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陈越把情况上报给学校后,那几个人受了处分老实了不少。
只是从那天以后,陈越觉得莫冬似乎不太愿意见他。有时在路上,莫冬都明明看见他了,却还是低头装作没看见他一样走过。
也不再为他守教室门了。
很反常很奇怪。
不过陈越也很忙,没怎么顾得上他。
最近的一次月考结束后,班主任叫陈越在放学后把退步名单上的前三个同学找来办公室,其中就有莫冬。
他也想趁着这次机会好好跟莫冬聊一聊。
结果一下课莫冬就背起书包走了。陈越跟几个同学交代了一下班务事就耽搁了,一出校门已不见莫冬人影。
陈越沿着通往以前小区的路探寻,那条路旁有条河。
他边走边想起刚才在老师名单上看见莫冬的退步名次,387,有点吃惊。莫冬的成绩一向很好,几乎回回都名列前茅,是老师公认的清华苗子。成绩一下子滑了那么多,难怪老师都紧张得不行。
肯定是受那几个混蛋欺凌的影响了,陈越想着待会见到莫冬一定要好好开导他。
河边几乎没有行人,水面没有一丝波澜,岸边生长的芦苇在夕阳的残晖下染上一抹诡异的血色。
他走了很久都没看见莫冬。
应该是回到家了吧?明天再找他好了。
陈越转身往回走,身后突然传来咕咚一声。似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他下意识循声望去,瞳孔顿时紧缩。
“莫冬!”
*
陈越盯着眼前的河,殷红浮动,一切像是静止了一样,画面跟那天奇异地重合。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从裤袋里摸出手机,“啪”,手机掉在了地上,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哆嗦得都拿不稳手机了。
一接通电话,他几乎是强忍着颤音说:“喂,警察你好,我的朋友失踪了……”
挂了机,他几乎是跑着回到车里马不停蹄地赶到公安局立案。警察详细咨询了情况后,查询莫冬的通讯活动,通话地点的基站位置,网络账号登录IP地址,最近一次银行卡的消费情况等等。
陈越心急如焚地等着,种种令人不安的猜测蜂拥进脑海。
几个小时过去,一个小警察拿着一叠资料走出来。
“很抱歉,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当事人没有留下自己的电子踪迹,这种情况我们暂时也无能为力,只能再观察几天,如果还是……”小警察没有说下去,陈越也明白他在委婉告知他最坏的情况,他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仓皇地拽着小警察的手:“你们再查查,总会有线索的……”
警察大概也见多了这种情况,只是说了一句:“我们尽力。”
陈越失魂落魄地驱车回家。
屋子没开灯,黑黢黢的。陈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沙发上的,深深陷在柔软的沙发上,他抬头直直地睁眼盯着空茫的黑暗,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明明已经疲惫不堪,但还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他近乎是自虐般逼迫自己回想起那天在飞机上自己和莫冬的一举一动,越是细想越觉得不安。
那天莫冬吻了他后,被仓皇推开后在后半程的航途中他再也没有跟陈越说过一句话。中途陈越忍不住瞟过他一眼,莫冬整个人都缩在座位上埋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飞机落地后,在人头攒动的机场里,他一路脚步匆匆,明知到莫冬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他也不敢回头。
取托运的时候,他心烦意乱拿到了莫冬的行李,还没等他放回去,一只手就从旁边伸过来了,“谢谢。”
细腻冰冷的触感堪堪擦过他的手背,他浑身一个激灵,像是被滚油泼到了似的,几乎是立即跳蹿到了几步之外。
旁人都被他的反应给吓到了。
莫冬的手在空中僵了几秒后,慢慢放下,垂搭在行李手把上。
陈越回过神来,也不敢看他,拿了自己的行李后低头看着地板,含糊地说了句:“再见。”后就逃了。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时的每一个避嫌的眼神,每一个风声鹤唳的动作,都在无声地在给莫冬传达着一个信息:
你真恶心。
这对一个刚刚表白失败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陈越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大口打口语地呼气,告诉自己要冷静,用力搓了搓脸,再次睁开眼时,手机铃声却突然响起来。
那是他专门设置的邮件通知。
他打开,当视线接触到发信人的名字时,心跳都停滞了一秒。
陈越手指颤巍巍地点开,看完邮件内容后,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了。
莫冬从梦中惊醒。
他按住因极度恐惧而悸窜不已的心脏,在浑浑噩噩的黑暗中瞪大眼睛。
寂静的房间里回响着痛苦的粗喘声。
“真恶心,莫冬你真恶心。”方才梦中那人的厌弃的声音,还在脑海中不停地回荡,“我真后悔认识你。”
他几乎是神经质地不停重复着陈越在梦里对他说过的话。
“阴沟里的老鼠。”
“角落里的蟑螂。”
“你这个怪物在妄想什么呢?”
