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敬王的封地,近来热闹非凡。
自从上次王妃被吊在城门楼子以来,还是第一次又这般热闹,原因无他。
敬王府的小世子将满周岁,王府大摆三天流水宴,连城门楼子都张灯结彩,要全城的百姓一起高兴高兴呢。
为了这件大事,最近来往的达官贵人也络绎不绝,光是香车宝马就看得老百姓们眼花缭乱。
只是这忙中也免不了出点小错。
人来人往中,一个不大点小孩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走散了,一个人站在路中间哇哇大哭,连城门大开,进来一队一看就不简单的金丝云顶马车也不懂避让。
拉车的八匹大马个个膘肥体壮,这要是撞到这小娃娃身上,那可不得把小骨头撞散架。
“吁!”好在是有惊无险,这马车在离着小孩丈余远停了下来,锦帘拉开,下来一个圆脸圆眼的青年来。
他身上穿的也顶好的云锦, 脸上却没有半点盛气凌人之色。
他下了马车,无视周围百姓的打探,径直在小孩面前蹲了下来,问道。
“小孩,你哭什么?”
这小娃左右打量他半天,也觉得他可亲,抽抽搭搭的哭诉自己找不到爹亲了。
青年抱起他又在旁边小贩处买了一串糖葫芦,这才托一个护卫把小孩送回家去。
他安置好了这小娃,又回到马车上去,刚踏入就听见主座上的男人冷哼道。
“婆婆妈妈,屁大点事做这么久!”
这人一身靛蓝蟒袍,坐得横刀阔马,明明模样英武,嘴里却不干不净,简直有辱斯文。
好在圆脸青年早已习以为常,他一笑,圆圆的一双眼就如同两轮弯月看着可亲又可爱,告罪道。
“禀王爷,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是王爷爱民如子,小的才有此番作为。”
“哼!”这王爷瞥他一眼,终究是冷哼一声没有发作,“事已解决还不快走!拖拖拉拉。”
“是。”青年掀起门帘,吩咐车夫道,“速速前往敬王府。”
敬王这尊大佛的亲弟弟来啦!
还不问安!
“永王驾到!”
今天的敬王府可来了一尊大佛。
“快快,王爷这边请。”
机灵的小厮正弓着腰招呼贵客。
“咱家主子们都在后院呢,恭候您多时了!”
永王臭着脸不作声,一直伴他左右的圆脸青年赶紧出面寒暄,还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缎荷包,递给接待他们的小厮,恭维道。
“有劳先生了,这是我家王爷的一点心意,还劳请收下。”
他笑意盈盈,打点得半点不漏,纵然他家王爷脸臭得跟阎王爷一样,也妥妥安抚了一把人心。
敬王家的小厮开心收下,两人又是一番互捧。
永王凉凉看了这两人一眼,冷哼一声,正欲出言讽刺就被圆脸青年给悄摸踩了一脚,王爷一撇嘴,把话咽了下去,从嘴缝里漏出一丝不甘心。
“……就会做戏。”
——————
永王的亲大哥敬王当年也是个杀神,阴险狠辣名声在外,好几次定亲都不成,后头死乞白赖才结到媳妇儿,那时世人都说敬王这脾性,怕不是成亲没两年就得把媳妇儿砍了。
谁成想,敬王跟敬王妃还就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爱得个死去活来。
不仅娃生了两个,之前还搞了一场真假王妃挂墙门的大戏,不仅把封地上的百姓迷得五迷三道,还名声在外,连永王封地上都有所耳闻,戏班子都拍了好几折戏。
不过永王着实是不太能相信他那阴险狡诈的亲哥哥还当真能为了一个哥儿性格大变。
今日永王为了祝贺侄儿的周岁生辰,远道而来,一则是为了道贺,二则是为了探一探他亲哥的虚实。
“永王殿下,有失远迎。”
才进后院,就有一位清俊的哥儿抱着虎头虎脑的小崽跨出门槛。
他模样秀丽动人,一出现仿佛四周都花团锦簇起来。
永王挑起眉,果不其然看见他大哥紧跟其后,一副维护模样,特别丢人。
“这就是小世子殿下吧!”圆脸青年先一步夸赞道,“小小年纪就如此大眼浓眉,今后一定大有作为!”
