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臣想以下犯上!”
红纱暖帐间,我被萧阿九制住,手臂高举过头顶死死压在墙上。寒冬腊月,他自远处来,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气,目光却如火般炎热。
他素来好懂,我直视他的眼睛,轻易就看出了里面纠结着的情感。
愤怒、不解、悲伤又彷徨。
“你疯了。”我压抑即将翻涌而出的情绪,自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我疯了!?”他咆哮。
“李云逐!整整三个月了,你调换我的岗位,收走我出行的玉牌,不诏我不见我,像鬼一样防着我,事到如今,你竟说我疯了?”烛火映照下,他的眼睛赤红,要将我吞吃似的。
他手上的力气很重,我被箍住的手腕痛得如同要断掉。
“阿九……”我想说些什么,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孔,却一时间百感交集,如鲠在喉。
不是整整三个月,我们已经三个月零两个时辰不曾相见了。
“李云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极端的愤怒之后,萧阿九忽然笑了,目光中有愤慨的得意之色。
“你想要,我就给你好了。”
可是他的情绪向来很好懂,我知道,他后悔了。
冲动之下的行为都是不做数的。
所谓的情动不过是被冷待之后的妥协。
所以,又何必呢?来撩拨我,讨好我。将好不容易断了的念想又被勾起来,将我一个人丢进地狱一样的痴望与绝望里。挑起一点点细碎的希望,又生生断掉可以拯救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多像一场活剐般的报复。
我要如何告诉他,我们想要的一辈子从来不同。
“不是的!”萧阿九听见这话,目光一下子清明起来,他的手不再无处可放,而是死死抓着我的肩膀。
“不是的!李云逐,你金尊玉贵,才俊无双,天下多少人倾慕你、仰慕你,愿意为你一句话舍生忘死,又怎么会恶心?!”他这句话说的声音极大,用尽全身力气一般,萧阿九的胸膛上下起伏,情绪也起伏。
他的目光是认真而决然的。
就是这样的几乎纵容一样的包容,就是这样无条件的守护和信奉。他愿意为我死,也愿意为我生。就像是每次我们争吵,最后都以他买上两碟糯米糕赔罪告终。这次也是,哪怕我的要求如此难以接受,他也愿意爬上我的床榻,洗干净身体,任我予取予求。
我每次都溺死在这样的纵容里,然后深陷进去。
可是,他不欢喜我,守护与欢喜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怎能因他迁就我,就夺走他的身体,让俊朗无双的禁军副统领,成为人人不屑的娈童。
欢喜一个人,不是用强权把他推到火坑里。
“阿九,我知道你不愿让我伤心。”
他却伸出手,试图抚慰我。
“你别想抛下我!”他咬牙切齿的说,牙齿已经开始打颤了。
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我尽量温柔的笑。“冬日风冷,当心受了风寒。”
萧阿九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我见状轻轻推开他,用身躯为他挡住呼啸而来的风。
北风萧瑟的寒风里,我解开衣襟,将萧阿九拥在怀里。他身上有薄汗,被冷风吹了一半,整个人一半火热一半冰冷。
时间仿佛随着落雪而停滞下来,我的脑子空白,只听见两颗心脏在跳动,一颗是阿九的,因惴惴不安跳得激烈,一颗是我的,同样怦怦跳个不停。
我将头埋进萧阿九温暖的颈窝里,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父皇给我布置功课写檄文,反复很多次父皇也不满意,我的倔劲儿一上来,便傍晚佯装睡着,夜里提着灯又去了御书房。
数九寒天,值守的太监偷懒去睡了觉,炭火盆子早就熄了,御书房里冷得像冰窖一样,墨水结了冰,我一边呵着手一边写檄文,冻得不住发抖。
御书房外,风声如同鬼啸,我又惊又冷,只觉得寒意从外面往心里钻。在这样恐惧又忐忑的心情中,御书房的大门被人推开,萧阿九不知何时醒了,提着灯笼走进来。
灯笼的光亮照暖了整间屋子,少年时稚气未脱的他,看见我冻的脸色发青,二话不说,敞开他的衣衫,从背后将我整个拥进怀里。
少年蓬勃的心脏贴着我的后背不断跳动,我的笔尖停留,再无法写下一个完整的字。
“阿九啊。”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耳朵。
多想时间就这样定格。
我不曾生出什么难以克制的妄念,他也还是那个稚嫩又狂妄的少年,我们在寒冷的御书房里,相互依偎,彼此取暖。
可是这样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侍女和侍从早已被我屏退,值夜的守卫却小跑着过来。
窗子被关上了,温暖的炭火很快驱走了黑暗。
我最后的避风港也不见了。
我留恋着静立了一会儿,不再与萧阿九相拥。我从怀中掏出手帕,为他擦净身体上的污迹。我的动作那样温柔仔细,好像面对一件易碎的瓷器。
“云逐……”萧阿九的情绪像是被寒冷消解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捡起萧阿九被我脱下的衣裤,一点一点为他穿上。穿到最后一件时,萧阿九死死拽着我的手。他看着我,抿着嘴,一句话不曾说。
我温柔地笑着:“阿九,外面下雪了。”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攥的手指,又道:“阿九,有人在院里等你很久了。”
有人在院里等你很久了。
萧阿九听见这句话,下意识想要看看窗外的方向,却生生将头转了回来。
他用漆黑如墨染般的眼睛看我,默不作声,要将我看进心里去。
我也笑着看他,那笑浮于表面,不进眼底。
“听说你新娶的妻子身子很弱。”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
萧阿九皱起眉头,有不好的预感似的。
“她听说你硬闯进我的寝宫,吓得不行。连夜去扣她表哥的门扉,让他为你求情。”
“萧阿九,外面狂风呼啸,暴雪肆虐,你猜,她来了没有?”我说着,在茶案旁坐下,侍女新沏的龙井依旧冷掉了,喝进口里,满心寒冰。
果然,萧阿九的目光里重新燃了火。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眉头皱成一个满是锋芒的结,我的衣领也被攥成结。
“李云逐!”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又扯妙妙做什么!?”他将我从凳子上生生提起,比刚才更加剧烈的喘息。
“忽思剡溪去,水石远清妙。石清妙,是个好名字。”官服本就是紧身的,领子被他一拽,更加让人难以呼吸。我却依旧维持着满脸虚假的笑意,看着他。
“阿九,你说,骁骑营校尉手提刀剑,携表妹深夜闯入东宫,惊扰皇太子殿下休息,打伤数名东宫护卫,若是移送皇城司,会是什么罪名呢?”
