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甫推开后门,周卿檐猝不及防被夏夜热风扑了满怀,随后便是清晰入耳,阵阵击打着鼓膜的争执声,从转角那阴暗偏僻的小巷子口传来,有男有女,似乎还夹杂着猫鸣声。
周卿檐并不想打草惊蛇,被牵扯进什么帮派寻情仇的八点档戏码里,他小心谨慎地放轻了脚步,不发出丝毫跫音地走到了小巷子口,半边身子隐在墙的那一侧蛰伏着,仅仅探出头去瞥了一眼——王静旎和她的闺蜜孙玲琅两人站在前方,她俩似乎在护着身后蹲着卷缩着身子的女子,面前是三个人高马大的青年,年纪很轻,大抵和王静旎她们相仿。
眼见孙玲琅不晓得说了什么,惹得站在最前方的黄发男子神色扭曲了会儿,开口咒骂了些不堪入耳的话。周卿檐凝神,跨步走出了墙角:“你们在干什么?”
“周副!”王静旎像是看到救星似的,眼神唰地一下亮了。
染着红发叼着根烟的青年藐视地睨了眼周卿檐,漫不经心地说:“你谁啊?不要打扰我们老大泡妞行吗?”
“泡屁妞!”孙玲琅操了声脏,“周副他们在虐猫!这姐姐看到了想要阻止他们结果差点被非礼!”
“喂美女,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别含血喷人啊。”为首和王静旎对峙的青年痞里痞气地说。
周卿檐厌恶地瞥了眼那三个青年,语气不悦地道:“我不管你们想做什么,再不离开我就报警了。”
怎料年轻气盛的小孩儿就是不一样,他们只把周卿檐的话当耳边风,甚至有一个还挑衅似的抠了抠耳朵,而黄发青年则是一个跨步,抬手拽住了王静旎的衣领——但很快他就松开了,因为周卿檐属实忍无可忍,一拳毫无收敛地撂倒了青年。末了,他神清气爽地边甩手边吁了口气:“还来吗?”
三个混混见情势不对,你看我我看你以后确认了彼此的眼神,夹着尾巴仓皇而逃,边跑还不忘了冲周卿檐放狠话,可惜的是周卿檐压根不想听,他淡然地瞥了一眼那三人的背影说:“索赔医药费请找佛大动物系周副教授。”
他蹲下身,确认王静旎和孙玲琅安然无恙,倒是被她俩护着的那个女子摔倒的时候很不幸地被巷后杂乱无章的杂物堆里隐埋的玻璃划破了手,不长不短一口子,却泊泊溢着血。
“那个……猫……!”她显然还未回过神,颤颤巍巍地拽住了周卿檐的胳膊。
“我看看。”周卿檐轻拍了两下她的背以示安慰,又忙唤站在一旁的两学生,“有没有手帕还是纸巾之类的,帮她摁住伤口,再帮我打给简副让他过来。”
周卿檐从口袋里掏了手机,就往王静旎身上扔,末了他又补充:“置顶第二个,看清楚别给我拨成第一个。”
王静旎呐呐地“哦”了声,却不忘八卦道:“第一个是谁啊?”
“卧槽!”王静旎和孙玲琅惊恐地望了眼彼此,“周副您居然有周医的联系方式!我也想要啊!可以拷贝一份吗!”
“不行不可以别嚷嚷。”
周卿檐闭了闭眼凝神,紧攥着微颤的右手,面前浑身是血,虚弱得叫也叫不出声的小猫,和记忆长河里的身影如出一辙,重叠在一块,像一道汹涌的漩涡把周卿檐拽回了十六岁的夏天。他长吁了一口气稳定神智,神色凝重地抿唇,等手不再颤抖了,他才巍巍地抚上小猫的身子。
“腹部鼓涨,大概有内出血,前脚还看不出是骨折还是骨裂。”那女子被搀扶着,语调颤颤地说。
周卿檐愣了愣,点点头:“嗯,脉搏微弱。”
几乎是掐着周卿檐语落的当下,简容匆匆地赶到,大气还未喘歇先忙问:“出什么事了?”
“有人虐猫,总之先去医院吧。”周卿檐接过简容和前台要来的毛巾,把猫裹着抱进来怀里,“你俩,回家,马上。”
王静旎愣了一下,试图争取道:“可是周副——”
“我和简副能搞定,不回接下来一个学期休想进我实验室。”
距离酒吧最近的二十四小时医院,仅剩佛市市立大厦,所以哪怕周卿檐不禁联想到十二层的周惟月所在的动物医院,心底再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别无其他选择。他只能暗自祈祷周惟月今天并不值夜班。
等进了大门,简容搀扶着那位女子,周卿檐怀里抱着猫,两人袖口臂弯都难免沾上了斑斑血迹,惊得大堂柜台值班的那女士本昏昏欲睡,半阖着眼,却愣是被两人给吓着了忙问需不需要报警。简容敷衍地冲她摆了摆手,嚷了句没事。
电梯徐徐平缓地上升,停在了动物医院所在的十二层,门一开,就站在边上的周卿檐与玻璃门上贴着的呆头愣脑,双眼瞪得像铜铃的哈士奇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周卿檐迟疑了一下,把猫连带裹着它的毛巾一股脑地塞到了简容怀里:“你带猫进去吧,我陪这位小姐上楼缝针。”
“为什么?”简容疑惑地歪了歪头。
周卿檐皱着眉头沉吟片刻。
“万一是傅列星值班呢?”
