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他在青城山上练剑很努力。
他刚入门,用的是一把小木剑,每晚临睡前都用衣襟细细擦拭它,仿佛在擦拭绝世之锋。
那位大侠成了他的师叔。
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师叔的剑术有多么高绝,在江湖上多有威望,他的敌人是如何险恶,而每一次他都能决胜归来。
他不知道有多崇拜他。
他也想做个大侠。谁捡甘蔗皮被人暴打,他就挺身而出,倚天仗剑,睥睨众生,天不怕地不怕。
师叔回来的那天,他抱着自己的小木剑跑去看他,想把自己新近学的剑招演给他看。
院子里,师叔正和师父说话。
师叔说:「思齐那孩子,学得怎么样?」
师父叹了口气:「他的年纪太大了,左腿又被人打断过,习武强身健体可以,要在武学上有所造诣,却是痴心妄想。更何况,他的根骨很差,你我心里都有数。」
师叔没有说话。
师父道:「我知道他救了你的命,你心里感激他、怜悯他,想报答他。可小孩子的心愿,终究是小孩子的心愿。他今天想做大侠,说不定明天就不想做了。他在青城山上吃得饱、穿得暖,你不必再自责。」
师叔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师父见师叔沮丧,又多夸了他几句,说他算学、文章都学得又快又好,从不捣乱生事。嘴巴又甜,与同辈都交善,师兄师姐们也都喜欢他。
说着说着,想起一桩事来:「前日里我过寿,他去后山找了棵驱蚊的香樟,动手打磨了一副棋子孝敬我,只因我说下棋的时候被蚊虫叮了好几个包。」师父笑着摇了摇头,多有无奈,「所以穷人家的孩子,心眼多着呐。心眼多,哪能专心习武,继承你我的衣钵?不过只要不走歧路,也不会过得太差,你就不要再担心了。」
师叔低声应了句是。
师父道:「子期最近将玉岚剑法练到了第六层。」
师叔喜笑颜开:「是么?」
师父一捋胡须,哈哈一笑。
后面的话,他没有听下去了,他抱着木剑悄悄溜走了。
洛子期是掌门弟子,他见过一面的。师父与师叔要夸奖他的话,他已经听过一百遍了。
他第一回见到洛子期,是与师弟们踢蹴鞠,一不小心将蹴鞠踢到师父院子里去了,挂在树枝上。
他虽然是师兄,但入门最晚、家境最差,被差使的总是他,于是跛着一条腿翻墙去捡。
墙里有个白衣如雪的少侠在练剑。
他只看了一眼,就看痴了。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哭。
他那时候已经看得出剑术的好坏了。他隐隐知道他不可能练成这样,一辈子都不可能练成这样,顿时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之感。
但是除了嫉妒以外,他又怀着一种更深厚的庆幸:「我虽然练不到,但这世上有人练到了。我亲眼所见。」
底下少侠收剑,抬头盯着他瞧。他有一双很安静也很清澈的眼睛,映着桃花与天晴。
他被少侠瞧见,局促地骑在墙头给他鼓掌,两手之间的蹴鞠就掉下去了。
少侠捡去蹴鞠掸了掸,递上来。
他一边伸手去接,一边说:「你好,我叫……」
「子期。」不远处的游廊里走来一群衣袂飘飘的少男少女,他们的白衣上镶着精致的蓝边,手上握着锋利的宝剑,和少侠一式一样。
「走了!」他们大声招呼他。
「来了。」少侠把蹴鞠递到他手里,转身离开。
他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
爬下墙来,师弟们以手抚膺,连连问他有没有被人撞见:「要是被掌门知道,非得骂死我们不可!」
「掌门倒是没有,就是有人在练剑。」
他把墙里的事告诉师弟们,师弟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哦,洛子期嘛。」
他问洛子期是谁,师弟们都撇撇嘴,脸上挂满了羡慕嫉妒恨。
「这些掌门弟子跟我们不一样的啦。」师弟们最后言简意赅道,「我们管掌门叫师父,只是挂名而已。他们是真的一招一式都传承自大家的啦。不像我们,用破木剑。」
接下来他有意无意打听了洛子期的很多事。
出生名门,根骨奇佳,年方十三岁已是门中翘楚,连老一辈中都只有师父与师叔能与他论剑过招。加之品性端方,已被指认为下一任青城山掌门,眼见要长成江湖上又一个传奇。
没有人敢说,但所有人都在等,等洛子期长大,成为天下第一。