“李云逐!你他妈的疯了吧!护卫是我伤的,太子寝殿是我闯的,又关妙妙和她表哥什么事?你若是要杀要打,冲我来啊!”萧阿九的眼睛圆睁着,像是我将我活剥了。
窒息感越来越强,我却笑得愈发灿烂。
这就对了。
就要这样狠下心。管他是曾经交颈而眠、一同游湖泛舟的探花郎,还是自幼相识、朝夕相处的皇太子。贵贱高低本无区别,喜欢便相交,讨厌就抛却,没什么抛不了,没什么舍不下。
厌恶才对,咆哮才对,为了抓住所谓的友情委曲求全的,还是我认识的萧阿九吗?
“李云逐!你他妈说话啊!你究竟要做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但凡你想要的,但凡我能给的,你只要说一句!不就是当娈童吗?不就是被你艹吗?是,我不喜欢男人,也厌恶人觊觎我的身体,可如果那个人是你,管它是温柔还是暴虐,你便是要将我先奸后杀,也没什么不可以!”他的眼中浮出血丝。
我脸上的笑意没有了,脸色因为窒息逐渐青紫起来,却仍用那样平静的目光看他。
萧阿九似乎觉得自己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放开我的领子,将我推回座位。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又问了句,情绪在努力平复着。
我认真的整理起衣服,不答话,做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对着潜藏在外的暗卫轻轻打了个响指。
几个黑衣人几乎是瞬间来到萧阿九身后,反剪了他的双手,脚尖踢向他的膝弯,将他折着按在地上。
“不许无礼,送萧副统领和他夫人、表哥回去。”
“告诉今日值守大门的东宫卫,明日不必来了。若下次萧副统领再在没有我的邀请情况下进了东宫,左右卫率当心他们的人头。”我平静说着。
萧阿九被按在地上,脸颊被挤成一片,忽然冷笑一声。“好一个生杀予夺的皇太子。亏我还以为,你和那些达官贵人是不一样的。”
我不说话。
暗卫架起萧阿九的胳膊,把他往大门外拉。
他一直那样笑着,冷淡的,嘲讽的,金簪挂过铜镜般刺耳。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外面的风雪涌进来,萧阿九不笑了。
他低沉的声音好似慨叹。
“李云逐,我知道你欢喜我,你究竟想要些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我要你口中亲昵的名字都死了。”
风雪呼啸中,萧阿九再不说话了。
我是故意这么说的。
萧阿九行事光明磊落,自然不会为了我的一句玩笑话杀人。
他与夫人和离了。
阳春三月,碧空如洗,桃花盛开。萧阿九赤着上身去户部侍郎家,背着藤条请罪。
不爱发妻之罪。
当朝休妻有七出。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盗窃,石清妙一条不曾犯。欢喜与爱是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了是终身幸事,没有也能讨个相敬如宾。
老来得女的户部侍郎从不曾爱过自己过世的妻子,可是那又怎么样,那又算得什么大事。少年时的欢喜与恋慕如海市蜃楼,转瞬即逝,只有利益与相伴将两个人紧紧捆在一起。
门当户对的婚事里,爱慕是锦上添花,地位和尊重才是必需品。
可是萧阿九那样固执地跪着,好像被狐妖迷了心智一般,油盐不进。
“请让我与令爱和离。”
带着荆棘的藤蔓抽在萧阿九赤裸的背上,不过片刻,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血肉随着鞭子破空的声音一条一条翻出来。萧阿九静静跪着,脊背挺得笔直,头颅却垂的极低。
“请让我与令爱和离。”
到后来,老侍郎打得气喘吁吁,没了力气。
如此,外人眼中郎才女貌的金玉良缘结束。
萧阿九用自己的满身伤痕与半生积蓄,换了一张和离书。
我知道这消息是在金銮殿上,已经成为太仆寺卿的探花郎走过来向我恭敬行礼,寒暄几句后忽然道:“户部侍郎的小女儿与萧卫率和离了。”
一直不曾注意,一年下来,探花郎的气质更加内敛温和。昨日的恋慕与荒唐都已经过去,被挚友憎恶、抛弃时的心灰意冷也淡了。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唯独那只被萧阿九摔烂了的折扇还留着。
“是吗?”
我走出几步,却又转回了身,状若不在意地问。“宋大人可知道是为什么?”
前途似锦,娇妻在侧,为何说放弃就放弃了。
为了那句破罐子破摔的气话吗?
“那是萧卫率的家事,臣不过是与他同朝为官,又哪里知道呢。”探花郎再次躬身行礼,微微苦笑。
“臣不知,可是臣想逾矩说些事。”
“臣与萧卫率也曾相知相交过。那时臣无才无名,两人坐在街上的面摊儿上喝劣酒。彼时殿下的金蟒白纹软轿当街过,萧卫率的眼睛里是有星星的。”
“他那时说,为君为王者,为天下计。殿下如云如玉,爱民如子,是真真正正值得追随和仰慕的储君。”
“有一次,萧卫率与户部尚书的五公子在酒楼打架,他穿着白银铠甲从二楼栏杆处纵身而下,凌空一脚把那贵公子踹的吐血,当场断了三根肋骨。殿下知道了消息,连夜把他从京兆尹府捞出来,带回东宫打了八十个大板。您咬牙切齿地问他为什么打人,他也只是一边吐血一边笑着说:‘看不惯罢了。’。
“其实那日臣也在的。”
“开始是那人喝醉了酒,当众剥一个小倌儿的衣服。萧卫率说,妓子靠身体吃饭,不偷不抢不低人一等,于是放走那男妓与尚书公子结了仇。户部尚书老来得子,五公子被宠的不像样子,哪里吃得那样的亏,抬手便要打,打不过就对萧卫率破口大骂,言语粗俗不可闻。开始骂萧卫率的亲娘亲舅舅,骂他祖宗十八代,骂他以后生孩子没屁眼,萧卫率只管喝酒,看都不看他。”
“可是后来,骂人的话渐渐变了。他说萧卫率是殿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有了欲望便可以随意扯过来撕了衣服长驱直入,他说殿下看似高高在上、洁净如荷花如兰草,背后却不顾法度,为自己宠爱的娈童铺路。”
“别人说他什么都可以,讥笑也好,折辱也罢,可是殿下不行,殿下一句不好他都听不得。”
“若不是那日我拦着,他是能把那人活活打死的。”
探花郎说到这里,生过冻疮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黑木扇柄,眼睛里的光亮逐渐摇晃。
“臣不知殿下的恐惧与害怕,臣只知道,说是愚忠也好,说是信仰也罢。萧卫率会毫不犹豫的抛却臣,躲避臣,甚至讨厌臣,憎恶臣。可他从来不会放弃殿下。”
“我知道。”
“不然怎么说他是个傻子呢。”
他不会放弃我,我很早就知道了。
在重阳节的荒唐之后,我禁闭宫门,用高官厚禄将他驱逐出去,秋日风凉,他每日都在东宫府门前等。
明明做错的是我,明明生出妄念的是我。我觊觎他的身体,想要夺走他的呼吸,我无数次想要将他永远留下,折断他的翅膀,生生揉进我的身体。
他一直等待我,一直纵容我,予取予求。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想要的一辈子,从来不是一个一辈子。
萧阿九从来不知道,我要的不是他截然一人,不是一场激烈的性爱,我要的是心甘情愿,要的是两心相知。
身体是很容易赠予的东西,心却不是。
自从那日萧阿九被我赶走,他就再没到东宫来。
可气又可笑的是,他仿照当年探花郎给自己写情信一般,开始给我写信。
信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想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隔壁王婶儿家的黑猫下了崽子,毛色柔亮,眼睛清澈的像是一汪泉;别看御林军的副统领生得如此凶神恶煞,其实他见到老婆就是个傻蔫蔫……
再后来,某日他写。
“我去了南风馆。遇见了之前认识的小倌儿。”
之后但逢休沐,他都去那家南风馆。
“云逐,说来你不要生气。我与陌上和衣躺在床上,我从左侧看他的眼睛,丹凤眼,线条柔和又凌厉,又冷又温柔,很像你。”
“但他终归生得柔媚,只半只眼睛像你。”
我拆信时芊芊也在,她看见信咯咯笑个不停。“阿九调去御林军后人都傻了,怎可说个人尽可夫的男妓像储君?”
