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方泽生和付景轩打小相识,品茗大会每逢五年一届,一次便要举行半个多月,两人初次见面是在楚州的聿茗山上,那年付家刚刚挤入四家之列,方昌儒邀了付尚毅,也专门递了一张请柬给程惜秋。
当时刘氏还在,每日郁郁寡欢,身子虚弱,程惜秋照顾她,便帮她带了一个孩子,正是年仅七岁的付景轩。
付二少爷看着瘦小可怜,还总是被付景业欺负。
凑巧,那次品茗大会临行前又被付景业打了一顿,打得头破血流,惨相横生,气得付尚毅揪着付景业一顿棍棒伺候,付景业哭得惊天动地嘴上喊冤,说他只是推了二弟一把,也不知怎么就这样严重了!
付尚毅向来不明事理,只看眼睛瞧见的,气他满口胡言“啪啪啪”几棍子打得更狠了,程惜秋站在台阶上听了半晌,狐疑进屋,只瞧付景轩早已洗干净了满脸血浆,正坐在铜镜前扣着她的脂膏拍脸,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程惜秋又气又笑,将他好一顿教育,想了想,决定带着他一同出门,毕竟她一走个把月,两个孩子不定打成什么样子,别再让付景业遭了冤枉。可这事到了柳氏眼里就成了程惜秋偏着心眼,对她怨言更重些。
柳氏怎么想的暂且不说,先说那次品茗大会,方昌儒德高望重,一呼百应,带着妻子谢君兰在聿茗山上招待各家来客,凉亭下坡摆着一张张桌案,程惜秋领着付景轩,亲自教他:冲洗茶盏叫做“百鹤淋浴”,高举茶壶叫做“悬壶高冲”,杯桶细长称做闻香杯,杯口突涌叫做公道杯。
奈何付景轩年岁小,又正是贪玩淘气的时候,瞧见什么花花草草都要戏弄一番,大娘教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付尚毅当众提问时他便满口胡诌,投机取巧,气得付老爷揪他耳朵打他屁股,让他站在山顶的亭子旁罚站。
付二少无所畏惧,罚站便罚,闲来无事踢着脚下的石头子,任它“咕噜咕噜”地滚到一双暗纹黑靴子前停了下来。付景轩抬眼,正好瞧见了一位少年站在山风里对着他笑。
那人便是如今瘸了腿的方家大少爷方泽生,真真如碎玉落进青山里,一动一静,俊美非常。
“你在这里做什么?”方泽生问道。
付景轩说:“罚站啊。”
方泽生问:“为何罚站?”
“我爹问的问题答不上来,让他当众出丑了。”
“哦。”方泽生说:“那不如我教你认茶?”
付景轩被这人笑得眼花,晕晕乎乎地问:“你是谁啊?为何教我?”
“我叫方泽生。”
“方泽生?”付二少爷顿时眯起眼睛,打量道:“方家的大公子?”
“正是。”说着便走过来拽住他的手腕,温声道:“走吧,这里风大,我带着你,你爹不会骂你。”
付景轩转着眼珠跟了他几步,趁着他不注意,猛地挣开他的手向后跑去,方泽生一惊,急忙追了上去。
山亭后面扔着一个小铲子,新翻的土坑还没来得及填平,四五块上等茶饼放在地上,俨然是要将它们埋起来。
“吼吼!”付景轩瞥了眼方泽生,眉飞色舞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方泽生脸色一变,原本洋溢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像是变了个人。
“果然。”付景轩道:“大娘说的对,方家大公子端方守己,整日板着一张俊脸可从未笑过!”
方泽生说:“我想笑就笑,不想笑就不笑。”
付景轩说:“那你凭什么对我笑,我们可是第一次见。”
“你这人倒是有意思,我觉得你好,对你笑也是错了?”
“你才不是觉得我好,你就是别有用心!”
事情败露,也不多狡辩,方泽生卸去伪装,拿起铲子继续翻土,付景轩没傻的回去罚站,而是蹲在他身边拿起一块茶饼,震惊道:“这是……陶家的浮云出山?”
方泽生说:“你认识?”
