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岑折叶见崔拂雪摇晃着酒盅似有心事,便问道:“武林至尊是人人梦寐以求的位子。不说别的,就是在我在外说上一句某与少令主有些交情,谁人不卖我一个面子?”
崔拂雪闻言似笑非笑地瞥向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谁敢不给你面子呢”
崔拂雪碰了碰他的酒盅叮当作响:“我是问,你真的和别人这么说?”
“对啊!”岑折叶灌了一口酒道,“难道崔少令嫌我穷酸看不上我?”
崔拂雪摩挲着下巴装作在审视他的模样道:“不敢,我们岑少侠美名传天下。”
岑折叶被他瞧得羞臊,忍不住低下头嘟囔:“你又是要拿那个劳什子第一美人取笑我。”
早先初相识,有次岑折叶逢难,被修炼入魔神经错乱的明月宫宫主派人捉拿,预备带回去采补。岑折叶信奉不打女人的江湖奥义,一路上连躲带闪,从云梦泽逃到荆州,坐船顺流而下,即将横渡长江时风向忽转。眼看即将自投罗网,他料形势不对,眼见江岸上泊着一艘雕梁画栋的数层大船,甲板上坐着一个白衣人正在垂竿,定睛一看正是崔少令。他急忙摇桨近岸边,弃船跃出凌空御波飞上大船船头,在诸护卫齐齐拔刀的时候高喊道:“我乃昆仑岑折叶,你们少主认得!”
明月宫的人认得崔拂雪的徽帜,不敢再近,远远觊觎着。
崔拂雪像是未听到这喧闹的动静,犹自支颐垂钓,双目微合仿佛都睡着了。
“少令主,冒昧打搅啦!”岑折叶几下弹开护卫们的刀剑,见他仿佛在休憩,便放缓了脚步轻声唤道,“少令主…可否留我在船上?”
崔拂雪睁开眼睛,应了一声“嗯”,便又继续专注江面上动静。
岑折叶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有识趣的下人给他端来了软几,坐到了崔拂雪不远处看他垂钓,并对着干看不敢上前的追兵做鬼脸。
江上清风拂面,午后斜照弄晴,岑折叶又摆脱了这些烦人的邪门仙子,便十分快意地问崔拂雪:“少令主怎么在此处?”
崔拂雪反问道:“你又如何跳到我船上?”
岑折叶干笑了几声:“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少令主莫要见怪。”若非有明月宫的人步步紧逼,他又不想去和老妖婆困觉,也不至于病急乱投医,好在崔拂雪还算仗义。
崔拂雪问道:“以你的武功,奈何不了她们?”
岑折叶正色道:“那些姑娘被老妖婆所驱,也是无奈。”
崔拂雪微微抬起眼帘,缓缓道:“那汪盛的属下呢?”
岑折叶语滞,半天吐了一句“男人不能打女人”,崔拂雪笑了笑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远处的船略驶近了些,有女子的声音渐远而近,内力倒是不俗,喊话的内容无非是惊扰崔少令了,明月宫与岑折叶之间的事自己处理便好,不敢劳烦您大人。
岑折叶怒道:“我和你们有什么事!”
崔拂雪伸手示意了下,忽然大船上冒出几个机括,一时飞箭齐发,明月宫的人娇呼着战了半天。
岑折叶失声道:“有两个人中箭了!”
崔拂雪远眺了下:“死不了。”
岑折叶从软几上跃起来,为难道:“少令主…”
崔拂雪抬眼看了下他,启唇道:“我也没有打女人。”
岑折叶被他噎住,崔拂雪觉得有趣,补充道:“船上还有火炮。”
岑折叶僵笑道:“倒也不必。”
崔拂雪冷笑一声:“不必吗?莫水仙残害了不少男子,这些手下亦是她的帮凶。”
“男人中有恶人,女人中也有。”崔拂雪示意停手,接着说道,“你既要惩恶扬善,还挑人杀?”