我也笑,笑容从心里荡进眼底。
那封信字迹飞扬又飘逸,我对着烛火看了一遍又一遍,挥袖丢进了炭火里。
自那之后,我常常在他的信里听到那小倌儿的事情。
南风馆里有三六九等,会诗词歌赋的是雅妓,只有客人合了眼缘,才会夜里睡在一起。生得好看的是艳妓,没有什么七窍玲珑心,做得都是皮肉生意。
陌上介于两者之间,诗词略懂却不精,客人但凡给钱,无论做什么都来者不拒。
萧阿九常常点他,听歌也听曲。累了两人便和衣躺在床上,陌上跟他讲南风馆里的事情。
开始说哪道菜好吃,那种酒醉人;之后说春药都有什么,各自有怎样的效力;再后来,萧阿九正襟危坐,陌上为他演示起他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人的身体如此神奇,可以容纳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云逐,你是不是想把你的东西塞进我的身体?”
我一边看信一边苦笑,不知他在南风馆学到了什么混账事情。
这般虔诚的咨询与学习,像极了一个误入歧途的唐僧,为取悦妖魔,不远万里西天取经。
自此之后,我不看信了。
信鸽来一只我便烤一只,单日送到芊芊那里补身体,双日就差小厮送到探花郎的府邸。
美名曰体恤臣子,实则是欠债还情。
还我当年吃他情信鸽子的情。
几月下来,探花郎清俊的脸柔和了不止一圈。某日散朝时他小跑追上我,一边喘息一边朝我拱手作揖。
“鸽子是无辜的,殿下又是何必?”
那柄被萧阿九摔烂的折扇没再出现,探花郎看着我,脸上露出苦涩又积食的表情。
“都说风水轮流转,现在臣终于知道,日复一日的写信不是最讨厌的,最忍无可忍的,是每次都用鸽子,没有半点儿新意!”
“是吗?”我眯起眼睛。
“若用鸿雁,可算新意?”
探花郎似乎一瞬间想到了鸿雁与鸽子的体型差距,连忙住了嘴,告了别匆匆往家去。
我没有走,笑着看他挺拔却逐渐宽厚的背影。一月前,探花郎娶了京兆尹家的千金。
鸽子一只接一只飞来,有来无回,皆成盘中餐。
我没有再看他的信,怪只怪京城里关于萧阿九的故事越传越多,一不小心就跑到耳朵里。
最近三月,萧阿九几乎住进了南风馆里去。众人皆说,世上风水轮流转,他是情字里栽了跟头,爱上了一个漂亮的男妓。
妓子叫陌上,十二岁就破了身,千人上万人骑。
可是萧阿九从不觉得他脏,他们总是并排坐在南风馆的大厅里听琴曲。
后来很多人说,他们早一年前便认得了,那时探花郎还是萧阿九的好朋友,他们一起逛酒楼,那妓子被欺负了,萧阿九不管那人是什么身份,只顾着英雄救美,三拳两脚踢下去。
我笑着听那些流言飘过耳朵,口中的凉茶却渐渐酸涩。
“殿下心中要是放不下,就去看看啊。”芊芊笑道,神色狡黠。
“好啊。”我笑。
这下反倒是她怔住。
“听说镇南王前几日刚刚回京,我邀大将军一同去吧。”
她顿时大惊,又惊又喜又怒。脸上的神情走马灯一样闪过去,最后怏怏地停住了,嘟着嘴小声说。
“殿下,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又提他做什么?”
是啊,每个人都有伤口和秘密,我那样小心的掩藏小心的骗自己,日日夜夜尽心竭力,唯恐一不小心,那痴望和念想又从记忆里跑到心里。
你又提他做什么?
