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他们在一起四年零五天,吵架了无数次,但分手的时候却很和平。
是在农历的大年初六,通过电话分掉的。电话在下午15时12分打来,时长13分46秒。
杨爱棠当时正坐在老家的晒谷坪上逗猫。
南方农村的大年初六,空气里还弥漫着呛人的硫磺气味。太阳穿过屋檐下垒得高高的秸秆堆,顿挫在新安装的不锈钢门栏上,但仍要努力地往屋里爬。农村的屋子建得虽大,内里却空旷,太阳只爬上门后八仙桌的一半,桌上摆着过年的瓜果零食。再往里的陈设就大都蒙在午后的阴影里。白墙的高处有一座菩萨神龛,摆着外公和母亲的照片,过年的时候新换了三炷香,虽然看不仔细,但凭那香烟的气味,可以辨认出神的存在。
杨爱棠素来惧冷,外婆亲手缝出来的大红大绿的棉睡衣将他全身上下包得臃肿。他搬一把躺椅坐在阳光下,一只脏兮兮的母猫趴地上舔着他们午饭吃剩的鱼骨头,腰身恭顺地塌下,灰黑的毛都打结了,杨爱棠百无聊赖地给它一根根捋平。外婆嗑着瓜子唠叨他,说不怕这猫有病啊,摸完一定要洗手。他冲外婆抬头笑,说好。
他生得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好像亲切极了,谁也无法对着他的笑脸责怪他。
就是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他从睡衣口袋里摸索出手机,见到是程瞻,蓦地呼吸了一口气。
“喂。”
“爱棠。”程瞻的声音一向是比较低沉的,透过电话传来便愈显得凉,环境声很安静,大约他今天在家里办公。
杨爱棠的眼睫毛动了动。“嗯?怎么了?”
“新年好。”
“都初六了。”杨爱棠笑。
“那,”程瞻慢慢地说,“你哪天回?”
“十五吧。”
“买票了吗?”
“还没有。”杨爱棠看了一眼无所事事的外婆,捂着话筒,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你想我早点回来吗?”
那边却没有回答,因为电话里突然闯进一阵隆隆声,杨爱棠很熟悉,是他家的洗衣机开始工作了。于是他问:“你在下午洗澡?”
“嗯。”程瞻似乎又离开了洗漱间,那隆隆的声音远去,“外婆好吗?”
“挺好。”杨爱棠终于没有忍住,“你想说什么?”
然而却是长久的沉默。
电话那头甚至传来了洗衣机工作完毕的嘀嘀声,但程瞻没有去管它,无意识间深呼吸了几次。在这沉默里,杨爱棠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他要说什么。
“——爱棠,我们分手吧。”
*
南方的、农村的、正月的、午后的阳光。
那么稀缺、但又那么可喜的阳光。
晒得杨爱棠浑身发软,手脚都不愿动弹,陷入一种梦一般的困境里。连母猫从他手底溜走了都未察觉。
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说“你想我早点回来吗”?
好丢人啊。他茫然地抬手挡光。
“哦……”他怔愣着,又怕程瞻认为这是冷漠,于是绞尽脑汁补充了一句:“你……是这样想的?”
“你不想吗?”程瞻却反问。
杨爱棠只觉得,在这样温暖宜人的时辰,程瞻这一通电话,非常地扰人。他开始心烦了,阳光令他的脸颊和眼眶都愈加干燥,他闭上眼,并不愿意深入思考,只从话语最表面处应答。
“也不是没想过。”他说。
“还是分了比较好。”程瞻说,“你愿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杨爱棠突兀地笑了一下。
“好。说不定以后还会麻烦你。”
“我也是。”程瞻仿佛也在微笑,“要先谢谢你。”
杨爱棠往远处看去,菜地、小河、农田、人家,空中交错着电线,上面停着黑色的几个点,也许是麻雀。他有时候很厌恶农村的家,有时候却又很眷恋,眼下,他觉得自己离那几只小麻雀的距离,要比离程瞻近得多。
他其实想挂电话了,但不知为何一动不动,脑子转得很慢,最后说:“你的东西……”
“我会拿走的。”程瞻很快地回答,“过年不好预约搬家,不过十五之前我一定能搞定。”
预约搬家?
