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在博尔塔木卡,时间走得很慢。
白天不分上午和下午,只有太阳升起和落下。
他们一天只有一顿正餐,发生在夜晚,他们会喝很多次茶。
太阳好的时候,太阳能电池能够积蓄很多能量,灯泡一直亮到午夜,波塔一家和向兴学一行会坐在一起聊天,木拉提做翻译,两个孩子也学过一些汉话,他们能听懂外来人的谈笑,却也很少插话,少年们像父亲一样沉默。
在说到加玛肚子里的宝宝时,孩子们会高兴起来,他们希望这是一个妹妹。波塔也希望是个女孩,他们以后能够安定下来,女孩儿能够安安稳稳地长大。波塔觉得没有在草原上生活过的哈萨克男孩都不能成为有担当的男人,但女孩儿适合城市生活。
胎儿不过几个月大,在厚重的衣物遮掩下,一点也凸显不出来,但是波塔习惯于把手放在加玛的肚子上。向兴学觉得波塔是不想错过每一次夜晚的胎动。
向兴学想,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拥有一个孩子了,向俨不能生,他也不想找别人生。
他看着波塔和妻子亲昵地互动,有时候会很羡慕,羡慕的时候也会觉得向俨如果是个女人就好了,这样向俨就能为他怀孕,他也想一直抚着向俨的肚子,想亲吻向俨的肚皮,想隔着皮肤和孩子说话,向俨会是他孩子的妈妈。
这种想让向俨怀孕的心态和当时想和沈云梦孕育一个孩子的心态完全不同。
向兴学也不是多想要个小孩,他只是想和向俨共有一段温情的记忆,想用孩子把向俨拴在自己身边。
向兴学觉得自己也挺变态的,怪不得向俨喊他“老变态”。
每一个夜里,木拉提打呼噜的时候,向兴学都会被黄桃求着说一说他和向俨的故事,明明一开始是陆旻想听,黄桃却觉得欲罢不能。
“不行。”向兴学的大姐向蓉即刻否定了离婚的提案。
向家一家人围坐在厨房的大灶旁,说往后的计划,外边依旧锣鼓喧天。
沈云梦低头拿干枯的稻草擦鞋,她听到这句话没有抬头,也不作回应。
向蓉又说:“村子里还没出过离婚这样丢人的事,再说爸刚走,你这就要离婚,你让他脸往哪儿搁?”
向兴学没做声。
诚然沈云梦不是一个理想的媳妇,不是贤惠的妻子,但是向兴学还爱她。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已经进入了绝境,但向兴学还期待着柳暗花明。
“姑母,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人家要离婚也不用说出来啊,你怎么不知道这儿没有人偷偷离婚?”向俨的西装外套已经脱掉了,挽着个袖子往灶里添柴火。
向俨小时候就喜欢这口灶,总是坐在小板凳上拿着大钳子往里夹稻草,有时候向兴学会给他在火堆里放几个山芋,小朋友寻到山芋就开心得要命。
现在他还坐在小板凳上,小小的角落里已经塞不下向俨的两条长腿。
“你给我闭嘴。”向兴邦呵斥。
向俨抬头看他爸,又笑了,“您可不能说我,我都快忘了,你可是不离婚的代表。”
二姐向枫是读过书的女人,思想不至于闭塞,她问:“怎么突然要离,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向兴学说:“是我的问题。”
“你做什么了,让云梦能要离婚?你们这些年轻人可别把婚姻当儿戏。”
“他没做错什么,是我嫌弃他穷,我不想跟他过了。”
沈云梦说得很淡,好像他们在谈论的不是离婚这样的大事。
她话一出口,厨房里即刻安静了。
向俨站起身来,对沈云梦说:“让他们自己聊聊吧,我带你在这儿逛逛。”
向俨带走了沈云梦,厨房里的逼问也开始了。
向兴学有点感激向俨,他没让沈云梦听见更难听粗鄙的话。
他也不想让他这个小侄子听到自己低声下气地说“我还爱她。”
向兴学不比向俨大太多,但他至少算个长辈,长辈是要面子的。
他的姐姐们一开始说沈云梦是个物质的女人,听说沈云梦想要和富裕的作家在一块便骂她水性杨花,之后话题便成了责骂向兴学“怂”、“软弱”、“不争气”。
向兴邦一直皱着眉头听,后来他说:“要不我给你把房贷还了,这样你轻松一点儿,沈云梦可能还愿意跟你过。”
向兴学决定离婚了。
他是个男人,他也有自己的骄傲。
半夜的时候,向兴学爬到房顶上,想抽几根烟,却听到向俨在打电话,手机屏幕的灯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向兴学又发现向俨已经长得棱角分明了。
“我得过几天才能回去,家里有点事,你帮我给草浇浇水。”
向俨看到向兴学,略略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又继续说:“14床的病人血压一直不稳定,你让闻老师给他做个仔细的检查……
“不开心啊?
