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宋元秋的运气一直不怎么好。
五岁那年,宋元秋的父亲意外去世,流下整日以泪洗面的母亲和懵懵懂懂的他。七岁时,母亲带着他改嫁,住进了一个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男人家里。五十平方的小屋狭窄逼仄,灯泡时常忽明忽灭,宋元秋只能趴在浮着一层油垢的茶几上写作业。再后来,母亲怀孕了,在宋元秋上初中的那年生下了一个男孩,那个拥挤沉默的家里变得吵闹起来。
或许母亲知道她无法再接近早已变得安静冷淡的宋元秋,便将所有的溺爱全给了年幼的弟弟。宋元秋初三那年,弟弟哭着吵着要自己睡一张床。母亲绞着手指,为难地看着宋元秋。宋元秋看着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弟弟,点了点头。母亲松了口气,让他住进了学校的宿舍。
高考前夕,学校给考生放了假,宋元秋提着行李回到那个早已陌生的家中,弟弟已经长大,却还是顽劣又调皮,将宋元秋的课本乱涂乱画,又撕得粉碎。高考的第二天,母亲坚持要开车送宋元秋去考场,还特里捎上弟弟,仿佛最后送他一程,就能弥补这些年对他所有的亏欠。
在车上,弟弟突然提出想要一个玩具,母亲温柔地哄着他,说等送完哥哥就去买。弟弟却立马放声大哭,解开安全带,扑棱着手脚去拍打母亲。宋元秋闭着眼睛,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只觉得好吵。
要是他们能够安静一点就好了。
随着一声巨响,整个世界确实如宋元秋所愿,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母亲因为应付着哭闹的弟弟,没有注意前方的红路灯,直直地撞上了拐弯的大货车。三个人都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等宋元秋醒来,高考早已结束。
等到弟弟出院后,宋元秋才跟母亲提起复读的事情。母亲却说了一大堆,这次事故要赔一大笔钱,男人的工钱老是被亏欠,弟弟马上要读小学了,自己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宋元秋看着母亲因心虚而闪烁的眼睛,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中是那么多余。
他垂下眼睛,淡淡地说“好”。
但是宋秋元相信运气守恒,当初他因无法跟许停越上同一所大学而辗转反侧,如今却有资格与许停越同进同出,朝夕相处。
这已经足够幸运了,宋元秋想,不应该奢求太多。
晚上的戏拍得不怎么顺利。费禹一改先前浪荡公子的做派,表情严肃得骇人:“许停越,你怎么回事!说了八百遍我要悲怆,心疼,怜爱,你自己过来看你演的是什么!”
宋元秋听得胆战心惊,为许停越捏了一把汗。许停越倒是知道老友的脾气,拍戏追求完美,认真起来从不顾念情分,而且自己确实状态不好,并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算了,这场戏明晚再拍!”
回酒店后,宋元秋还在为许停越今天的状态忧心忡忡,闷着头往前走,却撞在了一个结实温暖的胸膛上。他错愕地抬头,却发现身前的人是许停越,非笑似笑地看着他。
宋元秋的心猛地一跳,往后趔趄了一步。许停越却误以为他要摔倒,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肘。
“走路都发呆,万一摔倒怎么办?”许停越的声音里染上了难得的戏谑。
宋元秋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许停越收回了手,正色道:“晚上过来,帮我对一下台词。”
宋元秋又愣住了,许停越私底下好像从来没有找别人对过台词。
可能是因为他的状态不好吧……宋元秋满是忧虑,满是欢喜,一面希望许停越快快好起来,一面又为能跟他在一起更长时间而欢欣雀跃着。
当宋元秋真的坐在许停越的房间,看着剧本上的那段台词,大脑才是真正的停机了。
女主的父亲为国捐躯,战死在前线。她半夜登上天台,望着茫茫的月色落泪。男主赶来安慰,罔顾组织留给他的任务,向她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这是男女主撕开面具,互诉衷肠的重要戏码。宋元秋觉得羞愧,自己怀着那样龌龊的心思,让许停越对他念出那样的台词,实在是太过心虚。
许停越演不好的正是这场戏。许停越没有演出费禹想要的那种决绝,那种摒弃之前的忧虑,毅然决然地决定给面前这个女人一个承诺的勇气。
“准备好了吗?”许停越看着他,眼神明亮锐利,看得宋元秋有些发麻。
“嗯……”宋元秋与许停越面对面站着,清了清嗓子。
“你来干什么?”宋元秋看着剧本,努力把自己想象成那个悲痛欲绝的女人。
“……来看你。”许停越的声音低沉沙哑,让宋元秋有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既然你已经看过了,那便离开吧。”
许停越突然握住了宋元秋的手腕,“不要赶我走,好吗?”