他在我那里的东西,有那么多吗?杨爱棠想了想,没得到答案。“你住的地方定了?”
“嗯。”
“多大啊,贵吗?”这好像是有关北京租房的第一个问题。
“不大一个小单间,要五千。”
“五千,那地段还可以吧。”这是有关北京租房的第二个问题。
“还行。”
“在哪里啊?”
“……”程瞻静了片刻,“这不太好说吧。”
杨爱棠皱了皱眉。这个表情令他那几乎被晒麻的脸突然有了生气,他从躺椅上坐直了,“你怕我纠缠你?”
“不是。”程瞻说,“你不要总这么极端……”
“那是什么?”
“就是……没必要。”
“哦。”杨爱棠好像丧失了主见一般,很容易就被说服了,他重复,“是没必要。行。”
“爱棠。”程瞻的声音有些低了,“四年来,多谢你的照顾。”
杨爱棠无声地咧了咧嘴。程瞻总是喜欢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引言、过渡、总结,一丝不苟。
“你真的很好,是我不够好。你可以当做是你甩了我。”
但程瞻又偏偏很真诚、很温柔,说的每句话都让人挑不出刺来。
“我真心地希望你找到更合适的人。”
杨爱棠静了很久,才回答:
“关你屁事。”
程瞻似乎一怔,又笑了。
“是,不关我事。爱棠很优秀的。”
杨爱棠越来越心烦。“没别的事我挂了。”
程瞻的声音有些缓慢地传来,“啊,好,你挂吧。”
杨爱棠没有犹豫,按下了键,将手机塞进了口袋。但他没有躺回去,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
冬天的菜地里没有菜,红色土壤湿漉漉地翻出来,好像有意要让太阳晒一晒。河水的声音渐渐地流进他的耳朵里,外婆还坐在河边嗑着瓜子发呆,他才发现其实四周并没有这样安静。
过了很久,他又迟钝地将手机拿了出来。锁屏画面上是一只陶瓷做的小三花猫,可以随着光线摇尾巴,放在他北京的书桌上。
解锁之后,就是通话记录的画面。
13分46秒。
比他们每一次吵架都要短,都要和平。
杨爱棠在老家呆到了正月十四。
老家的亲戚们知道他在北京工作,最爱给他介绍女孩相亲,他在过去都只是敷衍地应几声,这回他竟然说了一句:“长什么样?”
在那张八仙桌边,他刚上完菜,脱了围裙,几个表姨眼睛一亮就凑上来,手机上不断地滑动着女孩的照片。
“也是在北京打拼的,工作稳定有存款,你先看看合不合眼缘哦。大家都是南方人,生活习惯好适应,而且老家在一起嘛知根知底,她爸爸在我们镇上教书……”
杨爱棠斟酌着说:“还蛮可爱。但是太小了吧?”
“不小啦,二十三啦。”
“我怕耽误人家。”
大表姨拧了拧眉毛,又压低声音,“那好吧,没事,我再给你找。”
大概是以为他看不上人家,在婉拒呢。
杨爱棠做菜做累了,也没有很多胃口,就在一旁看着大家吃,偶尔跟着端一端酒杯。北京离得远,他外婆孤单一人住在乡下,平时都仰赖这些亲戚们的帮衬,于是在大家离开时,他挨个地送出拜年的红包,又握着手跟人说了半晌的话。
他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在非常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拉下自己并没有多少的脸面。何况他笑得那么好看。但有些人,比如程瞻,和他交往久了以后就会说,爱棠,你好像外热内冷。
他还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激发你真正的兴趣?
杨爱棠觉得他偏颇。他感兴趣的东西当然很多,小猫,风景,电子游戏,甚至工作。程瞻应该很了解他有多么丰富的爱好,如果他竟然冷淡了,那难道不是程瞻的错吗?