“想我了?
“就几天了。
“现在不早了,你早点睡,乖,去睡觉。”
那边儿一直不愿意挂电话,向兴学便点燃了烟,他觉得挺讽刺的,自己一个中年男人在屋顶上偷听侄子和女朋友打电话,他这个侄子做事还那样妥帖,相比起来自己的生活简直乱七八糟。
可他除了屋顶还能去哪儿呢?
沈云梦睡在房间的床上,家里的大门也被关上了,钥匙在向蓉手里。
老家的宅子很大,房间却被回乡的儿孙占得满满当当的,向兴学哪儿也不能去。
向兴学听到向俨说:“嗯……嗯……我爱你……挂了啊。”却是敷衍的语气。
向兴学依稀觉得向俨和自己是很不一样的人。
他会是被所有女人爱着的男人,也会是玩弄感情的人,他能看到沈云梦的窘迫,也能带沈云梦避开议论,他体贴,却未必真诚。
就像这句不耐烦的“我爱你”,一听就是假话。
向俨到底还是随了向兴邦的性子。
荒原上的向兴学想,向俨对自己多少还是真诚的,他至少不对自己说“我爱你”。
想到这儿,向兴学的心又很痛。
向俨挂了电话,向兴学站着抽烟,两个人在屋顶上静默了一会儿。
看向俨没有下去的意思,向兴学把烟拿在了手里,然后问:“女朋友啊?”
没想到向俨也开了口,说:“抽烟伤肺。”
向兴学把烟按灭在围栏上。
天上云重,遮住了月光,屋顶上唯一的亮点也被熄灭了,四下里只剩浓厚的黑暗。
没有人说话。
向兴学忽然觉得时间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能消磨掉爱情,也能击退了亲情。
从向俨的话来看,他好像是学了医,向兴学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很久都没关注过向俨的事情了,也许他曾经记得过向俨学了医,但还是忘记了。
向兴学愧疚于自己的疏忽,但那种愧疚也只有一点点。
向俨在黑暗中往向兴学身边走了几步,然后开口说:“不是。”
“嗯?”
“不是女朋友。”
向兴学皱了皱眉头,不想再管向俨的感情。
“屋顶上风大,不下去吗?”