岑折叶想了想道:“倒也不是,莫妖婆是首犯,我先了结了她再说。至于这些人,其情可悯的另说,罪有应得的当诛。”
崔拂雪颔首:“有劳了。”
岑折叶下意识应了声“好”,转念一想不对啊,回过头道,“肃清武林不该首要是少令主之责吗?我等不过顺手锦上添花。”
“他们作恶与我何干?弱肉强食罢了。”崔拂雪收了收钓竿,继续靠在凭几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岑折叶微微一愣,随即勉强道:“那倒要多谢今日少令主相帮了。”
崔拂雪目不斜视:“是她们吵嚷,惊到了我的鱼儿。”
江面上复归平静,水面无波。岑折叶后悔方才弃船的时候把桨扔了,如今也回不去,只能呆在崔拂雪的船上。
崔拂雪钓上了一条小鱼心情不错,终于赏脸侧过头看了看岑折叶,竟还莞尔一笑:“莫水仙这回胃口大了,平日不过抓些武功低微的莽夫,这次竟盯上了武林第一美人。”他还略微咬重了“第一美人”四字。
“还算名副其实吧。你比秦丫头好上一些。”崔拂雪一副浑然忘记自己被称为“武林第三美人”这桩事的模样,姿态上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崔拂雪听岑折叶说自己又要取笑他,忍不住问道:“在你心里我就爱时常取笑你刻薄你吗?”
岑折叶实事求是:“一开始是这样的。后来我们越发熟稔相交甚好,我才发现我们崔少令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崔拂雪轻笑了一声,“我不是,你才是。”
岑折叶和他碰了碰酒盅:“都是都是。”
崔拂雪饮罢搁下酒盅,望着岸上白墙黛瓦灯火高悬的人家道:“此处曾为王谢宅,如今已是百姓家,多少繁华风流云散。”
岑折叶吟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王权富贵功名利禄到头来都化尘土。你我二人虽称得上是少年俊才有那么几分本事,可百年后谁又记得谁呢?”他仰躺下来枕臂望天,“难怪我师父想成仙。”
这截事崔拂雪此前听岑折叶说过,心里一惊。武圣久居昆仑,一心向道。他收养岑折叶也是因为岑折叶无父无母亲缘俱无,可少些尘世纷扰安心学艺。可是师徒俩相处十余年毕竟还是有情谊在。武圣便指岑折叶下山去好好悟一悟红尘之上诸多人情和道理。若有眷恋那便安心留下,若已了悟那便回到昆仑一同证道。
岑折叶被秦惟接到余姚,一路经历了不少,秦惟便放开让他闯荡江湖。岑折叶游历四方,如雏鸟离巢见什么都新鲜。他被凶恶的人欺过,被虚伪的人骗过;同样也被良善的人帮助过,被诚挚的人感动过。他体味人世酸甜苦辣,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别开生面。当他和崔拂雪说起自己下山的目的是还打趣崔拂雪,说崔拂雪这人倒比他更适合做昆仑之人。崔拂雪听了这话只问他,你会回昆仑与你师父一道修道吗?岑折叶难得地面色凝重,半晌摇摇头说现在还不好说。
崔拂雪痴痴地望着仰躺着怡然自得的岑折叶想,他是仙山来客,不拘于人世。他忍不住再次问道:“你会回昆仑与你师父一起修仙吗?”
听了这话岑折叶勾勾脚尖一晃一晃轻快地说道:“我偷偷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师父他是早年被人伤了情,这才避世不出。他不爱世人,因为里面他爱过的那个已经死了。”岑折叶忽然想起来,立起半身来对崔拂雪道,“你知道吗?我头一回在晴雨崖见你,你持剑的模样和我师父太像了!叫我忍不住有些畏惧,嘿嘿!开玩笑开玩笑。”
崔拂雪感觉自己额前跳了跳,沉声道:“我哪里像你师父了?”
岑折叶露出戏谑的眼神笑道:“我师父内功大成,虽说六十多的人了,和你看着也不差几岁,我不是说你老的意思。”
崔拂雪冷哼一声:“那你说我什么?”
岑折叶忖度了片刻斟酌道:“就是那种睥睨天下众生皆不在你眼中的感觉。简而言之就是,蛮傲慢的。”
崔拂雪回想了下当时的情形,有点心虚,便默默认下了。
岑折叶见素来傲气凌厉的崔少令服软,更欢快了,曲起一腿手支在膝盖上倾身向前,打趣道:“不过也很正常嘛!我师父是武学宗师,也混了个仙人的名号。我们崔少令呢,出身又好本领又高长相亦佳,还特别特别地有钱,你自然骄傲一些!”说着还对崔拂雪眨了眨眼睛。
崔拂雪心里灼热面上发烫,急急地起身离岑折叶远一些,这时船身忽然猛地一震,岑折叶不设防扑入崔拂雪怀里。
崔拂雪抬头察看,见一艘锦绣绮罗围合的画舫从船尾驶出。画舫的甲板上立着一个阔衣广袖周身琳琅的男子并一众侍从,他见了岑折叶和崔拂雪的姿态挑眉笑道:“原来不是情妹妹是情哥哥呀!”正是方才调笑岑折叶的那个人。
岑折叶从崔拂雪怀里弹出,站起来指道:“此处河道宽阔,你们为什么还撞上来?”