不过,这也不重要。
他将亲戚送出一里地,走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回来,在昏暗中呵了口气,那雾气便好像笼住了千家万户的灯光。
也许因为身处一个与程瞻完全无关的地方,他对于分手这件事,还没有多少实感。偶尔他会想到程瞻,比如在收拾餐桌洗碗的时候,会想这件家务在北京是程瞻来做的;在去村里后山上坟的时候,会想程瞻愿意向他的外公和母亲磕头吗;在钻进纱帐躺上床的时候,会想这么厚的被褥,北方出身的程瞻恐怕睡不习惯。
哦,分手了。那分就分了呗。
想一想有什么关系,意识的潜流本就很难控制,如果刻意去控制,反而显得自己欲盖弥彰不是吗。
本来,恋爱四年,在人生里留下一些痕迹是难免的。也没必要抹杀它。
农村的夜晚好像比北京要格外地黑一些。他睁着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床顶,又从枕头边摸出了手机。
他打开微信,置顶上还是“程瞻”,他在心里“哦”了一声,将置顶取消了。
程瞻立刻一落千丈,落到微信的不知哪个深渊里去了。
他往下滑,一边慢慢地想,他们好像确实很久没有互相发微信了。毕竟过年前他们还同居着,也没有那么多话要在网上说。
他点开一个个带着红点的公司部门群,往回翻看聊天记录,捡了几个红包的漏,而后看见大年初三那天,有人在张罗着给留在北京的同事们安排一次新春郊游,时间是正月十五。
他想了想,点进那个人的头像,问:“郊游去哪里啊?”
“?!你要参加?你不是回老家了嘛。”
“在考虑。”
“去十渡,现在有八个人了。每人五百,多退少补,来不来?”
他还没有回复,对方就噌噌噌地发来若干郊游计划的文档。轮渡,烧烤,蹦极,野外K歌。他抓住了一个重点:“蹦极?”
“对!高山蹦极!来吗!”
杨爱棠退出对话,去12306看票,操作半天又顿了下,打开了航空公司的app,订了一张正月十四从省会飞北京的机票。
外婆家离省会不远,可以坐大巴过去。他盘算着,省会的航班多,这样比高铁也就只多了两百块,还节省了时间。
谁说这世上没有我感兴趣的事。他又想。我甚至可以去蹦极。
他回到微信,对那个同事说:“算我一个。”
同事立刻把他拉进了郊游小群。
“帅哥好!”
“杨主管好!”
“领导好!”
各自不同的问候和表情包齐齐涌上,杨爱棠分辨了一下,里面有两人是他的下属,其他六人都来自别的部门。不过大家都很年轻,并不拘束。
“杨主管哪天回的北京啊?”一个嘴快的男生发问。
“还没回,十四飞北京。”
男生立刻说:“噢哟,杨主管好爱我们。”
另一人发了个表情包:“杨主管爱的是工作好吧。”
杨爱棠终于发话了:“叫我爱棠就行。大过年的就别说工作了。”
群里沉默一阵,继而爆发出表情包的欢呼。
杨爱棠不那么困了。似乎用这一部手机,这一个微信,他已经从这间老屋沉沉的黑暗里拔节而出,心思漂浮去了北京灯火通明的大海。他手脚都缩进厚棉被里,拇指缓慢地滑动页面。每一次离家的决定,都让他既振奋,又迷惘。
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滑到了程瞻的微信所在的地方。
原来也不算沉底。最后一通消息是年前,1月24日,大约是腊月下旬。
“刚买好票,大年二十八回家。”
“好。”
“你呢。”
“我留北京吧。”
“那我早点回来?”
“没关系,你不是有年假嘛。”
“我十五回来吧。”
“十五你不要陪外婆吗?”
没有了。
他与程瞻的最后一条微信,是程瞻说的:“十五你不要陪外婆吗?”
当然要啊。当时杨爱棠坐在办公室里,咬着笔盖,对着手机屏幕,吐出一口气。我牺牲了陪外婆的时间来陪你,你给我装什么清高大尾巴狼。
那天他回到家,很强硬地对程瞻宣布,他偏要十五回来。
程瞻正在煮咖喱,手扶着灶台,笑着说,好啊。
杨爱棠说,你不想吗?我们一起过十五。
程瞻说,想啊。
他看着程瞻那诚恳的、无辜的笑容,不再说话了。
程瞻好像一台抽气泵啊。杨爱棠每次攒了鼓鼓囊囊的气,却总能被他,一句,一句,连语调都不改地,五马分尸一般地,抽出来,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