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扯开衣领,黑色瘢痕从伤口处迅速蔓延,像被什么东西诱导发作。何为把人从头扫到脚,见掌心的愈合阵还开着,立刻将御灵戒摘除。
痕迹未消退,但侵入停止了。
“真奇怪,对灵力有反应么?”毒得清理掉,他行动前先凑耳边低语,“这可是救你,别突然跳起来揍我......”吮吸净黑血啐地,嘴巴里都是铁锈味儿,只得拿袖子胡蹭。
环顾周遭,夜幕降下,月色稀薄,荒郊野岭恐不宜久待。何为脱掉外衫往江止戈肩膀裹,堵住血腥气,将人打横抱好,可没一会就放弃了。
体格相当,这姿势就是找罪受。
换成身后背,他缓了口气,“我好像明白过来......为什么小时候玩骑人马,家仆都哭丧着脸......”
算起来有三天,瞿冥府必得乱成一锅粥,保不准二哥也知道了,得想个借口,把绑架的事儿糊弄过去才行。此外——
建的三十六景庄还需加个金笼子,里头的房屋不必大,精巧为佳,但要建到树上去。树是云虚冢的紫琴槐,四季都开垂花,叶片似鸟翼,配他正合适。
何为边走边琢磨,心里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然出了树林,就没力气胡思乱想了。前方是片碎石坡,只见零星几丛荆棘,他靠着大石头气喘吁吁,倒茫然起身在何处。
一抹额头汗,背上的人忽然开了口。
“打算......去哪儿?”
“醒了?!”他一惊,“不知道啊。”
“那你瞎跑什么?”
回身把人放下,何为跟着往地上坐,“我不知你瞬移多远,万一那两个魇徒追过来怎么办?而且入夜了,附近若有罹尸,我可对付不了。”
揪起扒胸口的纳福鼠,江止戈喟然,“这东西不是能当盾使么?”
“怎么又去找你了?!”他啧声,“不是盾,是挡祸。自打遇见你就不中用,时灵时不灵的。”
江止戈眉峰轻挑,若有所思,“你把自己底细抖得一干二净,哪个魇徒敢紧追?”
“就是为了让他们忌惮才说的。”何为直腰凑前,“你伤可好?那毒不寻常,貌似用灵力会加速毒发。”
“御灵戒呢?”
“在这儿。”袖里摸出,刚放他手心,便被一把拽住,“做什——”
“我有个疑惑。”扣紧手腕,江止戈屈膝立起,“缘何不逃?”
“为什么要逃?”
“昭冥宫莫不是忘了,自己并非两条腿自愿来我这里做客。”
眼神游移,何为满腹找词,“那不是因为你受伤才——”
“这般好心,所图为何?”踏前半步指一松,江止戈改抓他衣领,“还有那耗子,怎会跑到我身上?”
“痴痴不是耗子,是纳福鼠!”靴尖离胯下物不过咫尺,他急道:“它擅自行动,我能怎么办?!你、你、你别往前顶了......”
“被掳走不怒不恼,算你沉得住气。逃出去转一圈,没闹腾就回屋,也勉强当你识时务。但此刻的事情,我倒想不透了。”
没法子,何为抓住他逼近的腿,以防万一,“你这个人真不讲理!我念在绿萼楼里错认,不予计较,还想方设法协助。大恩大德你不感涕,倒是起疑我用心!”
江止戈瑞凤眼一眯,冷笑道:“昭冥宫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没偷你东西......”背起寒意,何为咽口水狡辩。一抬眸,忽觉他目光不聚,面颊发红,“江止戈,你真的没事儿么?”
松手起身,人退两步依靠山石,“既然不逃,我也说句实话。虽绑你走,却不为别的,是有事相求。昭冥宫过后若怪罪,只管算我一个人的头上。”
这些早就有底了,只是在等他问,自己才好开条件。不过现下,何为没心思处理,“都说了,我一向大度,犯不上跟误会较真。”看他缓缓坐倒,呼吸微促,又道:“伤既然重,何必跟我练一通杀威棒?”
江止戈眼帘一抬,笑了声,“以为是个绣花枕头,内里倒不傻。”
一撇嘴,他起身拍拍土,把手腕伸过去,“要不......你摘了这抑制器,我带你到安全地方治伤。”
“等等。”
只回了一句,后面再没话音。
何为也不知等什么,看黄沙在空旷地一层层卷过,那响动听着怪渗,便退几步蹲下,靠上个热乎的。
刚合的眼皮又睁开,江止戈扭脸。
“那什么......咳,我头回见风刮得跟号丧似的。”何为道:“而且,外衫给你包伤口用了,现下挺冷。”
对方默不作声,他全当许可认,精神就来了,“你看着瘦,身上倒不轻,我背得腰痛手酸。所以啊,等会能不走路么?”