宋元秋拿着剧本的另一只手微微发抖,专属许停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从手部皮肤传自全身,险些让他招架不住。他垂着头,不敢抬头直视许停越的眼睛。
“当初你已经将我推开,让我不要再联系你。如今,你是为了什么来找我,同情吗?我不要你的同情!”
“不,不是这样的……”许停越的声音里有着让人心碎的苦楚。
“看着我。”
宋元秋睁大了眼睛,剧本上没有这句台词,那么,这句话就是许停越对宋元秋说的。
宋元秋缓慢而胆怯地抬起了头,对上许停越饱含痛苦和爱意的目光,心脏跳得飞快。他淹没在许停越深情的眼神里,四肢百骸都快要融化。
“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
宋元秋慌乱地低下头,扫过剧本上的台词,说话都磕磕巴巴地:“你不要哄我……我已经无法再承受又一次的欺骗了!”
“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以前的我太懦弱,害怕哪一天就突然丧命,辜负你的一片真心。我原是不想拖累你,希望你能找个老实本分的好人家,平安幸福地度过这一生……”
“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许停越的声音微微颤抖,宋元秋知道他是入了戏了。
“你这个负心汉……”
“让我代替伯父照顾你,好吗?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就找一个静谧的地方,一起变老,好不好?”许停越的眼神是那么清澈,明亮,充满爱意与希望。宋元秋好像掉入了漩涡之中,那里只有他和许停越两个人,许停越说的话,就是真真正正对他说的。
“……好。”
这样就足够了,甚至太多了。宋元秋闭上了眼睛,在心中默默点了点头。这句虚假的台词足够他在心里咂摸千遍万遍,他愿意拥着虚假的美梦,永远不要醒来。
不知道有没有宋元秋的功劳,第二天许停越再演那场戏就顺利多了,费禹也终于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准备下一场戏。
不过许停越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台词,让宋元秋在夜里辗转反侧,脸红心跳。
这部剧有个投资方与费禹是老友,提议叫上主演们吃个便饭,费禹欣然答应。许停越本来是想推脱的,但费禹苦头婆心地劝他多认识一些投资方,对前途没有坏处,许停越只好点头。
酒桌上坐了许多人,谈笑声不断响起。许停越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将近日的疲惫与压抑藏在酒杯里一饮而尽,喝得他脸上浮起红晕。
投资方突然将话题转到他身上,“小许,话怎么这么少?来,我跟你喝一杯!”
许停越笑了笑,与他碰了碰杯,“我敬您。”
费禹在一旁喝大了,大着嗓门逗趣许停越,“许停越就是这么闷!像个闷葫芦,总是不吭声!明明以前不这样的……”
张轻昀闻言倒是来了兴趣,一只纤纤玉手撑着脸,好奇地问:“费导之前就认识许哥吗?他以前是什么样的呢?”
许停越淡淡撇了费禹一眼。费禹接收到他的信号,也不敢在开口了,打了个马虎眼,“哎呀,我俩是高中同学,那个时候年纪小,青春活泼呗!现在他老了,越来越闷了……”
投资方也跟着打趣道,“小许这么闷可不好啊!是不是还没有对象呢?现在女孩子可都喜欢能说会道的!”