回忆和情愫剪不断理还乱,如罂粟花一样致命又上瘾。
恋慕真是纠结又烦心。
多个日夜想念之后,我还是去了南风馆。
那天萧阿九在靶场上校练,我坐在南风馆的一楼大厅里,点了一碟糯米糕,一壶桂花酒。舞台上有男妓跳舞,旁侧有小倌儿弹琴。舞偏柔美,曲声绵绵,在这全是男子的地方,有强烈的违和感。
我一点点吃糯米糕,没有看到长得像我的小倌儿。
直到有个穿淡色衣服的妓子走过来,好心提醒我:“萧侍卫今日去值守了。”
那妓子穿得很淡,在一众艳色中如此不起眼,我这才正眼端详起他。
丹凤眼,眼角有痣,藏着万般风情。本是个极好的模子,奈何眼睛浑浊又疲惫,像是被无数次的性事摧折了。
阿九果真是个混人,哪里相似了。
我收回目光,不去看他。
“我知道,我不是来找他的。”我说着,吃完糯米糕,饮尽壶中酒,拂袖走了。
我刚出门便下起雨,雨如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砸下来,侍从说,殿下咱们不然折回南风馆,等雨停了再走吧。
抬头望天,云层叠叠又叠叠,黑压压望不到边。雷声阵阵,大雨倾盆。像咆哮的兽。
我心中生出奇异的不安感。
“起轿回府。”
果不其然,我前脚走,半个时辰后萧阿九后脚便来。
大雨将他浑身淋透,他翻身下马,穿着铠甲,提着宝剑,在南风馆里横冲直撞,遇见人便问,遇见门便开。
他疯了一样找我,将整个南风馆弄得乱七八糟、人仰马翻。
他在南风馆里对着空气大喊,直呼储君姓名。在场的官绅皆变色,恨不得当场割掉自己的耳朵。
而那时,我刚回寝宫,芊芊为我递上擦水的毛巾,嗔怪地问我,殿下又去做什么了。
我一向知道萧阿九是个肆意妄为的人,他可以为了尚书三公子污蔑我的一句话,就暴起打断他三根肋骨,他也可以为了见我一面,冒着杀头的大罪提着刀剑闯进东宫。
可是那些都是很私人的事情。
尚书三公子的事可以解释为英雄救美,夜闯东宫也不过是皇太子殿下测试东宫卫的临时演习。
但今日不一样。
在我一无所知、后知后觉的那一天,大雨滂沱而下,萧阿九在南风馆座无虚席的大厅里喊:“李云逐,你想要我生也好,死也好,做侍卫也好,当娈童也好。只要能留在你身边。”
这样我就圆不回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了。
最讨厌龙阳之好的萧阿九,在南风馆里,对着无数喜爱男子的官绅贵族,大声直呼皇太子殿下的名字,如丧家之犬般求欢。
多不可思议啊。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尚且觉得荒谬,街头巷尾的老少男女又会如何口口相传?
一个用身体取悦储君的侍卫,还是一个被挚友的爱慕逼到不知所措的可怜人。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人们从不相信事实。他们只会用言语为他编造无数淫乱又龌龊的事情。
“那个傻子是疯了吗?!还是被大雨淋得脑子进了水!?他都说了些什么!?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我听见这消息时在喝水,盛怒之下,徒手捏碎了一只白玉杯。
亏我如此悉心保护他,一心顾念他的前程。
每日与恋慕之人朝夕相处,近到呼吸都相闻,有多少次,我想要轻轻将吻落在他的眼睛上又堪堪止住。又多少次,我看见他与探花郎相谈甚欢,结伴出行,心里涌出难以克制的嫉妒。
他那时嚷嚷着要娶个芊芊一样美丽俏皮的妻子,他眼睛里的希冀是那样明显,对未来的展望一字一句,无一不是在我心上狠狠捅上刀子。
那样的俊美英武的少年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我的伴读,我的同窗,是我的侍卫,也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那样隐秘的想法又自私又罪恶,如何能宣之于口?
想要告诉他,想要亲吻他,想要他不要那样大咧咧的问我哪个姑娘更好看,更适合做妻子。想要囚禁他,想要独占他,想要毁了他。我再也不想自己的心绪如此起伏了。
可是,那些也只是想想罢了。
如果不是重阳那夜我喝了太多的酒,我爱他这件事,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我是如此珍惜他,想要将他对我的温柔和守护都还给她。
可是,事到如今,我小心翼翼捧着的那只瓷碗,他毫不在意就顺手摔碎了。
又是何必呢?
侍从们从未见我如此动怒,各个如待宰的鸡鸭,跪在角落里蜷缩着。
太子寝殿里安静非常,连呼吸的声音都吵闹。
为何如此忍耐,为何如此痛苦?我出生便是太子,想要的东西,只需一个眼神便有奴才巴巴送上来。天知道,我为了不让旁人窥见我的心思,做了多少掩藏。
多可笑啊。
“殿下。”就我那样可怕的寒冷气场里,芊芊拨开一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从,来到我身边。
“殿下。”她掏出白色的手帕,为我仔细擦净指尖的血。
手帕素白,血液猩红,望之刺目。
我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
芊芊将纤长细腻的手指放至我的颈间,我的怒火随着她之后的话语消失无踪。
“殿下,阿九生病了。”
阿九生病了。
消息从我按在萧阿九身边的暗卫处来,几经周折由皇太子妃告诉我。在这样微妙的,侍从们都战战兢兢,唯恐被问罪的时候,忽然传进了我的耳朵。
忐忑,担忧,无奈,自嘲,复杂的情绪纷至沓来。
我的愤怒一下就消解了。却不知如何做出更加适宜的反应。只苦笑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爱不得,恨不得,亲近不得,躲闪不得。
萧阿九啊萧阿九,我究竟该如何待你。
祸不单行。
就在这时,有马鸣嘶吼之声破空而来。
一道身影入飞剑般从东宫大门射进我的寝宫门外。
贺公公翻身下马,只身穿过众多跪倒在地的奴仆,单膝跪地,急切道:“殿下,您快随老奴速速进宫。”
他是母亲最忠心的奴仆,后来虽然在父皇身边侍奉,做事从未偏颇,但从始至终,都是一心向我。
我轻易就读出了他眼神中的慌张与不安,大抵明白了,这次入宫,多半是问责。
可是父皇为何如此急切,又问得什么责?
“殿下此去,可有性命之忧吗?”芊芊拉着贺公公的手不放,眼睛是赤红赤红的。
贺公公低下头不答话,只是说:“殿下快随老奴去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看来,是关乎生死的。
我自问,这些年来,做事从未中饱私囊,一心尽力为民。甚至不曾将精力过分花在党争上,只想为百姓谋福祉。父皇为何要问责我,我又有何处可以被问责?
难不成,那多疑的帝王,又在怀疑别人要谋权篡位,取而代之吗?
仓促之间,我心里晃过无数的可能。最后却也只能捕捉个大概,不管如何,即便是刀山火海,那皇宫我也是要去的。
百姓供养我,爱戴我,于是受到什么刀光剑影,都是应该的。
“贺公公,君子死而冠不免,请容我换身衣服。”
“殿下!”芊芊深深看着我。
“妾随您一起去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那样诡谲的黄金牢笼,处处暗箭,道道冷光。我幼时担惊受怕,好容易从那里活着出来,又为何要她一起受累呢?
“我会平安回来的。”
“在此之前,还要拜托你,千万别让那个人死了。”
皇宫像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野兽。
我从小生活在里面,一辈子都不能逃出来。
我受到的尊容与供养,百姓对我的仰望与期待,那些都让我逃不出来。
我随着贺公公走向御书房,还未进门,便看见有几个太监抬着一个罩着白布的死人走出来。死人的手腕露在外面,上面戴着的红玉手镯我认得,是贵妃娘娘的。
又或许早该改口,叫她皇后娘娘了。
重阳节上,那个祸国殃民的女子取代了我死去的母亲,成为了新的国母,那时她笑容灿烂,如同一只娇艳的牡丹。
可是现在,她死了。
“下毒的奴才早就供出了你,你这逆子,又有什么好说的!?”父皇一脸悲痛愤慨,眉头皱得那样紧,好似心也随着那人的死亡狠狠揪起来。
我冷淡的看着他。
这冷面的君王也有心吗?也会全心全意爱一个人,呵护一个人吗?