他听说了以后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只愣坐在那里,觉得「这才是人生」。
他想要的人生。
他对洛子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关照:他觉得洛子期是这世上另一个他,一个没有遭受任何不幸的他。他投了个好胎,天赋卓绝而家境殷实,没有被打断腿,没有挨过饿,有良师益友,有贵人伯乐,仿佛天地间一切的一切都在帮他,没有任何东西阻挡他站上武林的顶峰。
他突然顿悟了自己为什么要受这许多苦。他战战兢兢觉得这个世道是公平的,洛子期的命太好了,所以这个世界上另一个他倒霉了,就像镜子的两面。
他觉得这样挺好的。
「如果要倒霉,就倒霉我好了。」他给祖师爷添香油的时候跪在地上偷偷许了个愿,「洛子期要平平安安,顺顺遂遂,成为天下第一。」
他做不到的事,他祈祷洛子期可以做到。
洛子期身上有他一切的想往。
在又远远观看了一次师叔与洛子期论剑之后,他对师父说,他不习武了。
他虽然是挂名弟子,但因了师叔的缘故,还是能与师父说上话的。
师父问:「那你想干什么?」
他道:「我胸无大志,只想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给师父尽孝。」
师父叹了口气,顺了他的意。
开始时的确是照顾饮食起居,他洗手作羹汤,替掌门跑腿送信。偌大的门派,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他却清楚每一个人的底细。
随后渐渐开始出入库房。今天铸铁用了多少钱,明天田庄里收了多少租。师父说:「你算账好使,眼神也好使。」就允他出入密院,整理誊抄武功秘籍。
再然后,陪掌门出门见客。
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前辈,笑吟吟地当着师父的面夸奖洛子期。
这几年,洛子期出门在外,跟着师叔在江湖上游历,声名鹊起。
从墙里香到了墙外。
他心里有一种隐秘的高兴。
我家有子初长成,青城山上洛子期。
洛子期十八岁的时候终于回了一趟青城山。
他兴奋已极,偷偷用库房里新收的云锦替他裁了一套新衣。还有些边角料,给自己做了一条腰带。他穿不上掌门弟子的衣袍,就沾一点洛子期的喜气。
他还准备了一壶酒,想趁着人多,热闹,敬一敬他。
这一回他一定不能像十三岁时那么荒唐,他要郑重地告诉他自己的名字,道一声久仰大名。
然而门派中却突然出了桩事。
洛子期点名要的内功心法,竟有几页是瞎编的。幸亏临出密院他翻了一眼,他曾经誊抄过这本心法,过目不忘。
密院中没有别的副本,他当即连夜誊抄了一份,第二天一早差人送出去,然后暗地里将碰过心法的人排查一遍,抓住了内奸。
洛子期来密院中相谢的时候,他正握着长鞭,严刑拷打。
洛子期隔着房门说:「多谢掌院。」
这是洛子期第一次跟他说话,但他没出声。
洛子期很快就走了。不远处歌舞升平,是为他接风洗尘。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喝了一坛酒,看着那白腰带上沾上的血迹,遗憾。
遗憾之余,他又悟了:洛子期是光,他是影,既然道不同,还是不要认识了。
他在底下看着他光芒万丈就好。
他暗地里除掉几个内奸的事,师父不置可否。师父年纪大了,正准备传位于洛子期,没有心思对付这种小事。
只是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师父突然把他叫去。
他到了以后,发现还有两位同侪等在院中。
一位是世家名门,经常跟着师父出门交游;一位是巨贾之后,家财万贯,精通理财。
三人经常在一起做事,此时面面相觑,不知师父是何用意。
过不了多久,他听闻有两人的脚步声从堂前传来。
一抬头,洛子期白衣佩剑,立在堂上如长剑在鞘,掩不住的肃杀之意。
他个子长高了,脸也长开了,只是那双眼一如五年前,安静又清澈。
他与他目光一碰,连忙低下了头。
后来师父说了什么话,他都没心思听,幸好师父不久就打发他们离去了。
师父回头对洛子期道:「这三人,一个长袖善舞,一个善于理财。」
「还有一个呢?」
师父意味深长:「他什么都肯做。」
师父叫他选。
洛子期拿起一支青竹签,往窗外看了一眼,写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