“你这种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制造垃圾呢?”
“你怎么不去死呢?”
……
说到最后,他已经分不清这些话究竟是刚才梦里的,还是它们早就藏在自己的脑子里,像肿瘤一样,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在恰当的时机里大规模地爆发出来。
莫冬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喃喃不休地说了很久,直到说累了,才慢慢重新躺下,扯过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埋在密不透风的被子里。
他那天从机场走出来后,拖着行李箱在街上游荡了很久,一辆出租车停在他的面前,把他载到附近的一个车站。
车站旁停着一辆面包车,车门站着一个男人,看了他几眼就招呼他上车。
面包车上的人很多,摩肩接踵,推推搡搡。他被挤在一个角落里蹲着。
一路上车摇摇晃晃,突然有人高声辱骂,莫冬本能循声望去。
原来是有个小孩晕车忍不住在车厢里就吐了。他这才迟钝地意识到一股混杂着狐汗和酸馊味的味道在车里蔓延,但也没觉得多难闻,倒觉得旁边的人皱眉捂着鼻子的样子很奇怪。
他也不知道车走了多久,反正下车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面前是一条嘈杂拥挤的破旧老巷。
两边高高挂起的招牌灯上的光和站在下面的浓妆女郎嘴上涂抹的口红颜色一模一样,廉价而糜烂。旁边的墙皮贴满了租房征婚广告,斑驳卷曲,在变幻莫测的灯光下,像一张张魔鬼的脸。
莫冬拖着那个大箱子走在街道上,对两旁娇媚的招呼声充耳不问。
他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现在要去哪里。
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移动自己的身躯。
行尸走肉。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在灯光下拉长变短,最后消失在直光照射下。
真神奇。他想。
世间的一切痕迹都会被这样轻而易举地抹去的吗?
由于他一直专注地看着脚下,没留神被迎面而来的醉汉撞倒在地。
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几句很脏的话,他却习以为常,甚至赞同地点了点头。
醉汉骂骂咧咧地走后,他抬头发现面前就是一个小旅馆,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要休息了,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了进去。
脏兮兮的前台后坐着一个胖女人,正低头刷着手机,见人来了兴致焉焉地掀起眼皮撩了眼,说了几个房间的价格。
莫冬要了一间单人房,付了钱,又把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胖女人古怪地瞧了瞧他,说不用身份证。
于是他就收了回来,把自己的行李箱扛进二楼最里面的小房间。上床之前他还毫无睡意,结果头一沾上枕头马上就跌入了睡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只又脏又臭的老鼠,在一双亮锃锃的皮鞋旁打圈,他刚伸出自己的舌头想舔舔那只漂亮的鞋尖时,就被那只鞋毫不客气地踹了出去。
然后一大堆话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每一句都让他张皇失措瑟瑟发抖。
老鼠谁不讨厌呢?他躲在被子里想。
所以老鼠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多么简单的道理啊,他竟然现在才想通。
一个提心吊胆多时的囚犯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审判后,几乎感激得想要亲吻大地。
他在旅店里呆了两天,没有吃东西,也不感觉到饿。
因为他一直吃安眠药和割脉之间摇摆不定。
吃安眠药吧,可是他现在又没有医生的处方。
割脉吧,死在别人的店里会给他别人惹来很大的麻烦。他可不想在他死后,还有人对着他的尸体吐口水。
思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
躁动不安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莫冬从行李箱里拿出电脑,把它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床沿边,自己则席地坐下,郑重其事地打开,手指认真地在键盘上打字。
……
再见。陈越。
再见。陈越。
陈越。
再见。
他打完最后一个句号后,轻轻点击发送。
看到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的提示语,他才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电脑。
他一点也不担心陈越看到这封邮件后会担心。
谁会担心一只老鼠的死活呢?
他整理好自己的行李,重新把它们收拾到箱子里,推到角落里,开门,把钥匙留在门上,带上门,下楼。
他边愉快地哼着歌,边在导航上寻找附近的河。
最近的一条河离他有三公里远,步行需要一个小时左右。
他倒不急,慢慢地踱着步,第一次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街边夜景,这人间烟火。
凡事无论多稀松平常,一旦戴上了最后一次的帽子,都变得有趣生动起来。
他甚至在路过在莽汉打架泼妇骂街的闹剧时,停下脚步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才继续赶他的路。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忍不住吹起轻快的口哨声。
经过天桥底下,几个乞丐挤在一起,面前放了几个破茶缸,里面只有几块硬币。
他心情很好,走过去,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现金,分放进去。
其中一个乞丐直勾勾地盯着他脖子下方。
他奇怪地低头,原来是那几块用红绳串起来的玉观音碎片从衣领上掉了出来。
莫冬抓着它们,重新放回去,摇头晃脑地向河边走去。
一旦有了线索,警察的办事效率很高,短短几分钟就追踪到了邮件的IP地址,锁定了目标。
在一个离A市大概几百公里左右的小镇上。
开车过去,起码要三四小时。
陈越拉住身旁的警察,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静道:“来不及了,开车肯定来不及了,警察同志,能申请出动直升机吗?”
