,刚把辣椒油倒在面汤上,消息突然跳了出来。
展子航:【抱歉,我这学期不在学校了,去香港交换】
阮知慕有点懵:【你这学期要去香港交换?】
展子航:【嗯】
阮知慕:【你以前没说过。】
展子航:【上次想跟你说来着,但是学校那边还没回复,就想着等确定了再跟你说】
【昨天收到香港那边学校的回复邮件,时间要求很紧急,要我立刻动身,就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阮知慕没有立刻回复,隔了一会儿,回了个简短的【哦】
展子航说航班快起飞了,匆匆结束了交谈。
阮知慕给辅导员发消息:【周老师,我们班这学期有人要去香港交换吗?】
辅导员:【是啊,就是去年那个,绩点要求达到就可以申请了】
阮知慕想起来了,他去年也看到过那所大学的招生文件,为期一年的交换,他当时和展子航讨论过,这是个挺好的机会,但是衡量了一下香港的生活成本,还是放弃了。
当时展子航还安慰他“以后会有更好的机会的”。
……
面馆里的嘈杂声忽然像放大了几百倍,吵得人心烦意乱。
阮知慕手里的筷子不知不觉松了。
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也失去了吸引力,在蒸腾的水汽中逐渐模糊,坨成了一团冰冷的面糊。
——
下午五点半,阮知慕去学校接严越。
按理来说严越可以自己坐公交回家,但是毕竟是第一天上学,阮知慕决定还是亲自去接,以彰显自己的责任心。
阮知慕骑着小电驴,刚到学校前面的十字路口,手机突然嗡嗡嗡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严越的班主任。
微信是前几天去学校班里转学手续的时候加的。
“阮先生是吗,”班主任严厉道,“请你现在立刻来学校一趟。”
五分钟后,阮知慕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屋子里两个挂彩的少年,张大了嘴巴。
“开学第一天,同班同学,大打出手!”班主任厉声道,“你们是来学习的还是来打架的,啊?我教书三十年,就没见过你们这么顽劣的学生!”
严越面无表情站在窗边,目光看着窗外的藤蔓,右颧骨赫然一块淤青,嘴角也有血迹,黑色T恤的衣领被撕开了。
站在他左边的少年剃平头,整个嘴角都肿了,眼窝乌青,整个上衣都被撕烂成了长条,看起来比严越还惨。
……
看起来,严越打赢了?
阮知慕第一反应是这个。
毕竟平头男孩比严越高了一个头,又黑又壮,眼睛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凶狠和戾气,看着跟在少管所待过似的。
听到门口有动静,严越转过头来,和阮知慕对视了一眼,又无动于衷地移开了目光。
倒是平头男孩,被严越顺便扫了一眼,下意识缩了下脖子。
竟然是有些畏惧的样子。
阮知慕赶紧上去给班主任道歉,询问之下得知了来龙去脉。
严越今天上学私自带了平板电脑,课间的时候去上厕所,平板放在桌肚里,不知怎么被同桌发现了。
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平时上学不让带手机,有几个能忍得住电子产品的诱惑的,发现没上锁,几个胆子大的当即把平板翻了出来,蠢蠢欲动想下个游戏玩。
刚摸了几秒,然后——
严越从洗手间回来,发现东西被陌生人动了,也不废话,上去就是一脚,把同窗踹了个四脚朝天。
就这么干起来了。
在阮知慕看来,这就屁大点事,男孩子之间打个架有什么的,他高中的时候同班同学早恋泡吧蹦迪的不计其数,打架那跟挠痒痒差不多。
不过二中是远近闻名的重点高中,这位班主任据说也是经验丰富的金牌班主任,跟阮知慕那垃圾高中没法比。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
阮知慕:老老实实挨骂,诚诚恳恳接受批评。
严越: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
平头男孩:一脸无所谓地抬头发呆。
班主任发现自己说了半天只有阮知慕这个家长在认真听,看了眼手机,发现再不回家赶不上晚上八点档的年代剧了,恨铁不成钢地停下话头:“今天先放过你们,回去一人写一份三千字的检讨,明天交。”
