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宿醉于江时一来说无异于一场大病,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刻薄地挑剔眼下的黑眼圈和龟裂起皮的唇纹。
在他为数不多的“断片”记忆里,昨晚算一场。头疼欲裂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在他一片空白的回忆中,有个高大身影与赵启澜交叠重合,最后把他抱上了车。
他从床上站起来,光着脚在房间里踱步片刻,又像是被卸了力,重重坐回去。
阳光被窗帘遮住大半,窗外鸟鸣不断、花香馥郁,他却像蓬勃秋日里唯一被抽干了生机的那个,心中荒草丛生。
手机叮叮咚咚响起来,他混沌地接了,听出对面是宋珂的声音,才像是找回些意识。
“起了吗?给你带了粥和汤,醒醒酒。”
江时一“唔”了一声,起身去给他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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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淡的浅色浮油上,飘着几粒艳红的枸杞。
江时一心不在焉地拿起调羹往嘴里送,却被对面的宋珂拦下,“江时一,你是醉还是醒?”
他低头看自己碗里,姜块被当成了鸡肉,差点一口咬下。
宋珂明显带了不高兴,拿话戳他,“至于吗?就因为赵启澜回来了?”
江时一心思全无,放下碗筷,不发一言地起身往里屋走。
“江时一!”宋珂忍无可忍,以他的脾气能憋到现在已是奇迹,“别跟我说,到今天你还对他抱着什么幻想!”
正巧走到卧室门口,江时一的脑仁倏地抽痛了一下,细密仿佛针筒碾过一轮,额头迅速蒙上一层汗。
他便不想无谓争辩,扶着门框,声音浸透落寞,“我能怎么办?”
这已无异于明摆着的示弱,可宋珂还是气不过,“他五年前研究生毕业,你醉过一次;三年前结婚,你也醉过一次,现在回来了,难道你要夜夜买醉吗?”
窗外枝杈上的鸟雀受惊飞走,宋珂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接着被投入深不见底的沉默。
如果有可能,江时一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答案。
可没人站在尽头等他,这条路无论如何都只能由他自己蒙着眼睛走过。
“昨晚送我回来的是不是他?”敛起目光,他垂着眼,去追松木地板上的光。
太阳渐升到天际中央,一天中最炽热的时候。濒死的晨光像极了一枚枚罗马古币,亮闪闪斑驳在深色地毯上。
“不是。”宋珂回得干脆利落,连口气也不换,“我来的时候,你倒在沙发里。”
原来那真是江时一的梦。
光斑看久了也会晃眼,于是他走过去把窗帘拉上,等转身时,一切光景早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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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一讨厌宿醉,不止于醉酒后醒来的清晨,还在于那之后两三天里的不适。
比如说他总会在办公室里走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秘书已经在门外等了整整三分钟。
工作上的江时一严丝合缝,像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仪器,效率惊人却昂贵,一切都要按他的标准来做,容不得一丝逾矩。
可频频走神却让他洞察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只得趁着秘书进来汇报工作的间隙,摘下眼镜疲惫地捏着鼻梁骨。
走完日常流程,秘书上前一步,特意压低了声音;“江总,还有一件事……”
江时一重新戴上眼镜,睁眼时眼神又是往日的清明透亮,“说吧。”
秘书飞快报出一个名字,江时一记得这是近几年在设计界飞快崛起的一家小众工作室,于是点头问,“怎么了?”
“上个月换了个大股东,有点奇怪。”几页A4纸跟着递到他眼前。
江时一边听边翻页去看,重点处已被红笔圈出,所以他几乎是立马看见了赵启澜的名字。
“去年和前年两届世界设计大赛的金奖得主,听说婉拒了很多国外大公司的邀请,回了松市。”
江时一合上文件夹,良久才在纷乱思绪中找回声音,“他应该是主攻室内设计,跟我们的方向不冲突。”
秘书愣了一下,接着说,“江总,您了解得这么清楚?”