若是会,我的母亲又为何那么早就死了?
这后宫里的女子来了又走,来得开开心心的来,走时不过一张草席,一块白布,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纵着贵妃在后宫里下毒,害了一位又一位美人,再笑着看新上位的昭仪,坐着皇后才能坐的步撵在贵妃面前耀武扬威。
皇后如何,国母又如何,后宫诸位美人,都不过是钳制前朝的一颗颗棋子罢了。
“旁人说了,父皇就信了。儿臣若是说,不是儿臣呢?父皇信吗?”
他自然是不信的。
帝王的心情如同春夏之交的天气,阴晴不定。而今观察他的表情,正是乌云压城,风雨欲来。
没有悬念的,我被投到了宗正寺里。
皇亲国戚犯了罪责,虽说也要按国法惩处,却不必去刑部大牢里惹外人观瞻。
如此到免得不少麻烦。
我在房中饮茶,没等太久就有人敲门。
“殿下。”来人正是贺公公。
他进屋时还是传旨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待见到我,又环顾一圈,望见那四净的墙壁和破烂的茶杯,忽的眼睛一红,膝盖一弯,就要跪下来。
“殿下,您受委屈了。”他说着,语气已经呜咽。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带着从容笑意,伸手扶起他,缓声道:“贺叔叔这又说的什么话,想当年,我随镇南王去西境打仗时连草地都睡过,这里干净宽敞,哪里有什么怠慢的。”
“可是陛下……”
“没事的。”我安慰他。
“这是百姓的天下,又非他的一言庭。这里有法度,有刑部,有大理寺,我没有做过的事,总归不会凭空按在我头上。”
“更何况,自古夺嫡死的都是皇子,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左右什么朝局,我冒着‘弑母’的大罪杀她,谁信呢?陛下此时只是被悲痛蒙住了心神,待缓过来,会还我一个公道的。”
我淡淡说着,为贺公公亲手斟了一杯茶。
贺公公佝偻了一点身子,慢慢接过,水是新烧的,热气在他脸边蒸腾,散出湿润的烟雾。
贺公公看着我,凝视了很久,终究不合时宜的问道:“殿下不痛心吗?”
被自己的父亲如此怀疑,殿下不会痛心吗?
我怔了怔,捻着茶杯盖子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展颜笑道。
“贺叔叔,你忘了,帝王是没有亲人的。”
帝王的亲人在他继位之前,横死的横死,被杀的被杀。他踩着众人的骸骨登上皇位时,偌大个皇族,只剩了一个曾经惊才艳绝的傻子。
帝王温柔着,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曾经是前太子的傻王爷,要房舍给房舍,要宫殿给宫殿,后花园是傻子的乐园,但凡傻子觉得好看的侍女,帝王通通送给他。
后来呢,上演了三年兄友弟恭的大戏之后,那人不还是死了。
很久之前母后曾说,他不是没有心,他是重情的。
他封了许多异姓王侯,那些人大多是他的旧部,忠心耿耿,别无他求。
里面三皇叔是最年轻俊朗的,可我对宗正寺的最初印象也是因为他。
大抵是少年时候,三皇叔因为触怒父皇下狱,我与萧阿九偷跑进去看他。
我与萧阿九一前一后走,宗正寺里的灯火暗淡,每走过一个房间,我心中的忐忑与害怕就多一点点。
空空荡荡的屋舍像是一只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我随着萧阿九的脚步往前走,心里的恐惧却越来越深。
“殿下安心,平日里三王爷与陛下的私交最好了,陛下不会杀他的。”
他说着,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安宁一点点。
终于,又走过一座殿宇,有屋子里燃起浅浅烛光。
烛光明灭间,三皇叔隔着窗子笑着看我。
“云逐来啦,可带了些供人消遣的东西吗?”
“都到宗正寺了还想着玩。”我笑,萧阿九便从包袱里拿出围棋和蛐蛐笼子来。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嘛。”三皇叔说着,与我对弈了好几盘。
那天三皇叔的棋风出奇的诡谲,我输多赢少,又恼又觉得有趣,结束后我们又隔着窗子说了好久的话,一直说到更深露重,巡夜的侍卫要换班了。
回宫时我想,三皇叔不光武功好相貌好,连棋艺都是一等一。
原来他之前都是故意让我的。
这老家伙,等他出了宗正寺,看我不天天带着棋盘去找他。
第二日,我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萧阿九在我床边静静站着。
他对着我,面色沉痛的说:“云逐,三王爷今早被陛下赐了白绫,已经薨了。”
生在皇家,长在皇家。
人生便是一局棋。
朝堂是棋盘,权利是诱饵,筹码是人心。
第二日,我下狱的消息刚传出来。便有无数大臣在御书房外躬身等候。皇太子雇凶杀国母这样的事过于荒谬,有伤国本,所以不曾宣扬。但纸包不住火,四品以上的官员几乎都知道了。
朝野纷乱,快成了一锅粥。
平日里拥护我的大臣纷纷站出来,请三司介入明察秋毫。支持三皇子的党羽则分两派,一派恨不能将我剥皮拆骨下肚,另一派则隔岸观火,以求自保。
我在宗正寺里借由贺公公的口四处传话,我不信这件空穴来风的事能废了一国储君,但该做的事,我一样都不会少。
若能让三皇子的一部分党羽见风使舵是最好,最差,我也要保证自己平安无虞。
皇太子殿下平安,便是东宫平安,支持我的臣子与百姓平安。
怜悯敌人是对自己身边人的不负责任。
就这样,朝堂是一局棋,我坐在宗正寺的木椅上,以特别的方式超脱出来,三子两子,与外面的千军万马对弈。
不过千算万算,我算漏了一个人。
我从来束手无策的那个人。
萧阿九是在我被关在宗正寺第七天来的。
满是蝉鸣的夜晚里,他学的蛐蛐叫依然很明显的难听。
月光如练,皎洁披在他的双肩。
“李云逐。”他唤我,面色苍白,额上有汗,里衣穿得松松垮垮,不知是从何处听了消息,匆匆赶来的。
我几乎瞬间就想起了三皇叔死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宗正寺,也是这间屋子,也是隔着窗。
不同的是,这次萧阿九不是在前面为我开路,这次他站在窗子外面,惶恐而忧虑的看着我。
“云逐,你没事吧。”他的喉结上下翻动,汗水顺着滴下来。
御林军的副统领深夜闯入宗正寺面见储君,这是能被冠上涉嫌谋反的罪名,他那样聪明的人不该忽略如此重要的事。我该狠狠骂醒他,可是看见他慌张无措的样子,又不忍苛责了。
我轻轻笑:“你看呢?”