“自然认识。”付景轩骄傲地说:“茶饼纹理回转曲折,似云似雾,用山泉水煎煮,回甘悠长,可是上品中的上品,这世上唯一能跟它媲美的便是你们方家的“瑞草雕莲”,虽然大娘说了两家茶种不同,不可这么比,但我还是认为“瑞草雕莲”更厉害,无论汤色还是回甘,都世间少有。”
方泽生放下铲子,重新打量他一遍:“你这不是懂得许多?为何还在众人面前丢你爹的脸?”
付景轩说:“我爹可没把我当亲儿子,又从未疼宠过我,我凭什么帮他出风头?”说着又想起刘氏整日以泪洗面,付尚毅对他爱答不理,“算了算了,不说我了,你呢,光一块浮云出山就能卖好多好多银子,这还有枫桥、雨润,你想做什么?”
方泽生说:“埋起来,不然待会我爹又要让我当众品茶,舌头根都品麻了,还要让人当猴看。”
“哈哈。”付景轩口无遮拦:“你长的这样好看,我也愿意看你。”
“……”方泽生面色一红,有些挂不住,板着脸继续埋土。
“大少爷!大少爷——”土坑刚填平,就听有人找了过来,方泽生立刻丢下小铲子,拽起付景轩就跑。
付景轩忙说:“你跑就跑,拽我做什么?”
方泽生道:“你瞧见我埋茶了,万一将我卖了怎么办?”
“嘿,我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吗?”
“我怎知你讲不讲义气?快走,带着你下山。”
付景轩急道:“别别别,我可是第一次来楚州,丢了怎么办!”
方泽生道:“没事,这是我家地界,我带着你玩。”
几句说完,已经随着风跑到了半山腰。两人年纪相仿,勉勉强强也算一见如故,躲躲藏藏在山下玩了小半月才被两家大人找到,各自挨了顿训,临别时还约了下一届茶会共同游湖看灯。
往后几年,若是方泽生跟他爹路遇江陵,必定要去付家见见付景轩,付二爷本以为方泽生就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了,却不成想十五岁那年,听说方家出了事,与方泽生的联系也就断了,一封封书信得不到回应,心里着急,一个人跑了上千里路打听消息,却被方泽生挡在门外,不理不见。
一时间,千思万绪,付景轩本有许多话想说,也有许多事想问。
却见方泽生呆愣地坐在轮椅上,眼中藏着震惊、顾虑还有微不可见的欢喜和雀跃,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耸了耸肩,道了一句:“风冷了,还不回房睡觉?”
方泽生没有出声,待付景轩话音落下,眼中已是风平浪静,让哑叔推着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付景轩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转身回屋,一夜无话。
次日。
碧空如洗,鸟雀啁啾。
春日刚起了个头,立马又近了尾,三宝作为陪嫁小厮,来之前先跟付家后门口卖糖水包蛋的大娘打听了一番,说是新媳妇进门会不会遭婆家欺负,大娘一听泪水横流,可算打开了话茬,拖着三宝絮絮叨叨说了几个时辰,把自个儿在婆家受的委屈全都抖搂出来,凶险程度宛如战场拼杀!能够死里逃生全靠她家夫君顶着。
大娘哭得抽搐,听得三宝心慌,一个普通人家尚且如此勾心斗角,那像方家这样的大户,还不得将他们这对代嫁主仆欺负的掉一层皮?
更何况大娘还有丈夫罩着,方大当家一个瘸子指不定是谁罩着谁!捧着从可怜大娘那买来的几十个鸡蛋,长吁短叹计划了整整一路,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如今鸡蛋还没吃完,迎敌的时候就要到了,三宝一早醒来左手拿了根木棍,右手拿了把菜刀,生生吓精神了打着哈欠出门的付二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三宝说:“陪少爷去敬茶!”
付景轩说:“敬什么茶?”
“新亲刚进门,不是要去给长辈敬茶吗?”