简容似笑非笑地“哦”了声:“懂了,万一是周……”
此时电梯门待机时间过长,已经准备合拢,却被周卿檐一抬脚生生卡开了个缝隙,紧接着他平静地睨了眼简容,像极秾丽静水底下暗酝着滔天海啸,一旦爆发既能将人吞噬——周卿檐面上越显平静的数值,与他心底不耐烦的情绪值是成正比的。简容对此深有体会,他忙地冲周卿檐立了个军礼,大义凛然地说:“没问题!我去了!”
等周卿檐目送那女子被护士带走去缝针,他才恍若隔世地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右手依然颤颤巍巍的,他只得把头抬高,却又兀地被白光刺目,遂抬起胳膊遮盖住视线。然后就在骤然间,蒂普提克无花果的香水尾调像偶阵雨破开云雾和尘寰降临人间,成为刺鼻消毒药水味中的唯一一抹独特芬芳,在鼻间久萦不散。
周卿檐放下胳膊侧头,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柜台处的周惟月,哪怕走得急气仍喘息,他也站得笔挺昂然,和松柏的枝干一般。此情此景像极了那个春末,他在海棠芳香中闻到了异样烟味,循着去看,周惟月也如同当下一样,纹丝淡然地站在那儿。
说实话,周卿檐并不意外周惟月的出现。
毕竟动物医院就在楼下,他倒霉碰上周惟月值班的概率是二分之一,哦不,如若系花面试成功那概率将会是三分之一,总之也不低。周卿檐必须坦白承认,他躲避周惟月,和他心底暗自想见到周惟月,这样的想法并不矛盾并且着实存在,还无时无刻充斥着啃食着他的思维。
以至于比起自己带着猫去动物医院,遇见值班的是傅列星亦或是文穆清所致的怅然和失望,他任由自己的心机所差遣——让简容去,如果有幸遇到周惟月,那简容是不可能瞒住他的。
周卿檐忽觉自己简直无可救药。
这些弯弯绕绕从前他从来不屑去做,而现在呢?相较解开死结后当机立断的判处自己死刑,他宁愿把结缠得更加缜密,最好是分不开解不脱,周而复始,周惟月会一直在他编织的造梦网里。
“惟月。”
今朝没有海棠落雨,只有空调孜孜不倦的轰鸣声和柜台护士耳机里泄漏的综艺欢笑声,可周惟月的眼底却有着和周卿檐一模一样的倒影,明澈而醇浓的。
“你怎么在这儿?”
“你有没有受伤?”
话语脱口而出,两人皆是一愣,随后周卿檐沉默地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周惟月。
“简容说你和人打架了,”他拧巴着眉心,一尘不染的镜片后头藏不住愁容,“受伤了吗?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出事了不告诉我?”
周卿檐这才忽觉自己不晓得是醉意上头,亦或是被周惟月笼统一长段机关枪突进般的疑问打得他措手不及,他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像老旧的机械运转迟缓。他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周惟月看,须臾之间,神使鬼差地,周卿檐朝周惟月伸出了方才颤抖不已的右手——周惟月在下一刻探出手,握上了他沁着薄汗的指尖。
“没打架,也没受伤。”周卿檐神思朦胧了半秒,后知后觉地说。
周惟月闻言,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松开了周卿檐的指节,转身向柜台那直往他俩的方向瞟一眼瞄一眼的女护士说了什么。后者了然地点了点头,弓着背在摆满药剂的橱柜里翻箱倒笼地找了一会儿,眉眼含笑地把手里的东西递了周惟月。
他道了声谢,对女护士在他身上多做停留的目光和昭然若揭的小心思置若罔闻,很快回到了周卿檐身边,再次执起他右手。周卿檐这才发觉许是刚才揍人太使劲儿了,他手背上凸起的指骨被蹭得有些破皮,周遭还泛着血渍猩红,在白光照明之下乍一看还挺触目惊心的。
“这叫没受伤?”周惟月拧开红霉素软膏的顶盖,挤出一小团药膏,动作轻柔地点涂在周卿檐手背受伤的地方。他的手颀长而骨节突出,脉络分明的血管埋在苍白薄透的肌肤之下,像大地之下蜿蜒的碧绿河水川流不息,周卿檐出神地想着,不合时宜地从喉间哼出似笑非笑的一声。
“怎么了?痛?”周惟月依旧紧蹙着眉头。
“没。”周卿檐轻缓地摇了摇头,“总感觉似曾相识。”
他说的是上一回周惟月初次到访他家的时候,周惟月也和今日般为他受伤的手上药,不疼,但是麻麻痒痒的,被触碰的地方像是往干柴里扔了一小根微不足道的小火柴,火苗从尾椎处攀附上四肢百骸的感觉,如出一辙的。
周惟月不置可否地笑了声:“这叫吸取教训?”