“还有你中的毒,一般大夫怕解不了。应该是专门用来对付灵生的,摘掉御灵戒虽不会发作,可不能一直都放着不管。”
“你要是放心,今夜过去,我带你见个灵生。她医术极好,擅治奇毒怪伤。小时候,我让云虚冢的朱蜂蛰了腿,肿了三四圈大,夜里疼得睡不着——”
正念叨,何为见他盯向左侧,于是跟着看去。
夜幕下鳞光泛起,乌隐兽喷火光的脑袋就贴在眼前。他吓一跳,嚎了声。
“真够吵的!”江止戈啧舌,翻身上了坐骑。
何为作难,“非得骑着它走么?”
“你要不累,后面追着跑也行。”
“肯定累啊,是说——”以前被摔过,再尝试需要勇气。他嘟囔道:“那你拉我上去。”
江止戈伸手。
“我不坐前面。”话毕,衣领一紧,被对方强拽在前。何为只得翻腿坐好,两手不知该抓何处,“要不我还是去后头吧,好歹抱着你能——”
乌隐兽扬蹄,飞奔而去。
这东西比马壮实不少,鳞片又滑,根本找不到平衡,他情急之下唯有扒身后人,“江止戈,我等会若掉下去,也得成伤患!”话音刚落,对方手臂伸出,腰间倏然收紧。
待六蹄再次停稳,一座破旧小院立在眼前。
江止戈落地上前,不远处的枯井边有个石龛,门洞内没有供奉石像,而是凸起一块菱形柱。他伸进去转动几圈,随后按下。
结界沿着篱笆围绕成圈,笼罩上空。何为抬头辨认,问道:“这个只能防罹尸吧?”
“嗯,是巡夜队建起来避难用的。”走进屋,江止戈靠着门边喘了口气,“熬到天亮就好......”
路上贴得近,能感觉到他不自然的滚烫。何为跨过门槛想询问,却惊异里面的景象。
这实在不像个住处,灰尘蛛网,缺瓦断梁,陈设没一个全须全尾,只倒扣的竹筐上,幸存一盏油灯。
江止戈把灯芯点燃,从堆叠的破箱子里抽出条草席,“右手边第三块地板下面有酒跟吃食,你有需要自己拿。”
把木板搬开,果见一口黑坛,边上团着油纸包。取出闻了闻,可能是面饼之类的,实在提不起胃口。他撇嘴抬头,人已经躺下,“你发烧了吧?要不——”
“明天......”江止戈话一顿,声音降了不少,“明天带你去矿区,见一下三城的城守。关于那地方的情况,他们比我了解得细致。”
“不急,伤总得——”
“不是我心急,是事态发展不由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大祸临头了......”
何为不懂,天塌自有高个顶,缘何忧虑这些有的没的。更何况矿区也好,三城也罢,负责者甚多,犯不上他个人去操心。
自然,想法归想法,话不能说得太冷漠。
“瞿冥府虽握有生死簿,但穹顶结界跟城池是由瞿州府管控。我记得......瞿州主是叫柴辛,那三城城守没想着去觐见上报?”久久未言,何为踱步过去,靠近才听到回复。
“何三爷,绑走你正是因为迫不得已,才行的下策......”
突然换称呼,他也搞不清用意。蹲下身琢磨一会,探头张望,人合了眼帘,满头虚汗,“江止戈?”
没有动静,何为悄悄解开绳扣,取下鸮鸟面具。他觉得不太对劲,把堵着伤口的衣衫扯掉。
经脉浸染成黑,毒气距离心脏不过巴掌宽。想来不用灵力只能做到暂缓,无法完全压制。
“这可不妙......”何为锁眉,盯着那张脸犹豫须臾,摘下脖子上的小金葫芦,开始往出倒货。
平日里私藏的扇子、挂坠以及杂七杂八的物件先落了满地,之后是各样印章。他拣选着,拎起当中最不起眼的那枚,然后继续晃。
纸跟行囊笔掉了下来,还有杆象牙滤嘴的烟枪。他撕下纸张一角,写了个“急”字,将章印按下。随后点锅魂烟,正打算抽,想起一事,叹了声往门外走。
就着烟锅燃了那片纸,如此火介传信,应该很快会有回音。何为吐着烟,隐隐听到远处在轰鸣,顺势去瞧,也没什么异样。心下奇怪,忽有魇蝶撞上结界,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成群赤蝶呼啦啦涌来,遮天蔽月,宛如幕布。这景象良久不消,他惊得一口烟忘了呼,钻入肺管。
掩唇猛咳,地面跟着微颤。透过黑影偶尔的间隙,他看到穹顶一道金色裂痕,似巨爪撕扯,势要毁了瞿州这层守护......