萧阿九默不作声端详我。他若可以看清我,便不会后知后觉我爱慕他这件事了。
他在揣度人心这方面,从来就是没有天分的。
我只好细声细语说。“手脚俱在,身上没有一处伤,多日不动甚至还多了几两肉。不用上朝下朝,批阅奏折公文,如此清闲舒适之地,我喜欢还来不及,自然是没事的。”
只说没有用,他的眉头依然紧皱着。
于是我的眼睛更弯了。“只是有一处不方便……”
他目光如炬般落在我身上。
我坦荡又轻松的道:“只是我一个人在这里,四壁空荡,没有可以消遣的东西,日复一日,着实无聊。”
萧阿九绷紧的神情缓和下来,他听出了我语气中的玩笑与调侃,英俊的脸上浮出了笑。
沉寂的夜色中,他声音低沉又爽朗。
“可是怎么办,臣来的匆忙,棋盘和蛐蛐盒子都忘了带。”
“不然,臣来陪殿下解闷儿,怎么样?”
我的眼睛弯起来。
如此倒像极了少年时,我不愿意写功课,便拉上萧阿九与我骑马、投壶、射箭、斗蛐蛐。
“你什么都没带,拿什么与我解闷?”我斜倚着窗棂笑。
“有东西有有东西的玩法,没东西有没东西的妙处。街头巷尾的孩子们可没有贵人的玩具,还不是天天跑来跑去乐开了花。”
“殿下且等着吧。”萧阿九说着,转身进了草丛里。
我眼看他弓着腰背,在黑暗中折腾许久。终于走回来,原本干净的手指满是污迹。
他却很开心,露出孩童般纯真的笑意。
我垂首看他带回来的小“玩意儿”。
是细小灌木上柔嫩的枝条,被他整齐的摆在窗子棱上。
以前随镇国将军去打仗时,我曾乔装成平民,路过巷口街角,当地的孩子们就喜欢玩儿这样的游戏。
把树木的枝条折下来,选出最坚韧柔软的,两根枝条插成一个十字,双方用力对决,那根先断便是认了输。有时候一根厉害的枝条能过五关斩六将,连着赢上好几天,无人能挡。说来好笑,我还曾见过,有孩子被同伴偷走了“最厉害”枝条,愤愤不平的好几天睡不好觉。
这样的游戏虽然简陋,却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选项。
“不错是不错,得有个彩头才行。”我眼神略过他拿来的众多枝条,建议道。
“殿下是君,我是臣,自然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萧阿九捏着鼻子说话,音色尖声尖气,他做着鬼脸,做作的向我行礼。
真像是街头巷尾的泼皮孩子王了。
“是吗?”我学着他的腔调说话。
他用手指去拉下眼睑,露出大片眼白扮傻子,回道:“当然是啦。”
哪里像个御林军副统领了。
我不由得笑,话赶话般说。
“欺君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我虽不是君,也是储君啊。你这般诓我该问什么罪?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若我要你的性命,要你的真心呢?”我笑着说,声音依旧是故作女声般搞怪的。
萧阿九拉下眼睑的手指却放下,眼中的戏谑瞬间便不见了。
他恢复了原本的声调,漆黑而明亮的眸子里坦然又真挚。“那又有何难?无论是性命还是真心,你若想要,我都会给你的。”
这下换我答不上话。
空气沉凝了一会儿,萧阿九又换上那副痴儿样子,一脸期盼的催促我。
“快快快,快开始吧。”
我笑着应下。“既然是你提出的游戏,该让我先选树枝吧。”
萧阿九扬了扬下巴,不置可否。
他的神情好像在说,呵,让你先选你也赢不了的。
他如此态度,我的胜负欲顿起,借着烛火微弱的光芒,认真挑选起树枝来。
十根树枝,哪个活到最后便是王者。
冠礼之后,连对待皇家猎场的雪豹我都不曾如此认真过。斟酌着手指放在哪里,树枝要留多长,反复琢磨观察萧阿九的做法。
然而……
“我输了。愿赌服输,你还没说,你要什么。”丢了最后一根树枝的断肢,我说。
萧阿九手里还有两根没有用的。
他双手柱在窗棂上,腰背微微弯着。
“什么都可以吗?”
“不违背道义的,合理的,我能做到的。”我想了想,这样说。
萧阿九点点头。“臣自然不会为难殿下,只是……我现在还没有想到,可否先欠着?”
也是,从来都是我给他什么,他还从未向我索取过。“念君赤诚。准了。”
“欠条只管三年,逾期不退啊。”
萧阿九亲了亲那根让他获胜的树枝,躬身行礼。
“谢殿下恩典,三年很够用了。”
私入宗正寺这样的事。
我以为只有一次。
可萧阿九的看望不是一时兴起,他再一再二,还再三再四。
轮值的侍卫里有个与他相熟的,那人天黑值守,直到午夜才换班。
萧阿九夜夜都来。
他来时两袖清风,除了笑意什么也不带。先是趴在窗棂上跟我说话,说累了便去旁边的树丛里拔枝条。我眼看他把那郁郁葱葱的灌木拔的没了头发。白日里无聊看窗外时,总是忍不得要笑。
送饭的侍女不明白我被囚禁了为何还如此开心。只皱着眉头一边给我布菜,一边小声叨咕着:“前朝那些大臣们为了殿下都快急疯了。您倒好,瞧这精气神儿,倒比在东宫时候还要好些。”
“不必看折子,还能瞧到我那三弟气急败坏,鼓动自己的党羽在朝堂上口不择言,触怒圣上。我的心情自然要比往常更好些。”
我说着,抬头望天光,心中却不由得数起了时辰。
有了萧阿九的夜晚,从来不难熬。
树枝的游戏每天都进行。
日复一日,我一日不曾赢。
转眼我已欠了萧阿九十个愿望。
不过这都不要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明日便可以离开宗正寺了。”夜中气氛幽静,我看着萧阿九,淡淡笑道。
他果真开心。
天色已深,他连着说了好些话才走。
午夜时我和衣躺在床榻上,窗子不曾关,月光皎洁的照着。外面的蝉鸣声轻快。还未离开,我就已经怀念起这里的生活来。
心中复又盘算起离开宗正寺之后的布置。这次国母之死本就与我无关,被无罪释放是应该的。可三皇子在自己母亲尸骨未寒时对我步步紧逼,目标直指储君之位,如此冷清冷血,让父皇心寒不已。
如此便是意外之喜了。
还有萧阿九。
即便欢喜难以克制时,我便决定不要再见。可是在宗正寺的时光里,陪伴让快乐来得如此简单。
简单到,即便是在被拘禁,心中也觉得快意。
一夜浅眠。
天快蒙蒙亮时,萧阿九竟又一次来到了我的窗边。
这次没有什么难听的蛐蛐叫,他直接翻窗越了进来,带着满身的寒气与露水,轻轻唤我。
“云逐。”
我自听见他脚步声起就醒过来。此时睁开眼睛,见他眼下青黑,似乎根本不曾睡。
“怎么了?”我只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事,连忙坐起身。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那个游戏你还没有赢。”他说着,从手中拿出两根枝条。
一根看起来又粗又坚韧,另一个则惨然而羸弱。
难不成这是什么公平对决吗?