严越:“太长了。”
平头男孩:“不会写。”
班主任:“再废话每人再多加三千字。”
严越和平头男孩同时闭嘴了。
阮知慕:“一定一定,我回去监督他写,您消消气……”
平头男孩的家长似乎一直没来。
阮知慕领着严越出去,平头男孩就慢悠悠地在后面走,狭长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下如同一道锋利的刀疤。
阮知慕带严越去医院处理了伤口,开了药。
拿药的时候,阮知慕犹豫了一下,忍痛拿出了自己的医保卡,对着窗口小声道:“用我的吧,谢了啊。”
严越全程一声不吭,处理伤口时明明疼得眉毛尖都揪起来了,仍旧固执地面无表情。
十分酷拽。
阮知慕不禁要怀疑他是不是签了什么赌博协议,喊一声疼就要赔十万块钱。
回到小区的时候,天已经悄无声息暗下来了。
阮知慕在前面走,严越在后面一声不吭地跟着,也不喊疼,好像没知觉似的。
经过小区门口的时候,不少老太太在摇着扇子乘凉,看到严越脸上的伤,都盯着他瞧,跟看动物园里的猩猩似的。
阮知慕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操”,脚步声似乎也变快了,有点暴躁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阮知慕有点乐。
在学校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啧。
到家之后,阮知慕伸了个懒腰,问严越:“你先洗澡还是我先洗?”
严越一愣,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
从班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后,他猜想过阮知慕会问他为什么打架,或者为什么要违反规定带平板,或者威胁他要告诉严明华。
——正常的监护人都会这样做。
万万没想到,阮知慕对此毫不关心。
平淡地带他处理完伤口,就这么回来了。
严越咬了下嘴唇。
阮知慕看了他一眼:“疼?”
严越木着脸:“一般。”
阮知慕:“你知道啄木鸟死前为什么能吃两斤石头吗。“
严越:“啄木鸟不吃石头。”
阮知慕:“因为嘴硬。”
严越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冷笑话。
阮知慕从双肩包里掏出平板电脑,递给严越:“下回藏好了,你们班主任刚跟我说,再发现一次就直接砸了。”
他没有说“不许再带到学校去”或者“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而是让他“藏好了别被发现”。
严越:“……不打算告诉我叔叔?”
“不打算,”阮知慕拆了袋番茄味薯片,边吃边说,“你学不学跟我有什么关系?考不上大学去工厂拧螺丝踩缝纫机,那也是你自己的事。”
严越皱起眉头,看起来有点意外。
“你这看着,怎么好像还挺希望我告诉你叔叔的样子?”阮知慕道,“该不会真是那种缺爱的幼稚小鬼吧,故意打架闯祸,来引起大人的注意——”
严越打断他:“你想多了。”
阮知慕:“我只负责保证你有地方睡,其他的要加钱。”
又是钱。
严越:“你的眼里是只有钱吗。”
如果他没记错,自从住进这里,阮知慕已经跟他提了不下十次“加钱”了。
额外吃水果要加钱,额外接送要加钱,监督学习也要加钱。
大概某天他被人打死,阮知慕也只会站在旁边,摸着下巴盘算能敲诈对方多少钱。
怎么会有这么欠的人。
阮知慕理直气壮:“我收留你本来就是还你叔叔的人情,不然你以为我是伺候太子读书吗。我的时间很宝贵的,要忙着读书攒学分还要打工赚钱,哪里有空给你做伴读,大少爷,能不能理解一下民间疾苦。”
严越意有所指:“只有太监才要伺候太子读书。”
阮知慕毫不介意:“那我也要做赚钱最多的太监总管。”
严越:“……”
一个目的极其明确的人,还真是无懈可击。
严越第一次有些认真地审视阮知慕。
淘宝打折五十块钱一件的靛青色纯棉短袖t恤,黑色工装短裤,头顶总有几根不服贴的短毛翘起来,从来不用香水,只有淡淡的牛奶香皂的气味。
穷得叮铃桄榔,抠得坦坦荡荡。
严越:“你不是大学生吗,怎么这么缺钱?”