付景轩瞥了眼院门外露出来的一角裙边,无所顾忌道:“哪来的什么长辈?方家配得上我敬茶的全都去了西边,还不如择个日子去上坟来得实在。”
三宝觉得有理,刚把棍子扔到一旁,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哑叔灰头土脸的拿着一把破蒲扇从东厨房跑了出来,呛得直呕。付景轩急忙过去问:“周叔,这是怎么了?”
哑叔原本姓周,早先跟着方昌儒走商记账,做的是管家行当,可不是专门伺候人的。他见着付景轩眼圈泛红,拜了个礼算是问好,付景轩忙将他扶起来,探头往厨房里面看,“你在做饭?”
哑叔比划着说:做得不好,呛着二爷了。
付景轩摇头,拿过他手中的蒲扇问:“这院子只剩你们主仆二人了?其他人呢?”
哑叔目光闪过一丝怅惘,又窘迫地笑了笑,指着屋里,意思是:二爷先回房休息,我这就去做饭,待会就好。
付景轩没理,带着三宝一同进了厨房,瞧见砧板上放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公鸡,水桶里还扔着一条欢蹦乱跳的鲤鱼,灶上的米粥煮的软糯飘香,想必是常做,熟能生巧。寻常人家做饭的地方不需要大多,一锅一灶足以糊口,但是方家不同,冷拼热菜分工明确,面点甜汤都有说法,方昌儒生前是个讲究人,吃与茶上从不将就,偌大厨房,装潢的堪比官家,可如今结网生尘,杳无人迹,放在脚下的腌菜坛子倒是十分干净,看得出是常常使用。付景轩阖了阖眼,扔下蒲扇,拿过三宝手里的菜刀,冲着还没断气的鸡脖子又补一刀,给了它个痛快。
也不知方泽生这些年过了什么日子,付景轩多少查了前因后果,虽然不能明确地知道方家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自方昌儒走后,王夫人想要将方家改头换姓的心是不会假的。
付二爷眉头微蹙,拿着菜刀在砧板上连剁了十几下,刀刀入肉,血沫横飞,剁完又让哑叔帮着找了个巴掌大的布袋,装上十三味草果,将鸡块焯水下锅,蒸煮半个时辰,出锅淋上少许香汁。
整道菜做得一气呵成,看得三宝全程目瞪口呆,不可思议道:“少爷,你竟然会做饭?”
付二爷瞥他一眼,端着一盘喷香四溢的花炊白鸡,说道:“做饭有什么难?从前跟着我娘耳濡目染,看着看着自然就会了。”
三宝说:“那以前怎么没见少爷做过吗?”
付二爷笑道:“我亲自下厨,还有你什么活头?”
三宝细想也对,瞬间感动的热泪盈眶,抢下付景轩将要去捞鱼的手,忙说:“还是我来做吧。”
付景轩一乐,拍拍他的肩膀,端着那盘冒着热气的白鸡,又盛了两碗粥,各自放了一大勺糖,悠悠地去了书房。
方泽生行动不便,书房的门大多都是虚掩着,他昨晚没有回房,今天又让哑叔把内室的被子抱出来一套,放在水墨屏风后的木榻上,明显不想与付景轩有过多接触。
付景轩进门时看到桌上放着几本闲书,还有一副没有写完的字,字迹行云流水,骨气通达,美中不足的是宣纸上滴了两滴墨水,像是写着写着停滞下来,忘了笔画。
方泽生正在看书,看得极为认真,连脚步声都没听到,付景轩把手上的木托盘放在桌案上,又放轻脚步来到方泽生的身后。
檀香袅袅,笔架旁边的线香燃了一半,付景轩才疑惑道:“你说,这位姓刘的秀才真的会被狐妖引诱吸干阳气,耽误了进京赶考吗?”
方泽生明显一怔,游离的目光聚在久久未曾翻动过的书页上,书上绘着一副春宫彩图,坦胸露乳的九尾狐妖正缠着衣衫不整的俊俏秀才行苟且之事。付景轩看得津津有味,见他半晌没有动静,左手扶住椅背,右手越过他的肩膀,俯下身帮他翻了一页,笑道:“没想到大当家面上一本正经,私底下却会偷偷看这种声色话本,还看得目不转睛,看得忘了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