费禹接着损他,“我看他要孤独终老了!从没看见身边有什么妹子出现……”
投资方爽朗地笑了,指了指席上的张轻昀,“这不就是一位大美人吗?小许,美人在旁,你还不好好把握?”
张轻昀一下子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各位别逗趣我了,我配不上许哥。”
“是我配不上小昀。”许停越又喝了一杯,辛辣的滋味久久在他口腔逗留,“最近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投资方摆摆手,“作为一个已经成家立业的人告诉你,你要是谈个恋爱,就知道谈恋爱的好了。什么烦恼啊,不顺心啊,找个人陪你就好受的多!”
许停越只是笑笑,并没有接话。席上话题的对象很快就变成了别人。张轻昀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杯,透过薄薄的玻璃偷看那头浅笑着的许停越。
她越发看不透许停越了,到底要怎么做他才能爱上自己呢?
等大家都喝得尽兴了已是深夜,众人都摇摇晃晃起身离席。张轻昀一个女生不胜酒力,走起路来也有些踉跄。许停越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张轻昀抬头看他,轻轻说了句“谢谢”。
两人一路无言,但许停越仍绅士地握着张轻昀的手肘,张轻昀也没有拒绝的意思,有些不稳地倚靠在许停越的肩上。
两人一踏出包厢,涵涵就迎了上来,语气有些着急,“昀姐怎么了?喝多了?”
“嗯。”许停越偏头看了张轻昀一眼,她闭着眼,像是的确不舒服的样子,他也不好直接把人交给涵涵,便提议道,“我把你们送上车。”
许停越一抬眼,却发现宋元秋呆呆地站在远处看着他们。走廊的灯光昏黄,他看不清宋元秋的表情,只觉得有些奇怪,冲他仰了仰下巴,“又愣着干嘛?”
得到许停越的眼神,宋元秋觉得那只揪紧他的心的手放开了,他又重新获得了氧气。他向许停越小跑过去。
“你跟老姚打个电话,把车开到前面来。”
“好。”
许停越将张轻昀送上她的车,或许是喝醉了,她看向许停越的目光赤裸又直白。许停越收回手时,张轻昀扯住了他的袖子,“许哥,晚安。”
“晚安。”
许停越直起身来,转身向自己的车走去。宋元秋一言不发地跟在他后面。
等上了车,许停越才发现宋元秋的头发还是那么长,甚至更长了。大脑被酒精麻痹,许停越也比平时更任性了一点,他对宋元秋说:“不是说了让你剪头发,怎么还没去剪!”
宋元秋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丝责怪和生气。
宋元秋无措地看着他,圆圆的眼睛里好像盛了清泉,有种微波荡漾的潋滟,“我……”
喝醉的人是无理取闹的。许停越定定看着他,那目光有如利箭,像是要把宋元秋穿透。他不等宋元秋说完,又突然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宋元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不过车内光线昏暗,许停越并未察觉。宋元秋垂下眼睛,摸了摸鼻子,低声道:“你醉了。”
“嗯……”等宋元秋再抬头,许停越已经靠着车窗闭上了眼睛。
这样也好,这样他就不会听到自己有如擂鼓的心跳声了。
许停越并没有睡着,一些回忆涌上心头。他收到过的明里暗里的喜欢很多,但自己好像并没有给出去一份真正的喜欢。年轻时肆意张扬,不愿囿于少年人的爱恋;如今长大了,却被众多繁琐缠身,害怕自己无力担负一段新的关系。
他总是对自己说,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但转念一想,费禹他们说的也对,或许真的要先尝试,才能知道是不是合适的。
下车前,许停越睁开眼,淡淡问了宋元秋一句:“你也觉得我应该恋爱吗?”
宋元秋有一瞬的慌神,握住车门把手的手都僵住了。但他很快将车门打开,让许停越下了车,“如果你想的话。”
若许停越认真听,便会发现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但许停越没有注意,醉意之中,他只是想再看看宋元秋的眼睛。但宋元秋的头垂下去,他只能看见如水的月光泄在他柔软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