阮知慕:“啊,不然呢,房子车子从天上掉下来吗。”
严越:“你爸妈不给你钱?”
阮知慕:“你有完没完,洗不洗澡,不洗我洗了。”
阮知慕没有和小屁孩探讨人生的打算,打了个哈欠就准备去洗澡。
转身的瞬间,听到严越在身后幽幽道:“我从刚才就有一个疑问。”
阮知慕:“?”
严越:“你这么抠门的人,为什么会帮我付药费?”
阮知慕:“……”
严越抱着胳膊,慢慢道:“刚才在医院药房,你用你的医保卡,帮我付了药费吧。”
按理来说这是违规的,这算是老百姓私底下的潜规则,一般也没人查。
但是这个举动是阮知慕做出来,就非常反常。
阮知慕磕巴了一下:“……反正能报销啊,你又没医保卡,我现在身为你的监护人,帮你付个药费也没什么,你还不乐意了。”
严越:“杨桃不给吃,药费倒是很大方啊。”
阮知慕:“……”
严越慢慢地笑了。
这是他到家这么多天以来,阮知慕第一次看见他笑。
那种笑,让阮知慕想起了某种危险莫测的冷血动物。
严越微微侧过身,在他耳边道:“……你其实很怕我把受伤的事告诉叔叔吧。”
“你知道我现在身上没钱,如果要付药费,势必要向长辈讨要,那么受伤的事就会暴露,我叔叔会责怪你监护不力——到时候,你要怎么向我叔叔交代呢。”
阮知慕彻底没声了。
他没想到严越会猜出来。
对于严越受伤这件事,他想的第一件事,当然是不能让恩师知道。
恩师今年要带毕业班,估计挺操劳的,他连带孩子这点事都做不好,在恩师那儿面子往哪搁,弄得不好说不定关系都僵了。
他估摸着,严越这种叛逆小孩,应该也不愿意把受伤的事告诉家长,怕丢面儿。
那么正好——他也不用费劲想办法了,蒙混过去,过上几个星期,严越的伤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
阮知慕:“随便你怎么想,你自己打架受的伤,跟我有什么关系。”
严越举起手机,点亮屏幕:“那我打电话给严明华了。”
阮知慕:“……”
严越按下了数字1。
阮知慕:“……”
严越又按了3个数字。
阮知慕:“……”
严越按全了11个数字,手指慢条斯理地移动到了拨打键上。
按下去的前一秒,阮知慕抓住严越的手,拉离了手机屏幕。
阮知慕挤出一丝笑:“严同学,有事好商量。”
严越看着自己手背上覆着的手:“我要吃杨桃。”
阮知慕:“?”
你他妈故意的是吧。
严越补充:“就要上次那种,超市晚上八点特价的两块钱一斤的杨桃,贵或者便宜一毛钱都不行。”
阮知慕一愣:“那是限时特价,这几天没有了。”
严越:“那就去别的超市找,a城这么多水果店,你抢特价的经验这么丰富,这点事应该难不倒你吧。”
阮知慕:“……”
阮知慕:“知道了。”
你他妈不吃完看我不把你的头拧下来当杨桃啃。
严越满意了:“现在我要洗漱了。”
阮知慕:“慢走。”
严越:“你帮我洗。”
阮知慕:“……?”