江时一心里一跳,他根本不知道秘书要来向自己汇报的是赵启澜。至于为什么熟悉,当年赵启澜以综合第一的成绩考取世界TOP的建筑设计学研究生时,自己就已经把他的专业方向背得滚瓜烂熟。
“再跟跟看吧。”他把文件夹递给秘书,心头隐隐有种说不出的预感。
*
傍晚的时候,他独自开车去星岚。
每周五下午学生放学得早,这也几乎成了他去实地考察的固定行程。
门岗大爷早已相熟,热络地同他打招呼。
秋天的空气爽朗却不干燥,母校吹来的晚风总带着熟悉的味道。江时一郁结了几天的心情终于舒畅了些,连带着脚步也轻盈了许多。
远远就看见白色的礼堂尖顶,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出夺目闪光,好像鱼肚子上最软的那层细鳞。
江时一从来不怕加班,做他们这行本来就够辛苦了,可他好像还嫌不够似的,几乎又额外把自己对于建筑的全部热爱都投入到了日常工作上。
如今为母校礼堂翻新的活也是他竭力争取来的,当初甚至还为此延期了好几个项目,可他偏偏甘之如饴。
毕竟是他曾经日夜生活过的校园,所有荷尔蒙迸发的青春记忆,也是在这里写下的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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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擦黑,正是校园里最热闹的时候。成群结伴的高中生们与他擦肩而过,稚嫩的脸蛋上洋溢着明媚蓬勃的朝气。
在一水儿深色校服里,江时一身上的浅色西装便显得格外醒目,总有小女生偷着回头追随他的身影,脸颊两坨蜜桃似的红。
躁动的青春,隐秘的喜欢,藏在夕阳下夜色里才敢偷偷看一眼的悸动。
由懵懂少年到成熟大人之间的转变岁月,如果其中还穿插了一个注定不能得的年少爱人,那便是摧枯拉朽、分崩离析的一生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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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一刚走到礼堂门口,就看见负责现场的李工往外走。
“李叔。”他喊了一句。
“小江又来啦?”李工张嘴应了一声,笑着地迎过来,“施工设计都差不多定下来了,怎么还天天往这里跑。”
“过来看看,反正也没什么事。”他指了指楼里亮起的灯,“今晚要通宵?”
“几组数据要再复核一下,估摸着是。”
“怎么了?之前的不准?”江时一闻言,渐渐收了笑。
他亲自带人测过好几次,怎么如今又要复核?
李工看他脸色变了,也“啊”了一声,“怎么的,下午那人不是你叫来的?”
他这么一说,江时一就更蒙了,“什么人?这边我都是亲自跑的。”
李工这才拍了下头上的安全帽,小声嘀咕着,“都怪我没问清楚,我看那人,以为是你手底下带出来的呢!”
说着也不等江时一反应,直接扭头冲楼里喊,“大军啊,小赵走了没啊?”
“没有呢,还在!”没隔半分钟,想起一道粗犷的声音。
“来来来,我这就领你进去。”李工赶紧转身往里走,“人没走就好。”
江时一于是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跟着他往里走。
空旷的礼堂里,简易灯泡亮着橘色暖光,晃晃悠悠的灯影投下黑幢幢的影子。
江时一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赵启澜。
西装外套脱了,他身上只一件浅蓝的衬衫,顶上两颗纽扣全解开了,露出修长又利落的脖颈。
袖口也挽到了手肘处,指尖夹着一根铅笔,正在和身边人写写画画说着什么。
无论是他优越的五官轮廓,还是此时认真投入的神情,都像一颗自带光源热度的强光灯,牢牢占据了江时一的全部视线,拒绝不得。
“喏,那就是小赵。”李工在他身边说。
江时一吞了吞口水,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让他几乎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几乎想落荒而逃。
可命运显然不准备给他机会,因为赵启澜下一秒就被人叫住了名字。
他的视线投过来,放下纸笔,冲身边的人点了点头,步伐稳健,挺拔的背脊始终如一。
江时一在他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波动。
“你好,我是赵启澜。”他最终停在离江时一半步开外,伸出手来,唇边始终挂着恰到好处平易近人的微笑。
江时一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伸出手同他交握,张不开口,他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的手掌一触即分。
他还在拼尽全力让自己不那么失态,没完全收回的手突然被赵启澜重新捉住。
惊诧地抬起头来,视线猝不及防与对面相撞。
明显是捕捉到了他眼里的无措,赵启澜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些温度。他把下巴上的搭扣解开,然后取下头上的安全帽,稳稳罩在了江时一的头上。
忽视掉他脸上还没缓过来的茫然,赵启澜收回手,想了想又沉声说,“安全帽。”
“你好,我是江时一。”江时一犹豫了半分钟,还是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右手。