“越快越好,求你们了。”
他又怕又急。
一颗心被一根细丝吊在悬崖上,谁也不知那根线会不会在下一秒就崩掉。
事关人命,警察也不敢怠慢,立马上报紧急任务,安排直升飞机。
陈越上了飞机后就一直沉默不语,旁边的警察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陈越对他摇了摇头,习惯性想露出个笑来,却发现脸部的肌肉僵硬得像被冻住了。他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古怪,因为旁边的人看了一眼马上就移开了目光。
陈越频频看表,只觉得秒针每急不可耐地向前跳动一格,身上就被凌迟了一刀。
整个人又好像被种无形的力量倒转过来,全身的血液都倒流进了头,头晕目眩,耳鸣声越来越大,他几乎都听不清旁边的人在讲什么。
胃莫名其妙地开始抽搐,纠成一团,恶心感铺天盖地地袭来。
手上突然被人塞进质地粗糙的纸巾,他呆滞地看向那人。
“擦一擦吧……”
他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手抹了一把脖子,才发现浑身都是冷汗。
“谢谢……”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他从未有过如此害怕的时刻,灵魂都要撕裂般的恐惧。
莫冬,求你……拜托……不要那么残忍。
思绪开始涣散,不受控制地发散,过去一些零碎的画面不断闪现。
井盖上被来往车子碾成饼状的黄色小猫,和同学们在陌生的地方走失后一座座狰狞陌生的建筑……
最后画面定格在他搬离小区的前一晚。
常年失修的楼梯间的照明灯,因线路接触不良而不停地烁动,照在斑驳掉漆的惨白墙上,有种让人心慌的气氛。
陈越叫住正要上楼的莫冬,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明天就要搬离小区。
背对着他的莫冬脚步停了一下,没有回头,也不说话。
他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无端地害怕起来。
许久。
“哦。那,再见。”莫冬的的背影很快被吞没在黑暗中。
他看着莫冬单薄得像纸一样的背,没由来地涌上恐慌,有种被人活生生抛弃的感觉。
在直升机上煎熬了一个小时后终于降落在一个叫兰县的小镇上。
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带头的警察早在飞机上就联系好了当地的警方,一下飞机就马上带着陈越坐上警车,朝着定位点开去。
陈越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但是从下飞机到现在,却一直在心里软弱无能地乞求各种神明的怜悯。
离莫冬发邮件给他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两个小时了。
谁知道在这一百二十分钟,七千二百秒中会发生什么事呢?
窗外的树在飞速倒退,夜风灌进来,带来阵阵寒意。
终于,警车在一家小旅馆面前停下来。
陈越冲出车门,闯进那家店,攥着手机怼到一个胖女人的脸上,几乎语无伦次地问他:“这个男人,见过,在哪里……”
女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个疯男人背后跟来几个穿着便服,手持警察证,面容严肃的人,心里立刻明白了几分,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今天的坏运气,一边满脸堆笑着说几句场面话。
最前头的那个男人双目赤红,像只困兽一样,抓着她的衣服,问照片上的男人在哪里。
她慌慌张张地装模做样地在电脑上不停地点,生怕慢一秒,那个男人就要把她活吞下去了。
“3……309号房……”她哆哆嗦嗦地拿出钥匙。
在这里住宿的客人大多不是什么正经人,来这里开房干的什么勾当她都一清二楚,她上头又有人罩着很少出事,所以客人一般都不需要出示身份证登记。
照理说她是记不得哪个人在哪间房的,但是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她还是有点印象的。
她开店也有十来年了,每到深夜,总有好些头秃肚大满脸褶子的中年油腻男人搂着夜场女郎跌跌撞撞地要开房。而前两天晚上却冷不防进来一个俊秀的年轻人,还是单身一人,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个好看的男人没有理会她探寻的打量,眼神恍惚,付钱的时候那只瘦得过分的手一直在神经质地发抖。
在这种地方开店,奇怪的客人她也见得不少,却没有一个人像那位年轻人一样,让她有种极度不舒服的感觉。
那个男人在楼上待了两天,她都没见他下来过。直到今晚,男人终于下楼,裹着着空荡荡的黑色衣服,在她面前轻飘飘地走过,像只幽灵孤魂一样没入稠浓夜色里。
陈越一把夺过钥匙,猛冲上楼梯,全身的崩腾发烫的血液在看到三楼走廊尽头那扇半开着的,用墨笔写着309的,插着钥匙的房门时一下子都冷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走过去,轻轻一推,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只有角落里立着一个行李箱。
陈越脚一软,几乎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