待异象平息,何为返回屋内,扯下按了章印的半页纸,放在油灯上烤。很快,一面灵阵浮现,阵眼生出条金线,绵延不绝。
此线为牵引所用,看对方回复及时,恐相距不远。
连带烟枪一同收好,他干坐了会,有些无聊,便扭头盯着江止戈。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心痒得难受,又担心越轨被发现,纠结半天终是伸出手,抚上那片微凉的唇。等润湿了指尖,他迅速含进嘴里。
这么品滋味不够,反倒把邪火往上勾。
痴痴蹲在草席另一头,何为强转注意力,干脆跟它大眼瞪小眼。
直到天放微光,露出点鱼肚白,才听到外面有车轮滚动的声响。
出门去瞧,一辆四匹白马所拉的车舆停在院外。驾车的膀大腰粗,一张四方国字脸,生得孔武。何为认得他,是灵医笑霓裳的护卫,记得是叫伯一山还是伯一湖来着,“你家主子呢?”
护卫无话,眼神示意马车内。
他匆匆回返,检查江止戈的伤,离心口仅剩一指宽。幸而来得及时,再晚些,这番工夫就白费了。
抱着人上车,因安有扩界器,其内的空间比在外看要大许多。帷幔软纱层层叠叠,书架长柜沿墙排满,到处都是散落的药材纸张。他行至垂了珠帘的落地罩,总算寻到目标。
“笑灵医可让我好找!”何为扫一圈,看床榻空着,便把人放下,“你且看看,这是什么毒?”
桌后女子搁置了书卷,笑着施礼道:“昭冥宫安。怎得突然想起召唤我?”她拽起拖地长裙,抚了抚蓬松发鬓,上前观瞧,“诶呀,好生俊俏!”
“是吧。”何为应和,心下欢喜,又忙道:“暂不论这个,是说他中的毒,有些奇怪。”
桃目流转,笑霓裳莞尔道:“我说何小三爷怎会失踪,原是另有雅兴。”
“这事儿你也知道?”
“自然,冥司使在瞿州各地搜寻,怕是三府都惊动了。”
“三府?!”何为一愣,“我不过才走了几天。”
挑起床上人的衣领,她检查伤势,“何小三爷也莫怪我,大半夜火介传书一个‘急’字,还当你遇到了危险。怎会料到,竟是为了救人。”
思索稍许,何为反应过来,“该不会已经上禀——”
“去外面先报个平安吧。”笑霓裳道:“人放在这儿只管放心,此毒我解得了。”
搔头作难,实在不想这么早回去。他不情不愿出车舆,抬眼就见院中百匹黑驹,以及从上面齐刷刷落地跪拜的冥司使。不远处还停着辆马车,窗框轮子皆有彼岸花纹,那是自己来时所乘的。
“小三爷,您这是——”崔娴跟着上前,仔细打量一番,眉心拧成团,“您到底去哪儿了?!”
何为招手让那群灵生先起来,撇嘴道:“你跟笑灵医说一声,让她同我一道回瞿冥府。”
“您受伤了?”
看随侍盯着衣服上的血渍,他假意咳嗽,“那倒没有,就是......偶感风寒,得治。”话毕出了院,回冥司府的车上去。
这里也装了扩界器,宛若居所一般。何为一眼就瞅到桌上的点心,边倒水边往嘴里塞。
正用小雀舌茶往下压,崔娴冷着张脸进来。他笑道:“怎么样?好看吧?”
外头都是眼线,何为不想惹来太多知情者,故意让她借传话工夫,注意到江止戈。
“小三爷,您几日不归,我当如何跟主子交代?”
“唔......就说一时兴起去楼外转悠,迷了路。”一抹嘴,他又道:“你看着编,别把刚才见到的那人告诉二哥就行。等下带回瞿冥府也是,绝对不能让旁者知晓。”
“您先解释一下,什么样的闲庭信步,能跑到瞿州边境来?”
叼块芙蓉糕往窗外瞧,车队开始行进,探头出去,四匹白马跟在后面。何为边吃边嘀咕,“是啊,确实离幽城太远了,不像自己两腿走来的......”