该不是怕自己连着十天没给储君放水,害怕乌纱不保了吧。
我扶着太阳穴揉个不停,伸手选了纤细的那个。
两根枝条叉成十字,他手拿一边,我手拿一边。两人同时向后用力,然后,枝条应声而断。
结局出人意料。
“殿下,你赢了。”萧阿九由衷露出笑意。
我拿着手中的枝条,略微怔怔然。
萧阿九俯下身,迎面送上一个吻。
清晨有雾气,他的唇又冷又湿润。
我的舌头情不自禁舔了舔,嘴唇不由自主吮了吮。他用手托着我的颈,将亲吻缠绵加深。
直至空气稀薄,他的唇又湿又热。
他热诚对我说:“李云逐,你等我,你想要的真心,我一定会给你的。”
天边微微有亮光,逐渐铺陈开来。
萧阿九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不解,没有困惑,温柔又平静。
不远处有侍卫的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萧阿九手撑着窗台,略一借力,便身轻如燕的跃了出去。
只余我维持着半躺的姿势,回味他清冽的唇齿。
真心是嘴唇上下一碰便可以给的吗。
究竟是我在做梦,还是他疯了。
在众人眼中,皇太子从来高高在上,端坐明堂。眼中无欲无恨,尊贵又威严。
可是那只是错觉,人不是神仙。
我克制不住想起萧阿九。
看见武将,便想到萧阿九穿着红衣白甲骑着高头大马当街过,瞧见文官,便想起御书房里,萧阿九一边笑一边为我研墨。
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萧阿九……
练书法的时候,神思仅仅恍惚一瞬间,白纸上便多了无数个萧阿九的名字。萧是萧瑟的萧,阿九是云逐的生日。我的手腕不听大脑的话,任性地把这个名字写了千次万次。
写到深入骨髓,写到似曾相识。
“殿下,又有信鸽来了。”小童敲了敲门,并不知我在奋笔疾书什么。
“嗯,我知道了。”我说着,将写着无数个萧阿九的纸张放在最下面,装模作样的练起字。
小童却不走,手指扭捏地绞起来。
“殿下……还要红烧吗?”
“用辣子爆炒也很好。”
小童点了点头,躬身往外退了几步,伫立一会儿,终又折返回来,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把头磕得震天响。
我被吓了一跳,不知他意欲何为。
“快快起来,你这又是做什么?”
小童不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用袖子抹了抹,看着鸽子,绝望地说:“这鸽子一天来一只,已经来了三个月了,太子妃殿下说,要是谁再往她寝宫里送鸽子汤,她就把谁炖了做汤喝。”
“殿下向来仁慈,求您救救小的。”小童哭得眼睛都肿了。
我看着不忍心,想了想,道:“既然太子妃不喜欢鸽子,那便都送给宋探花吧。”
小童的哭泣成了嗝。
“宋夫人先前就跟小人说,千万别再送鸽子过去了,殿下钦赐食物,宋大人自然不敢怠慢,原本好端端一个翩翩少年郎,现下已经圆了。”
“……”
“真是难为他,那……”我看了看那叠厚厚的纸,叹了口气。
“你将鸽子放下,出去吧。”
小童一边谢恩一边止住了哭,丢下鸽子连忙逃了。
只余我一人在书房里,与那洁白的畜生大眼瞪小眼。鸽子不知它刚逃脱厄运,只偏头看我,目光是简单而好奇的。
鸽子腿上有信,我将它拆了。
是萧阿九的字迹,不成体的草书,龙飞凤舞的。
“云逐,今日无事。我向别人讨教如何爱你。
云吞面摊儿的老板说,爱她就给她赚钱,买新衣服新首饰,让她在一众夫人里穿的戴的最光鲜。
我想了想,我把一年的俸禄攒下来,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你一件绣金蟒纹袍子、一只浮雕羊脂玉簪。
沿街卖艺的手艺人说,爱她就给她一个家,买个小院子再养些鸡鸭,有了归处,便再也不用让她跟着自己四处漂泊了。
我想了想,我也买得起小院,买得起鸡鸭,可是你的东宫有殿宇有花园,仆人侍女一大把,比我的院子太大多舒服太多。
底层的百姓没有钱,心中想得俱是吃饱穿暖,没有什么可以借鉴。
于是我去问顾翰林,他说,爱便是保护是尊重,是随便她去什么地方读什么书,是不纳妾不嫖妓,是不管她的点心做的多难吃,永远笑着说那是天下第一的手艺。
我想,你是皇太子,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已经和离,无心纳妾也不嫖妓。你那样聪明,不必我骗你,做什么永远都是一等一。
只是这爱似乎也不是你想要的真心。
思量再三,是因为回答的人说的都是妻。
你是男子,自然不是妻。我也是男子,自然不能问女人。
思来想去,我去了宋琏的宅邸。
他跟我说,他曾爱过我。他眼中的爱,是相知相伴,是同寝同食,是他穷困时觉得配不上我,新科中了探花,也觉得配不上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我用相同的问题问陌上,他说,他自知轻贱一无所有,而喜欢一个人,总要证明些什么,总要付出独一无二的。
他没有爱人,但他的答案让我觉得最贴近。
我回忆很久。
你曾说,你看见宋琏对我表白,那时我恶语相向,神情厌恶又决绝。
可是重阳那夜我大婚,听闻贵妃做了皇后,因为担心你,把新娘子撇下,还未洞房就来找你。
那夜你喝得烂醉,吻了我,我虽然震惊,却不曾想要推开你。心里只是想,为什么,李云逐在做什么。
我不曾想要与你绝交,甚至总是想着,那天晚上我出于被冒犯的心情失手打了你,你的表情那样麻木的难过。
那之后我总是后悔。
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别说一个吻,就是被你上了也没什么。
想留在你身边,想保护你,想满足你所有合理或不合理的愿望。
李云逐,这算是独一无二吗?