可惜他家王爷非常拆台,不仅冷哼一声,还当众嘲讽。
“毛都没长齐呢,看得出来个蛋啊。”
圆脸青年跟敬王妃一同无语,尬在原地,只能相顾尬笑。
敬王殿下也不甘落后,出言道。
“贤弟何出此言,怕不是孤家寡人太久,体内失衡伤了脑子吧。”
就很兄友弟恭。
敬王跟永王乃是当今太后与先帝的双生幼子,如今天子的亲弟弟,名正言顺的天潢贵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敬王早永王一盏茶的时间出生,自打出生到封王建府,这两兄弟可谓是孟不离焦,只不过与周遭人表示亲近的方式不同,这两位王爷自小就爱互相拆台,当年在太学的时候就互相告状,时至今日也没好上几分。
“愚兄此言差矣。”永王的遣词造句颇有深意,“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轻易被儿女情长绊住手脚。”
敬王妃差点笑出声,果不其然看见自家男人额冒青筋,一副咬牙切齿模样回怼道。
“鄙弟愚钝了。”敬王难得被气成这样,“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鄙弟如今形影相吊,怕是还不能了解其中妙处。”
没错,跟当初凶名在外定一次亲黄一次的敬王一样,永王殿下也是个没人要的。
他前头定了三次婚,婚约者都出了问题。
第一次病死,第二次溺亡,好不容易第三次没病没灾吧,对方却出了家。
永王命硬克妻的消息就这样流传出来,大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凡是家世好的适婚人家都不敢再起跟永王府婚配的心思了。
果不其然,永王殿下被直戳痛处,当下就变了脸色。
“唐景文!”
关键时刻还是敬王妃大逆不道的直呼敬王其名打破了僵局。
敬王一下子泄了气,不大高兴的转头回话。
“爱妃作何?”
“咱们汤圆眼瞅着要下学堂,快去接他回来。”
唐源是敬王的长子,粉雕玉琢的小哥儿。如今才刚刚七岁有余,每天都要跟着先生识文断字。
敬王这才讪讪的偃旗息鼓,告了辞去纡尊降贵接孩子去。
敬王一走,永王也不再像个斗鸡一样咄咄逼人,敬王妃还抱着小世子跟他寒暄一番。
“来,宝贝认认人,这是你皇叔叔。”
小世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对着冷着脸的永王灿烂一笑,露出只长了两瓣嫩牙的粉嫩小嘴,开开心心伸了伸小胳膊。
“哎哟。”一直保持沉默安静当背景板的圆脸青年这才笑道,“小世子胆大,这是要王爷您抱抱呢。”
敬王妃也说。
“殿下可愿意抱一下祺祺?”
这一个两个都怎么回事!
永王僵着手臂抱住了这个粉团子,平日里随随便便拉弓射箭斩人首级的铁臂却微微颤抖。
妈的,这么软乎,不会给他抱痛了吧。
永王僵硬。
饶是小孩子的生日宴,敬王府摆宴的规格也足够大了。
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而作为小世子最为尊贵的皇叔叔,永王一行人被安排在单独的院落里休息落脚。
他亲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诺大一个王府真正的主子只有他和王妃还有两个崽子,空出来的院落多不胜数,调配一处给永王暂住简直轻而易举。
不过闲置的院落毕竟空旷了些,即使敬王府提前派人做过清扫也还差了点什么。
不过永王少时行军打仗,什么破瓦烂窑没住过,非常好养,进了院门就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一副万事不操心的模样。
可以他命中注定不能如此享受。
“王爷劳烦抬脚。”
永王皱眉。
“王爷劳烦起身。”
永王咋舌
“王爷劳烦别挡门。”
永王他站起来了!
“糖芋头!”
一直忙碌的小陀螺站在了原地。
“爷?”
糖芋头其实并不叫糖芋头,他十年前就入了王府,签了卖身契后就不能叫原本的名字跟着主家姓唐,又因他原本名字里有一个玉字,所以取作唐玉,不过谁叫永王这个大老粗肆意妄为,非要芋头芋头的瞎喊。
“你就不能消停点?”永王眉心皱出好大一个川字,“这一路奔波也有半月,你就不累?”
“回爷的话,敬王殿下安排的住处固然好。但小的也要除尘打扫一番才能放心不是。”唐玉说着就要去扛暂时放在院里的大红木箱。
“你是想把自己拉伤,然后告本王一个刻薄下人的罪过?”永王气得直骂人,“你们这些奴才的眼力见都长哪儿去了,这是管家做的活吗!”