向兴学说:“我再待会儿,你先下去吧。”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掏出了“桐花”——桐城当地的烟草,“桐花”抽起来不得劲儿,却又比女士烟烈一点,像江南的男人。
按打火机的时候向兴学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把先前的烟灭了。
火光稍纵即逝。
“你抽吧。”向俨说,站得远了一些。
这一次向兴学不仅把烟送回了烟盒里,还把盒子攥在手心里捏扁了,他意识到向俨不喜欢尼古丁的味道。
可是嘴里没味儿向兴学又觉得难受。
向俨说了一句谢谢,往口袋里掏了掏,走过来把手伸到向兴学眼前。
向兴学滑开手机屏幕,发现向俨手心里放着一颗四方形的金丝猴奶糖,他即刻笑了,拆了糖纸把奶糖塞进嘴里。
向俨二十四了,还是个小朋友呢。
小朋友从小就爱吃金丝猴,不吃柱状的,只吃正方形的,向兴学曾经带着向俨去拜年,他会有意路过给金丝猴的家庭好几次,让向俨多说几句好话,多拿几块糖。
向兴邦不让向俨吃糖,老家准备的零嘴都是向俨不爱吃的大枣和炒货,向兴学只能用这种方式满足小朋友的一点点愿望。
“小叔,今晚和我睡吧。”
向兴学答应了。
向俨的心思细密得像某种纤维,能做冲锋衣的外壳,把风雨挡在外面。
沈云梦发觉向兴学一夜都没回房,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向兴学看到沈云梦的短信,也不回复,默许她离开。
向俨入睡的时候平躺在床面上,早上却卷着被子蜷成一团,向兴学给他把被子掖紧了,小朋友皱了皱眉头,又安静了下来。
一家人再次围坐在大灶旁,向俨依旧窝在角落里添柴火。
这一次争论的主题是财产如何分割。
向蓉和向枫的意思是,沈云梦出轨,所以向兴学没必要心软,把属于自己的都拿回来才好。
向兴邦有钱,觉得为了些小钱争来争去的很没意思。
向俨烤了个山芋,时不时把山芋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看两眼。
向兴学觉得钱都是身外之物,沈云梦要钱就给她,不要向兴学就自己留着,没什么好争的,没有参与到争论当中。他趁着气氛激烈的时候搬着凳子挤到向俨身边,拿过了钳子翻看向俨的山芋。
“还没好,你这样翻来翻去它也熟不了。”
向俨点点头。
山芋的甜香从角落里扩散开来,争论中的人们停了下来,神色复杂地看向兴学和向俨各拿一半山芋。
“我不管你了。”大哥向兴邦说。
向蓉和向枫也去招呼客人了,厨房里只剩下向兴学和向俨。
“你是怎么想的?”向俨问。
“没什么想法,看沈云梦的意思。”
“你还爱她吗?”向俨垂眸盯着灶台里的火焰,问得很随意,好像也不是想听向兴学回答的样子。
向兴学觉得这样的态度让人很安心。
向兴学的故事在向俨眼里只是个故事,他没有摆出“我是为你好”的姿态,也不怎么在意向兴学到底难不难过,只是理所当然地问了一句你还爱她吗,像在回复陌生人的来信。
“可能爱着,可能不爱,那种感情早就变了质了,说不清楚。”
沈云梦一早走得轻飘飘的,向兴学也不想留,他好像终于意识到硬撑着也撑不出希望,不如干脆地放手。
一旦愿意离婚了,那感情就走得很快。
他和沈云梦的这么些年,变得什么也不是。
“爱情啊,爱着爱着就淡了。”向兴学忍不住感叹。
向俨却说:“把房子给她吧,她不要也留给她,她和你在一起这么些年也不容易,这样有头有尾,算是善始善终。”
向兴学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似的,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意识到向俨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公子,一套房子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房子对于向兴学却是一道沉重的担子,就像向兴学在乡下生长成人,诚然向俨的老家也在乡下,但他不属于这里,他只是来乡下玩的。
向俨和向兴学不一样。
向兴学把钥匙交到了沈云梦手里,才开始感到后悔,他要还房贷,还要去找房子,找到了房子就要开始付房租,他那点儿微薄的工资根本不够花。
他后悔的倒不是把房子给了沈云梦,而是后悔自己放弃理科去学文学。
他要去追什么月亮呢,一口面包都成了奢侈,向兴学只配吃白面馒头。
“没想到向老师也曾经过得那么惨啊。”黄桃轻手轻脚地在包里翻了翻,翻出了酸奶疙瘩,给陆旻和向兴学一人一块儿。
向兴学没要,让黄桃自己留着吃。
“后来呢?你们到现在还只是叔侄关系吧,不过俨哥人真的不错,很体贴女性,我感觉我也会喜欢上他,虽然不怎么传统吧,但是很有魅力。”黄桃嘴里含着东西,说话含含糊糊的。
黄桃说的“不传统”大概另有深意。
向兴学笑了笑,“后来我就和他住到一块了,他收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