“赵启澜。”面前的高大少年逆着光,双手插兜,看了一眼江时一圆润干净的指甲,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江时一把手收回,装作不经意地背到身后。
“我记得你。”谁料赵启澜黙了好一会,突然又接了一句。
江时一短促地“啊”了一声,脑海里又闪烁起那日在办公室门口和他的对话,只觉得脸上隐隐约约有了热度。
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于是两人之间的对话便这么戛然终止。
正值傍晚,大片金色夕阳穿过玻璃窗,洒到两人身上。广播里放着悠扬的萨克斯曲《回家》,总有一种时间被无限拉长的感觉。
赵启澜双手环胸,微微垂着头,额前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让人分辨不清此刻在想些什么;而旁边隔了一个空座的江时一,则托着腮出神,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走。
阶梯教室安静得仿佛他们俩谁都不存在。
等了足足有快半个小时,直到晚霞沉进大片暮色,年级主任的电话才打到江时一的手机上。
他皱了皱眉,还是摁下接听键。
原来是高二又临时组织了教研讨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年级主任怕他俩等太久回家不安全,于是直接打电话过来交代叮嘱。
“赵启澜和你在一起吧?”电话那头的人问。
江时一疑惑怎么非得打到自己这来找人,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赵启澜恐怕根本没有手机,于是出声应下,“在的。”
年级主任松了口气,然后便开始一条一条布置任务。主要还是让他俩等会去找个打印店把周一升旗下讲话的演讲稿打印出来提前背熟了,这一点很重要。
江时一没多开口,两三句就挂了电话。
赵启澜好像早就料到,背起书包就要往外走。
江时一的眉头压根就没松开过,“演讲稿你不要了?”
赵启澜的脚步没停,“周一早上再去打印室。”
“等等。”江时一叫住他,“文印室的老师请假回家了,要下周三才能回来。”
赵启澜略显烦躁地揉了下额前的碎发,转过身来看他,皱着眉,耐心几乎耗尽,“这么麻烦。”
“学校门口那条街上还有一家,不知道关没关门。”江时一想了想,开口提议。
赵启澜又转过头去,却迟迟没迈步,看样子是在计算他的提议,到底值不值得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
“我先去取车。”他最后妥协,不等江时一答应,抬脚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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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打印机“咔咔”地吐着纸,似是不知疲倦。
江时一拿着手机打字,赵启澜则双手抱臂,倚在玻璃门旁发呆。
“老板,打完了。”江时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过去。
“订书机在桌子上,你自己订一下。”店主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染着一头扎眼的黄发,不耐烦地伸手往前一指。
江时一张了张嘴,想了想却没说什么,走到角落处把刚打好的一摞A4纸抽出来理齐。
狭小的打印店里,就只有收音机里掺着电流声、断断续续的电台音乐。
“什么破东西。”黄毛不耐烦地嘟囔一句,拍了拍角落里的铁盒子。
也不怪那个年代的人修东西时总爱“上手”,稍微拍了几下,收音机里的杂音真的就像被按下了“停止键”。
黄毛心满意足,跟着哼了几句,突然反应过来,像是自言自语,“哎我草,我就说这首歌这么耳熟,这不是那个谁唱的吗?”
江时一手上动作不停,检查装订,像是根本没听见。
黄毛的目光从他的侧脸落到不发一言的赵启澜身上,最终还是决定找看上去更和善些的江时一搭话,“我说,同学,你听过这首吗?特别火的。”
刚巧装订完第二份演讲稿,江时一正在数页数,没有闲聊的打算。
“书呆子。”黄毛嗤了一声,不屑地轻笑。
江时一抬头扫了他一眼,把订书机放回原来的位置,经过赵启澜的身边,声音淡淡,“走了。”
收音机里的男声,恰巧唱到了那一句——
“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
“《七里香》。”赵启澜踏出店门的时候,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踏出打印店的时候,夜色已彻底笼罩天际。
一条街上的灯牌都在跳着五彩斑斓的色彩,江时一把一沓A4纸递过去,还带着刚打印完的热度。
赵启澜接下,单手把着自行车扶手。
一阵带着秋意的风吹过街角,掀起了他耳后的碎发。江时一的目光猝不及防撞上他优越的侧脸线条,下一秒微微躲闪开。
两个人的分开没说一句话,赵启澜跨上他那辆斑驳掉了漆的单车,很快消失在街尽头。
江时一则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司机已经停在那里等了大半个小时。
直到坐上了车,窗外景色飞速倒退,他才后知后觉地摁亮手机屏幕,在搜索框里打下那句反反复复绕在心头的歌词——
“你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