“还有您手上的抑灵器。”
低头扫了眼,那银镯子倒无所谓,指甲缝里的泥顿时倒了胃口。他把点心一丢,拍手笑道:“先沐浴更衣,借口嘛,慢慢想总会有。”
早就名声在外,“何散金”三字是最好的挡箭牌。哪怕说自己是绿萼楼遥遥一见美男,独自痴心去追,结果半路遇险,怕也能圆得过去。
浴池里舒舒服服泡澡,崔娴一言不发,从头到脚检查过,见无大碍,才取丝巾替他擦身。
“要那件藕荷缂丝衫。”衣架搭了几套,何为随手一指,问道:“这附近有个叫沙固的村子,瞧着像荒废了,是怎么回事?”
崔娴系亵裤的手一顿,“您是去过了?”
“嗯,看到不少骸骨,也不知死的是人还是灵生。”
“瞿州的浑道子虽多,却也不会住那种地界。”
“这么说......你听过什么风声?”
“难得见您对此类事情上心。”崔娴道:“那村子有百十口人,以贩卖玉人为业。”
玉人跟豢宠以及妓院小倌不同,是将五六岁的孩子封入罐中,用秘药浸泡喂养,等十二岁左右再启封。因密闭空间成长,体态幼弱白皙,永不会长大。
何为啧舌,“二哥上任司命王的第一天,就联合督灵府禁了玉人,竟还敢顶风作案?!”
“禁是禁了,酷好此风的大灵生可一个都没清算。反倒是水涨船高,暗巷交易开出的皆是天价。”她取来外衫,继续道:“瞿州边境凶险,三府管控有限。那沙固村人四处劫掠孩童,搞得各处惶惶不安。”
“这也奇,管控再难,也不至于让一群人逍遥法外吧?”
“小三爷不妨猜猜,这些贩卖玉人的背后,还站着谁?”
他示意桌上的八宝璎珞,也懒得多思,“你说就好。”
“瞿州主柴辛。”
饰品刚落脖颈,何为就僵住了,“他?!”
“还记得上年去烟渚府赴宴,烟云宫是怎么评价柴辛的么?”
他想了想,“唔......贪得无厌。”
崔娴笑了下,“您早先去的绿萼楼,也是柴辛斥资所建。”
“我说呢,那品位怎一个‘俗’字了得。”何为嗤声,“若是柴辛在背后指使,瞿督府的督灵确实不好办事儿了。恐连瞿冥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柴辛是九州王身边,马屁都能拍出呲花效果的。”
“不过三年前,有个称作‘鸮公子’的人,一夜之间屠了沙固村。”
论修灵道,江止戈确实有那个本事。
何为走到梳妆台坐下,“宰了生金蛋的母鸡,柴辛岂能忍气吞声?”
“明面他自不敢作声。”取玉梳顺发,崔娴道:“但我听说,柴辛背地里在暗巷挂出赏格,千金来买鸮公子的人头。”
“戴这个。”他一推垂珠玉冠,“旁的倒也罢了,穹顶结界跟矿区城池可是他瞿州主柴辛之责,缘何耗到现在也不处理?”
“这里面参合着不少因素,不过......只论柴辛的话,他前几年因想多收两成运送月灵铁的护税,跟天机坊起了龃龉。”打开妆奁,崔娴拣选着簪子,“最初运送,是坊内弟子跟瞿州府的巡守使一道配合出境。”
“不欢而散后,天机坊一段时间遭遇浑道子的劫掠,结果鸮公子出面清理,即便停了巡守使的护送,也没多大影响。”
何为闻言直乐,“我怀疑,那些最初打劫月灵铁的家伙,十有八九也是柴辛搞的鬼。他原想给个难堪,逼天机坊就范,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江止戈倒有些意思。
“对了,有件事情得先跟小三爷禀明。”
“何事?”
“三城最初因开矿建立,为避免城中人监守自盗,脖子上的生死纹做过特殊处理。”
照过镜子起身,何为不解。
“离开灵守界范围超过十六个时辰,生死簿自动收割魂种入司。”
“灵守界?”
“是的,笼罩在三城上空的守护结界。”崔娴道:“所以主子让您过几日同坊主墨妍会面,商谈的正是此事。”
这么说,江止戈擅入内城来见自己,重点在此。他心思活泛起来,若拿这事儿做筹码,十有八九能把人弄到手。
想想就美,何为掀珠帘而出。
“小三爷您去哪儿?”
“取纸笔,我要把那金笼子好好设计一番。”走出没多远,他步子一顿,“对了,回瞿冥府后,我要住东院。听说有片秋锦海棠林,你把笑灵医他们安顿在附近。”
“等下!”崔娴拦道:“您手上的抑制器要怎么处理?”
何为眼珠一转,“谁给我戴的,就让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