这算是爱你么?”
恋慕像是一团火,多年以前,我在自己的心里种了一颗。
火苗起先微弱,却凭着我与阿九相伴的年岁偷偷滋长着,长得壮烈,烧得人又渴求又燥热。
我想要将同样的火焰种在阿九的心里。
可是以往,他对于求爱者的每一次拒绝,对于成家立业的每一次渴求,都像是一场又一场瓢泼的雨,快要把我心中的念想彻底浇灭了。
只剩一点点余孽,依旧不要脸的生长着。
我的心不断对我说,李云逐,你死了心吧。他不是你的。你可以把他留下来,可以剥下他的衣服,与他成天成夜的云雨做爱。只要你想,无论萧阿九愿不愿意,他一辈子都逃不开。
但是没有真心,凭借权利得到的躯体,再美丽也会快速凋谢。
萧阿九要的是守护仁德的储君,求娶温柔的妻子,拥有两三个可爱的孩子。他要的不是脱下衣服,躺在锦缎铺成的床榻上,任凭自己最好的朋友冲撞玩弄。
他不喜欢男人,他想要的幸福如此简单,与多数男子都相同。
他的真心不是你的,也永远不会是你的。
所有的痴望,最后都是多余的。
我一次又一次这样对自己说,努力扮演好一个仁德的储君,一个讲义气的朋友。
那团火焰升腾又被我掐灭,它的温度那样炽烈,灼得我的心烧伤一般疼痛。
扮不下去了,受不了了,再也无法克制了。
两年前,重阳节那天,我的挚友丢下他的新娘,好心好意来到东宫,只为了看一眼我有没有受伤。
萧阿九眼中的李云逐如此高洁,自尊到了极点,在皇宫里受了委屈,也只会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淡漠样子,从来不讲疼,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可是不是的。
我那天很难过,可是不光是那样的。
我恋慕了很久的人,终于成为了别人的新郎。我在皇宫的宴席上,一边吃酒一边看贵妃耀武扬威,皇帝册封皇后这样大的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就像萧阿九要娶亲这样大的事,是芊芊比我更早知道的。
清晨从东宫往皇城去的路上,我看见街上有新人,一路敲锣打鼓放鞭炮,吹拉弹唱好不快活。
我那时便想,萧阿九定然也如此快活。
心里的火烧得那样旺盛,不光是恋慕,恋慕的火是甜蜜而温暖的,可是那天,那把火快要把我烧死了。
把我烧得一寸皮肉都不剩。
心好疼好疼。
于是美酒像刀子,鱼翅燕窝如此难以下咽。
我深夜乘轿子从皇城回来,路过萧阿九的家,门上大红灯笼高高挂,入眼皆是喜字。
烧成灰烬的心,再一次碎了。
我想,够了,算了,就这样吧。
何必折磨自己呢?
再也不见了,再也不想见了,再也不想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真心无所适从了。
萧阿九说的话,做的事,他随意一个亲昵的动作,都让我反复思量那么久,解读那么久。
多傻啊。
像是一个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疯子啊。
我在回东宫的路上一遍又一遍这样对自己说。
一遍又一遍,于是冷风把那团火吹灭了。
可是推开殿门,萧阿九又站在我面前,他穿着大红婚服,胸前戴着大红色的花,他在风中站了很久了,眼神是如此忧虑急切的。
他说:“殿下,你喝酒了。”
于是什么努力都没有用了,在心里说再多次的放弃都成了空话,火焰腾地升起,将我整个包裹起来。
连东宫的地砖都像被火烤过。
我吻了他,绝望而疯狂的,牙齿磕到牙齿,唇角带着血花。
我脱他的衣服,亲吻他的每一寸皮肤。
我的动作如此猛烈,好像要将他生吞活剥。可是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彷徨,我听见它在火焰的炙烤下流了泪,它一遍又一遍说。
不要推开我,不要推开我。
萧阿九,求你,不要推开我。
如果没有推开我,我会做到最后,会将亲吻种在他身体上,将欲望埋在他的身体里。我会给他我所能给的所有的爱,我会要他永远留在这里。
但萧阿九往后退了一步。
他说,云逐,你醉了。
我没有醉,我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我不是醉了,我是疯了。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么可笑的事吗?把守护当做承诺,把善意当成邀约。
他明明不喜欢男人,他明明不爱我,他只是关心我,我又在可悲的期待些什么!?
那天夜里,我决定,再也不要见萧阿九了。
决心下的如此难。
思念像是潮水,害得我每夜都辗转反侧。
可是我想,即便是罂粟花,只要努力,也总有一天可以戒掉的。
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见他,他却来见我。
一次次靠近我,撩拨我,态度如此认真,如此虔诚。
好像真的能做到似的。
让我觉得,他真的能做到似的。
“殿……殿下,你怎么了?”侍女进来添茶,看见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关切问。
我收起多余的情绪,将那封信仔仔细细收了起来,接过她手中的热茶,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
“叫小六子给我备一顶软轿,不要太招摇的。”
我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
心里的火从未烧得如此旺盛。
萧阿九,这次是你的错,是你非要撩拨我。
天公落雨,缠绵又文弱,淅淅沥沥。
我坐在轿子里,一再催促车夫,马蹄急急再急急。
南风馆的大厅里,名唤陌上的小倌儿在陪客,萧阿九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仿若出神般,揉捏着白净绵软的糯米糕。
他的眼睫静静垂下,浓密而安宁。直至听见马蹄声落,有人慢慢走近,他依旧神出物外。
我走过去,抬头去碰他手上已经没了形状的糕点。
“一想事情就糟蹋食物,这癖好何时能改一改。”
他下意识收回手,手指抽回去的时候正路过我中指上戴着的红玉扳指,他怔了一下,旋即抬起头。
四目相对,他的眼睛里满是惊诧的欢喜。
“云逐!”
我看着那因为我的到来瞬间明亮的眸子,不由得笑着点了点头。
“嗯,我是来讨债的。”
“你可记得在宗正寺,你欠了我什么?”
萧阿九怔了怔,手在衣服上擦了好几下,眼睛弯成一条桥。
“自然记得。”
他说着拉住我的手,带我穿过大厅,来到一个尽是红纱的小屋。
他的手心湿漉漉的,有火灼烧一般的热度。
来到房间,关上房门。
他走过来,解下自己束发的冠。
“云逐。”
他叫我的名字,用坚实的手臂攀上我的脖颈。
“李云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