严越:“我背上有伤口,不能沾水。所以,你帮我洗。”
阮知慕拳头硬了。
想起恩师花白的头发,还没结全款的寄宿费,又软了。
硬了没三秒钟的阮知慕:“知道了。”
——
浴室只有五平米,左边四分之一是淋浴,右边是洗手池和抽水马桶,中间用一条白底绿花的防水帘子隔开。
平时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还好,两个一米八的男生进来,就明显拥挤了。
阮知慕用温水搓了搓毛巾,拧干:“把衣服脱了,坐马桶上去。”
严越站着没动:“为什么要坐到马桶上。”
阮知慕:“你站着不累么,也行,你爱站着就站着,当我没说。”
严越:“是因为我比你高,怕够不到吗。”
阮知慕:“……”
你他妈少说几句能死。
严越懒洋洋道:“马桶盖上有细菌,不想坐,搬个椅子吧。”
“我答应帮你洗澡,你还真当自己是少爷了?”阮知慕转过身,“我数三下,坐好……”
“一”还没出口,阮知慕看到眼前的场景,噎住了。
严越站在狭小的浴室中央,不知何时已经脱了上衣。
上身赤裸,手里拿着脱下来的黑色T恤,肩宽腰窄,肌肉紧实,深黑色工装长裤解开了一个纽扣,松松垮垮挂在腰上。
锁骨下方和小腹上方各有一处拳头大小的淤青,还有一些细小的伤口,是白天打架时留下的。
浴霸强光从上面打下来,把严越流畅的肌肉线条照得一览无余。
赤裸的上身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裤,沾着血污的皮肤,对比愈发鲜明,极富冲击力。
裤子纽扣的下方,隐约可以看见黑色内裤的边缘。
阮知慕毫无准备地目睹了眼前的一幕。
虽然他对严越没有任何兴趣,但还是有种心虚的感觉。
严越:“看够了吗。”
阮知慕回过神:“……还疼么。”
声音有点小,语调也比以往低沉,难得的认真的语气。
严越沉默了一下:“没什么感觉了。”
阮知慕:“又嘴硬,让你承认是不是比登天还难……算了,坐好了,我帮你用温水擦一遍先。”
严越这回没顶嘴,乖乖坐下了。
阮知慕端了盆温水过来,把毛巾对折成巴掌大小,弯下腰,手掌撑着毛巾,从眉骨开始擦拭。
凑近了看,阮知慕才发现,严越的五官是真的很漂亮。
眉骨高,眼窝深,鼻梁高挺,下颌清瘦。
明明是偏柔和的长相,给人的感觉却是冷硬的,像融化不开的坚冰。
毛巾绕开颧骨上的淤青和嘴角的淤血,将脸上的灰尘和血迹一一擦净。
擦到下颌的时候,阮知慕闻到一阵薄荷茶的味道,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严越离得太近了。
那是漱口水的味道。
严越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原本闭着眼睛懒洋洋地等他擦拭,离得近了之后突然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
加上淤青的脸颊,渗血的嘴角……
阮知慕莫名有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阮知慕:“把眼睛闭上。”
严越幽幽看着他:“你很紧张?”
阮知慕:“你这么看我,我瘆得慌。”
严越:“是瘆得慌,还是害羞。”
阮知慕匪夷所思:“你一直这么自恋吗。”
“算不上,”严越道,“要不是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看,眼神躲闪,我也不至于有这种猜想。”
阮知慕:“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盯着你看了,我刚才明明一直在认真帮你擦洗,是你死盯着我不放。”
严越:“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阮知慕:“……”
阮知慕往后缩了一下,恰在此时,眼前一黑。
浴室里陷入了黑暗和寂静。
阮知慕:“……好像停电了。”
“哦,”严越说,“那怎么办。”
阮知慕:“我去楼下看看,你坐着别动,等我回来。”
他说完,站直了身体,摸索着往外走。
然而,他忘记了自家浴室有多袖珍迷你。
也忘记了刚才擦拭时,由于过道太狭窄,严越是岔开腿的,他站在严越的两腿中间。
阮知慕一抬脚,一个趔趄,往前一扑。
预想中摔得四仰八叉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阮知慕被拦腰搂住,倒进一个陌生的地方。
耳后是起伏的温热呼吸。
身后是坚实的胸肌。
阮知慕后背僵住,大脑突然宕机。
大约十秒钟后。
“虽然不知道你打算在我腿上坐多久,”严越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一贯的懒洋洋的语调,
“但是你的屁股再不挪开,我伤口就要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