远远观望不敢赶紧的仆众这才一拥而上,让唐玉管家只能跟着王爷一起坐着喝茶。
唐玉模样乖巧,一看就是个听话的甜芋头,只有永王才知道这小家伙多黏牙。
“爷。”
唐玉满脸含笑,对着永王眨了眨眼。
“放你的屁。”
唐玉被怼了也习以为常,他继续念叨。
“爷与敬王殿下一母同胞,又是双生子,定然有共同之处!”唐玉的一双杏仁眼滴溜滴溜转,“如今敬王殿下与王妃琴瑟和鸣,依小人之见,这定然是爷观摩学习的大好时机啊。要知道等到下月嬷嬷给爷张罗的选妃一事就要办了……”
“狗拿耗子。”
唐玉嘴角一撇,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我这也是为了爷的终身大事着想嘛。”
不知好歹,哼。
敬王府张灯结彩,哪怕唐玉这般操持了永王府好几年的人见了都觉得十分用心。
今晚家宴,永王跟他哥哥一见面就继续互相伤害,敬王妃跟唐玉都拿他们两个没办法,干脆任由他们胡闹,自己聊自己的闲话。
“王妃您果然心有巧思,怪不得哪怕是敬王殿下这百炼钢在您手下也变为绕指柔了。”
“你可真会说话,我喜欢你这性子。”敬王妃一向大大咧咧不按套路出牌,“要我说你也别喊我王妃了,叫我小安就好,我喊如何称呼你呢?”
“那小的便逾越了。”唐玉个性乖觉,从根上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跟敬王妃一见如故,便也多了几分随性,“小的得王爷赐名,单字一个玉,您看着称呼就行。”
“你瞧着可比我年轻多了。”敬王妃这张绝色的脸上透露出一起狡黠来,“十多少岁啦?在永王府上干得可好?要我说我们敬王府也正是要用人的时候,要不然我跟王爷商量着把你讨过来,你就留在我们府上可好?”
“您可折煞唐玉了。我从王爷十五立府时就跟着主子,到如今已快有十载,王爷大恩无以为报,小的早已签了死契,若不是王爷金口玉言,我断断是不得离开的。”唐玉下意识看了一眼永王,见对方还在跟兄长拼酒,回过神又笑道,“不过以小的愚见,这敬王府里人才济济,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王妃您也用不上我。”
“你可真有意思。”
敬王妃勾唇一笑,居然不分尊卑的给他敬了一杯酒,吓得唐玉连忙一饮而尽。
“不瞒你说……”敬王妃说得神神秘秘,“我从小会一点岐黄之术,小先生实际上跟我一样——是个哥儿吧。”
能生崽那种哥儿。
他们这世道,除了男人女人,还有的就是能够孕育孩子的哥儿。
哥儿一般情况下比男人娇弱不少,身量个头都更矮小不说,样貌也更加细腻柔和。
不过事有例外,总有些比男人威猛的哥儿和比哥儿娇美的男人,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大家辨别男人与哥儿,靠的是生在皮肤上的红痣。
红痣大多生在显眼处,很轻易就能辨别出不同。
正如敬王妃的一颗红痣就生在左手指节处,晃眼一看跟个玛瑙戒指似的。
但唐玉身上可看不出来,他的脸上手上,但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干干净净,连颗痦子都没有,更别提代表哥儿身份的红痣了。
可唐玉听敬王妃这么一说,第一反应居然愣了一愣,才回过神笑称。
“您说笑了。”
“哦——”敬王妃拉长了声音,又郑重点点头,“永王殿下不知道。”
唐玉直接僵住。
好在敬王妃并不执着,很快就转移了话题,聊到别的地方去了。
“没想到小先生对照顾小孩也这么在行!”敬王妃对唐玉简直赞不绝口,“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还懂这些。”
“小的福薄,双亲故去得早,留下一个幼弟要我照拂,故而稍稍了解多了些……都是一家之言,登不得大雅之堂。”
敬王妃连声叹气:“你当真不愿意留在我敬王府?我们王爷可以将你的卖身契要了来,从今后你便不是奴籍,只做平常人了。”
唐玉一双明亮的眼睛忍不住闪动了一瞬,他侧目偷偷看了看饮酒正酣的永王,终究还是辞谢道。
“多谢王妃美意,唐某不敢当。”
——————
“芋头!”