那人借琉璃灯火望清了岑折叶的面容,面露惊艳之色,敛了敛衣袖目光玩味地在岑折叶和崔拂雪身上来回,柔声道:“小郎君,要不要和你的那位‘朋友’一道去我府上做客呀?在下金陵卓王孙。”自报家门后他脸上一副自矜的模样,崔拂雪了然,原来是金陵豪富卓家的人。但崔拂雪并不作声,目光落在前方岑折叶的背上,想听他怎么说。
果然岑折叶疑道:“卓王孙?这个名字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这么一说卓王孙更得意了,摩挲着扳指只等美人反应过来。
“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卓文君的爹!”岑折叶兴高采烈地转过身向崔拂雪求证。
崔拂雪看他眸光熠熠,走上前自然地扶上他的肩道:“正是。”
卓王孙笑意垮了,气道:“你连金陵四大世家卓家也不知道?”
岑折叶一脸无辜:“现在知道了。”
卓王孙愤愤道:“我告诉你,金陵中人皆敬我为卓半城。”
岑折叶闻言偷偷对崔拂雪耳语了一句,崔拂雪微微扬眉点了点头。于是岑折叶便朗声道:“巧了,我身边这位朋友,人送外号吴城之主。”
卓王孙一凛,再瞧崔拂雪通身气度,只怪自己方才美色当前迷了心智,素来识人之能都不管用了,竟没发觉坐在这条破船上的人实则不凡。他眼神在两个相映生辉的美人之间打转,心有不甘。
崔拂雪看出他的盘算,心中厌恶,直接从袖中击出一物擦着卓王孙的鬓边钉到了廊柱上:“若想保命,立时离开!”
卓王孙吓得魂飞魄散,他的侍卫们不忿抽刀喝骂,崔拂雪挥袖劲射,暗器穿过各人裹头的巾子打出一个洞来。崔拂雪冷声道:“下一回我就往下了。”
卓王孙见状大手挥道:“快走快走!”
岑折叶目送着那艘画舫竭尽全力地驶开,沉痛道:“你是不是又扔金子了?”
崔拂雪摇摇头:“不是。”
岑折叶抚抚胸口:“还好还好。”
崔拂雪莞尔:“是珍珠。”
岑折叶一听急了:“为什么?你这是打他们还是打赏他们!”
崔拂雪悠然地坐下,拎起酒盅喝了一口道:“如你所说,我特别特别有钱。”
冲着“情哥哥”三字,他不介意留卓王孙一条命。
金陵夜游之后崔拂雪再没有提过要岑折叶继任令主的事,料想崔老英雄也不会答应。二人君子之交,岑折叶怎么也没有想到哪一日要和崔拂雪同穿一套喜服。眼下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的崔拂雪静立在紫藤花下,花开得热烈,他却面色苍白神态冷清。岑折叶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他踌躇了半天上前道:“拂雪,你,你……都是我不好。”
崔拂雪闻言抬起头,对他虚虚笑了一下:“你哪里不好?”
