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容述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他出院时,是何少桢和容林来接的他,谢洛生没有去送。他站在办公楼里,远远地看着容述和何少桢的身影,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何少桢喜欢容述。
他眼前浮现二人唱戏时的样子,举手投足间都是情意,默契十足,彷佛这天地间只他们,只有这段情。
旁人只能远远地望着,是局外人,也是戏外人。
韩宿抱着病历本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谢洛生站在窗边,他好奇地看了眼,恍然,说:“容老板今天出院啊。”
“想送怎么不去送送?”
谢洛生回过神,叫了声:“师兄。”
“不送了,没什么可送的。”
韩宿嘀嘀咕咕,“不想送你在这儿偷看……”
谢洛生说:“师兄,你知道医院附近哪儿有地方可以住么?”
韩宿“哎”了声,惊讶地看着谢洛生,说:“洛生,你不是住容公馆么,你想搬出去?”
谢洛生说:“我原本就是借住,如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港城,总住在容公馆也不好。”
韩宿若有所思,说:“搬出去也好,”他顿了顿,打量着谢洛生,试探性地问他,“洛生,你和容老板……吵架了?”
谢洛生哭笑不得,说:“我和容老板吵什么架?”
韩宿说:“也是……搬出去就搬出去吧,我帮你看看。”
谢洛生道:“谢谢师兄。”
韩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道:“自家师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请师兄吃顿饭就好了。”
谢洛生莞尔,道:“行。”
他想,容述这人众星捧月似的,谢洛生不愿巴巴地凑过去,做他身边可有可无的星子。
游行的余震未消,医院里收容了许多病人,谢洛生连着几日都忙到深夜才回去,同已经回容公馆的容述打不上照面。
这一日,谢洛生下了班已经是十点了,他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就见青姨自厨房里走了出来,青姨也瞧见了他,当即笑道:“谢少爷,您回来啦。”
谢洛生朝她笑了下,“青姨,”他目光落在妇人手中端着的杯子上,热腾腾的,泛着牛奶的香气。
青姨循着他的视线,了然地笑笑,“给少爷热的牛奶。”说着,想起什么,轻声询道:“谢少爷,您这么晚才下班,吃饭了吗?我去给您做点吃的?”
谢洛生说:“谢谢青姨,不用麻烦,我已经吃过了。”
“那我也给您热一杯牛奶?您喝了,夜里好睡个好觉。“她说着,眉心也微微皱起来,十分担忧似的絮絮念:“天天这样加班怎么受的住哦,人都瘦了。”
谢洛生无法,只得笑着应道:“那麻烦青姨了。”
青姨这才放了心,眉眼都舒展开,“不麻烦,不麻烦,顺手的事。”
谢洛生看着她手中的牛奶,犹豫了一下,道:“青姨,我帮您把牛奶给容先生拿过去吧。”
青姨:“这怎么好?”
谢洛生笑道:“不打紧的,我正好有事要找容先生。”
谢洛生端着手中的热牛奶,看着紧闭的房门,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敲了两声。
容述正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看文件,听见脚步声,没抬头,道:“青姨,你先去休息,牛奶我一会儿喝。”
谢洛生开口道:“容先生。”
容述手中的钢笔顿了顿,看着面前挺拔的青年,道:“才回来?”
谢洛生嗯了声,他将牛奶放在桌上,又送大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袋子,道:“容先生,这是祛疤的药,效果顶好的。”
容述看着谢洛生,二人目光相对,谢洛生眼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移开眼,方不紧不慢地道:“多谢,费心了。”
谢洛生看着容述垂落的长发,他穿着柔软的家居服,少了几分直攫人眼球的惊艳,却多了几分平和沉静。谢洛生隐约间能闻着淡淡的木质香,他想,容述才洗了头发,发稍还透着半干不干的湿意。
谢洛生没来由地有些面热,他定了定神,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便道:“容先生,医院这些日子事情多,我打算搬去医院附近找间房子住,方便些。”
他一口气不断,话不知打了多少遍腹稿,说得顺畅,“这些日子,谢谢您照拂。”
容述摩挲着手中光滑的钢笔,波澜不惊道:“房子找好了?”