“……这叫情势所迫。”周卿檐底气不太足地嗫嚅道。
“猫怎么样了?”
身后乍然而出的声音打断了周惟月原先已溜至嘴边的话头,他顺着周卿檐钉往自己身后的视线回过头,猝不及防撞见了熟悉的面孔,他下意识地开口:“文穆清?”
“周惟月?”文穆清捂着刚缝好针的小臂,站在距离他们一米开外的地方,“你怎么在这儿?”
周卿檐咽下了余下的话尾。
原来这就是文穆清。方才事出突然一切仓皇,现在定下神来,周卿檐才有机会打量了一下他传说的“情敌”,被佛大大学生们绘声绘影传颂的神仙眷侣的其中一位当事人。文穆清倒是人如其名,清澹而鲜妍,长得不算秾丽却恬淡得正好,哪怕方才刚从多舛险境下狼狈出逃,原先高高挽起的长发散落了几缕在肩头,她也依旧神色淡然。
——反正哪怕是周卿檐这样的天然弯,也揪不出一丝半点缺点的女孩儿。
还当真像一对神仙眷侣。这么想着,周卿檐垂下了头,兀见自己的右手仍被虚虚地握在周惟月掌心,他愣了一下,毫不迂回地抽回了手。
“你和我的救命恩人认识?”文穆清含笑着问。
“我哥。”
周惟月简洁短小地说,全然一副不欲多加介绍的意思。文穆清刚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周惟月的电话像掐着时间点似的响了起来。周卿檐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听出了那来电铃声是周杰伦《晴天》的钢琴独享版回晌在静谧无人的等候室里。高中的那一段时间他自己也一直在用着同一首歌——真是令人心动的巧合,周卿檐想。
半晌以后周惟月挂了电话,和文穆清说CT扫描结果出来了,一说完文穆清便当机立断地表示要一块儿下楼去,她甚至回过头,问周卿檐:“您要一块儿去吗?”
神使鬼差之下,周卿檐点了点头。
等进了电梯,周卿檐悄然地挪开脚步,站到了周惟月和文穆清身后。他有些后悔自己仓促地就应下了要一块儿过去看小猫,诚然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已经从十六岁那一年的阴影中脱逃,抬起手,当年的血迹分明未沾染上半分,却好像已经烙进肌理般永恒篆刻在那。
他仍然趔趄地徘徊在死胡同里,一眼望不到出口,抬头是暗灰天日。
可他就是不想放任周惟月和文穆清两人独自相处,他可以规避从旁人嘴里提及的那些细枝节末,但他不能当作不存在,尤其当文穆清结结实实出现在他生活里,无处不彰显着他错过的那些年,如同在着狭小的电梯里,周惟月的身侧一直有属于她的位置。
这么想着,周卿檐微佝着背低头望着自己鞋尖。深棕色的皮鞋约莫是从那乱糟糟脏兮兮的胡同陋巷里沾染上了泥泞污渍,自鞋底延伸覆盖了好一大半鞋尖都是污痕,所幸另一只是洁净的,但两只鞋子放在一起却已看不出是成双成对的模样。
电梯“叮”地一声在十二层敞开了门,文穆清率先一步踏了出去,怎料周卿檐和周惟月二人都没有要跟上的意思,她疑惑地微拧柳眉,开口道:“怎么了吗?”
“我哥身体不太舒服,我送他回家。”周惟月淡淡地说。
“可你不是要给猫动手术吗?”
周惟月摇了摇头:“今晚是傅医值班。”
“那么,晚安。”
电梯门随着话尾合拢上,像是把两人与文穆清隔绝在了两个世界,周卿檐茫然得只知怔怔站着,半晌他抬起头,见周惟月眉眼含笑,胸膛顺着呼吸吐纳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他到底没忍住:“今晚是傅医值班?那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简容说的。”周惟月像是这才发觉两人没有按下其他楼层的按键,以至于电梯仍停滞在十二层,不上不下,他顺势地抬手摁亮了一楼的楼层键,圆圈儿内缀着个“1”的,此时此刻透着橘黄亮光,“他打电话来,我一接通他就直嚷嚷你和人打架了,我问他在哪儿,他说第一大厦。”
“我心想那不就是二十四小时医院吗,吓了我一大跳。”
周卿檐这才后知后觉他犯了个极其隐微的错误,那就是他始终低估了那位手握自己所有隐秘心事的死党,对于牵红线撮合爱侣的执着。简容当教授简直白瞎了他满腔热情和天赋,他就适合去灵侣寺当红娘。
“你应该陪着文小姐的。”话在嘴里囫囵,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周卿檐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毕竟她受了伤和惊吓,有熟人陪着总是比较好的。”
“那哥你呢?简容陪着也比我陪着你更好吗?”
“嗯?什么?”
周惟月压低了嗓,说起话来有些喑哑,像是沙砾被打磨过却仍不够光滑的模样:“柑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