岑折叶一滞,眼神转了转,泄气道:“我也不知道。”
崔拂雪微微点头,忽然抬手点住岑折叶的穴,将岑折叶定在了那里。
岑折叶刚要张口便听崔拂雪说:“你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就在此处,等我回来。”说着便自己隐入垂下的紫藤花幔中不见了踪影。
岑折叶大喊道:“拂雪你别做傻事啊!!!”远处幽幽地飘来一句“你放心”。
也不知是过了一盏茶还是一炷香的时间崔拂雪终于从廊架那头走了出来,岑折叶松了口气道:“你总算回来了,快把我解了吧。”
崔拂雪抬眼扫了他一眼缓缓道:“你倒听话,我只用了三分内力,你一冲就能冲开的。”说着还是拂过他穴道解开了禁锢。
岑折叶松松筋骨,垂着眼眸也不知道该和崔拂雪说什么。
崔拂雪却先开口道:“你从来,都是把我当朋友,兄弟?”说到“兄弟”这个词,他素来矜贵冷淡的脸上又现嘲讽般的笑意。
岑折叶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道:“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他看着崔拂雪眼中的光彩时明时暗,说不下去了。
崔拂雪轻轻笑了一声,眼神专注地凝视着他说:“那次我当胸中了流星矢,你说我为了你不能死,其实好友濒死也会这么说的。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一直在唤我醒来,我以为是我娘,因为那个人喊我阿雪,但其实是你。”
“我,我听你喊娘亲,我就顺势装作是你娘亲……我还喊过你小雪、雪儿,你都没应我。”岑折叶想起他和崔拂雪一道追杀叛将沈流星的事。沈流星的绝技流星矢三箭连发,他和崔拂雪各格去一箭,岑折叶身形极快,将剩下一箭截断。但这一箭却是子母箭,子箭在母箭裂断时射出,叫人防不胜防。电光石火间崔拂雪挡在他身前斫断箭簇,却露出胸前的破绽,被沈流星再补一箭。沈流星虽被岑折叶击毙,但崔拂雪亦是危在旦夕。
崔氏来人施救,崔拂雪不能挪动,就在天高云淡山清水秀的小浪底之岸,他躺在那里面如金纸不得动弹。
岑折叶万分自责,不知该对拔箭以后昏迷不醒的崔拂雪说什么好。
诚如崔拂雪自己说,他对江湖事朝堂事皆不关心。旁人夸崔少令一片公心不偏不倚,殊不知他是压根懒得理。岑折叶与他不过相识一年,崔拂雪说要与他比试武艺较个高下,才每每与他同进退。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冷淡凉薄的崔拂雪却对自己以命相护,犯了武人大忌将生门尽数袒露人前,寻常的江湖客都不会这样,崔拂雪这等高手更不该才对,可他却下意识这么做了。
岑折叶看着崔拂雪霜雪一般的面容,发现他左眼角有一粒细痣,据说这样的人心软。岑折叶想,我从前都没发现他这一点呢。说来也是,少令主矜贵高傲,哪能容人这么细瞧自己?那他自己呢,知道自己长了这么一颗痣吗?
岑折叶想起这件事,心里越发不好受,忍不住说道:“我都累你受过重伤,你为什么还……”
崔拂雪淡淡道:“你自己说过,情意无价,不能尽数不能交易,你又为什么问我这样的问题?”
“最初我想不明白,慢慢地就明白了。我爱你就像发现了野径里的一朵花。那里本不美亦无趣,见到了那花,方有了颜色闻见了香。花不会说爱我,但是它只属于我一个人。”崔拂雪微微蹙眉,“你听得懂吗?”
岑折叶怔愣着,又听他说道:“要问我如何爱上那朵花的,我也不知道。因为那条路我走着走着它就闯进了我的视线里。”
崔拂雪忽然叹了一声:“可我忘了,你不是花,你会说话,会说爱同不爱。”
“阿岑,往昔是我自作多情,你既无不好亦无错处。”崔拂雪的目光落到袖口那朵他方才说不甚满意的合欢花上,缓缓道,“其实这绣工我挺满意,匆忙之中已属上品。可我怕自己太欢喜了叫你看轻。我曾听人说过,新娘子出嫁要哭,不能太欢喜。”说完这话他一顿,一道水迹自眼眶中落了下来,他不敢相信地伸手沾了沾那泪痕,微微笑了笑,“我又不是新娘子,哭什么?”
说着他猛地用力撕下了整幅衣袖,裂帛之声再起,整件喜服被他用力撕碎了。他甩落碎帛,火红张扬的衣料纷纷而下,崔拂雪私语一般喃喃道,“不知道今年的枫叶会不会很红?”
岑折叶僵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他素手裂红裳。那个人只着单薄的中衣站在那里,唇瓣微启似笑非笑,眼里却枯寂悲伤。
崔拂雪与他相对而立,半晌开口道:“你还要不要与我做兄弟?”
岑折叶不语,崔拂雪的眼帘逐渐垂下,落在自己中衣襟前寓意和美的百合花,一时心酸并自嘲脑中眩晕不止。
他缓缓说道:“便是不曾心有灵犀一点通,但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你对潘莘舞过那样的剑招吗?对死去的温暮语呢?还有秦桑桑。这些人你有对他们抱琴唱过歌吗?一点灵犀……”他望着岑折叶道,“往后不能轻易对人舞这剑招。月下星前花飞衣袖,这么多人对武林第一美人心存爱慕,若有第二个崔拂雪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可如何是好啊?”他恍似叹息地踏过地上碎裂的帛片,踏过他抚过许多个日夜的团锦合欢花,朝岑折叶招招手,“你先呆这里,我去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