谢洛生说:“找到了,过两天应该就能搬进去了。”
容述点了点头,道:“有需要帮忙尽管找林叔。”
谢洛生道:“谢谢容先生。”
他说完,二人都不说话了,谢洛生看了容述一眼,低声道:“容先生,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
容述看着谢洛生离去的背影,青年脊背挺拔,如一握不屈的劲竹,他无意识地拿钢笔轻轻地敲了敲文件,目光又落在他留下的那支祛疤膏上,想着谢洛生找的由头,不甚在意地想,真是小孩子,躲都躲得这般拙劣蹩脚。
韩宿在医院附近给谢洛生找着了一间屋子。不是太平年头,有些家底的,预知战事,纷纷逃离去了异国他乡太平地,许多住宅都空了,留着出租,多一份收入。
房子在沪城的老弄堂,转过圆形拱门,上二楼,一厅一卧,还辟了一间书房。听说房主原来是学校里的老师,后来去了北平任教,宅子就空了下来。屋子不大不小的,很合适一个人住。
房东是个本地女人,操着一口方言,说侬晓得伐,我们这是好地方,挨医院,近学校,你住了,就错不了的呀。
谢洛生站在窗边,院子里有两棵桂花树,栽的是晚桂,满室盈香。斑驳的青石板,有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裹着棉袍,嘟嘟囔囔的,他对面是个妇人,提着搓衣板,啪啪啪地甩着浸了水的重衣服,颇有生活气息。
谢洛生看着那两树桂花,直接就定了下来。他一定了房子,第二天就搬了进去。谢洛生初来沪城时,只有一个行李箱,如今搬出容公馆,也不过一个行李箱,彷佛此前不过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暂住。谢洛生离开前,回头深深地看着矗立在面前的西式别墅,他想,到此为止了。
谢洛生搬出了容公馆,就住进了弄堂,他终日待在医院,戏也不去看了,闲暇时靠着窗,看看医学文献,抑或安安静静地听弄堂里的人声。谢洛生鲜有这样的经历,只觉目之所及,都是烟火气,让他心里踏实。
容述是出院后一个月才登的台。
他登台那日很大的阵仗,报纸上登了报,街头小贩报郎吆喝着,不留意撞着谢洛生,报纸散落在他脚下。谢洛生被小孩儿撞得退了两步,他反应快,一手扶住对方肩膀,这才低头去看地上的报纸。
报纸上登的是容述的新照,一身道姑扮相,眉眼之间顾盼生辉,当真是扮什么像什么。他身边是何少桢,大抵是二人返场,挨着一起站在台上,亲密无间,又不知被谁拍了下来,就这么刊登了上去。
着实——登对。
他看的久了,消瘦矮小的小孩儿一双眼睛机灵,嘴里道:“先生,买份报纸吧,大新闻啊,沪城名角容老板出院后首次登台呢!”
谢洛生将报纸捡了起来,递给他,道:“谢谢,不用了。”
小孩儿不依不饶,追着,说:“先生,您就买一份吧,便宜,您看看!”
谢洛生皱了皱眉,余光瞥见小孩儿一双生了冻疮的手,到底是停下脚步,没什么表情道:“给我一份。“
小孩儿眉开眼笑,鞠着躬,双手将报纸给他,说:“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兴许是将那份报纸带回了家,谢洛生当天晚上就梦见了容述。
还是春梦。
谢洛生正当年轻,自然有欲望,可他一向克制,鲜少自渎,更不要说春梦了。
梦里他同人亲吻,吻的是柔软的嘴唇,抹了红色的口红,吻得急了,口红花得乱七八糟。
谢洛生心跳得很快,鼻尖似乎闻着了淡淡的尼古丁味道,还夹杂着口红的香,他模模糊糊地想,他亲着的人是谁?
旋即,两根手指抹上他的嘴唇,细细地擦着唇角的口红,动作狎昵又温存,谢洛生听见对方笑了声,声音低,听得他呼吸急促,耳根都是红的,活像个急色鬼,没有半点端方气度。
谢洛生自惭又失控。
他们在床上滚了几圈,谢洛生摸到了他身上的旗袍,像是隐约知道这人是谁,可又不知道,却鲜有这样汹涌的欲望,他哑声道歉,说,对不起,你的旗袍被弄皱了。
谢洛生听见他说,谢洛生,你睁眼看着我。
谢洛生心头颤了颤,一睁眼,就对上容述似笑非笑的目光,平静又冷淡,容述说,你不敢看我吗?
谢洛生猛的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黑暗里的天花板看了许久,才伸手按开了床头的小灯。
暖黄的灯光骤亮,谢洛生闭了闭眼,身体里犹残余了几分激烈的情欲,那股子扭曲而倒错的快感在指尖儿回荡,经久不断。耳边却似乎响起容述那一把好嗓音,叫他名字时漫不经心的——谢洛生,寥寥三字,轻描淡写,好像这世间种种,人也好,事也罢,都入不了他的眼。
谢洛生突然想,容述连他名字都鲜少叫过。
一场春梦了无痕。
谢洛生没想放在心上,可那点悸动却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心尖儿,一想起,手指尖都隐隐发烫,有几分斩不断理还乱的无力感。沪城这一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到了十一月,几场骤雨过后,寒意更逼人。谢洛生是南方人,却很畏寒,早早地戴了围巾,还是没挡住寒意侵体,得了感冒。他说话都带着股子鼻音,韩宿一边给他拿药,一边说:“洛生,你要不请假休息几天?”
谢洛生揉了揉鼻尖,说:“不用,就是小小的感冒,吃点药就好了。”
韩宿道:“别小瞧这感冒,这种季节得感冒最磨人了。”
谢洛生笑了起来,说:“师兄,你好唠叨,我又不是小姑娘。”
韩宿哼笑道:“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哪有你这么让人操心的小姑娘,行了行了,今天早点回去,别跟着在医院里耗,回头真倒下了还得我们照顾你。”
谢洛生被他塞了一袋子的感冒药,无奈地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韩宿挥了挥手,道:“赶紧走吧。”
谢洛生拎着药出了就朝他租的屋子走去,没成想,还没进弄堂,先被人拦住了。来人是谢氏纺织公司的经理,是他父亲留下经营公司的负责人,姓张。
张经理四十来岁了,穿着西装,面容灰败,眉毛皱得紧紧的,见了谢洛生,小声说:“少爷,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