酒席散场,跟哥哥拼酒还输了的永王歪歪扭扭被唐玉架回了院子里。
他本就高大,压得唐玉好生吃力,一步三折都快要压弯细腰。
唐玉对着永王可没有面对敬王妃的礼节妥当,还以下犯上的对吼道。
“干嘛!”
“刚刚饭桌上,你一直跟我哥他媳妇儿聊什么玩意儿呢?”永王被扔到床上还是满脸探究,“聊个没完了,一个正眼都不给老子,你真是胆子肥了。”
唐玉一边给永王解身上的金丝外褂,一边跟他回话。
“王妃看上小的能力,想挖小的留在这儿做事。”
“妈的,我就知道!”永王生气的把靴子蹬得八丈远,“你他妈天天就给我招蜂引蝶,气死老子了!”
唐玉半点不见害怕,还老神在在的打水拧帕子给永王擦脸净手。
“老子不准你走,你就不能走,听到没……唔!”
永王被帕子糊了一脸。
“睡你的觉吧,爷。”
唐玉坏心眼一笑,跟天上的星辰一般一晃而过。
大老粗。
永王在敬王府里一待就是近一个月,虽说兄弟俩日日夜夜针锋相对,可偏偏一个不送客一个不请辞,直到第一场初雪都落了下来,永王才让唐玉安排起了打道回府的事来。
今天永王又跟他哥切磋了一番武艺,刚进院子就看到唐玉站在院子里正严肃着小脸,一箱一箱的清点物品。
“安排好了没?”
听到永王问话的唐玉连忙放下手里跟裹脚布一样长的清单,转过身去迎他。
“爷回来啦。”唐玉接过永王手中的长剑,把人往屋里领,“热水都备好了,您可以松快松快,餐点马上就好。”
唐玉先前一直在院里站着,把自己冻得满脸通红,永王看了他一眼,一把就捏住了他的脸肉。
滚烫的手心碰到冰浸的脸颊,唐玉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
“爷,您做唔……”
永王挼了一把手里的脸蛋子,开了口。
“傻冒。”
——————
作为永王身边跟了十年的下人,唐玉日日夜夜要做的就是伺候王爷的衣食住行,沐浴更衣自然也不能推脱。
永王一向脾气臭,他哥从小就夸他跟茅房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只有沐浴这种时候才难得的放松些。
唐玉早摸清了王爷的脾性,也总会挑这种时候说些不大不小的事情请王爷定夺,往往会有更好的结果。
“这次敬王殿下跟王妃准备了十六车的回礼让我们带回封地,我看其中有不少好料子,爷您看回去了怎么分配?是先放库房还是赶着年前做几套春夏的衣服……”
“老子要他送……”
永王皱起眉显得有几分真不高兴,他来的时候带了十车贺礼,回去连本带利还赚了六车,他反倒不快起来。
“敬王殿下与爷之间的兄弟情谊,小的见了也为之感动呢。”唐玉一边仔仔细细给丝瓜瓤上打胰子,一边观察永王的脸色,“小的如若有个哥哥,天天想着给我塞好东西,我不知道该多开心。”
永王哼了一声,脸色却好了不少。
唐玉挽起袖子给人搓背,永王跟他大名唐景武一样武艺高强,身材高大又体格健硕,当年在战场上就是出了名的杀神。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永王再是勇猛身上也落下不少伤痕。
唐玉每次见到这些斑驳伤痕都觉得眼里泛酸,手上都小心翼翼,特意避开了后背上的旧伤。
“猫抓呢?”永王扭头直怼人,“你冻傻了,饭没吃饱啊。”
唐玉手上一顿。
搓死你!
回程那天初雪消融,天清日朗。
一脸不高兴的敬王带着王妃跟两个崽子,一路送到了城门口。
“王爷、夫人,不必再送了。”唐玉代他主子开了口,“这日头虽大可还是凉寒,两位小殿下可受不得冻。”
“回吧回吧。”永王也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别在这儿十八里相送了,又不是戏本子。”
“今日你走了,本王心情好不与你计较。”敬王也跟着幼稚得很,“等下次见面,你可别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你这年岁见长再不生娃,我看你以后的王妃也是独守空闺的……唔。”
敬王被王妃瞪了一眼赶紧闭了嘴,让王妃发挥
“王爷慢走,希望下次咱们见面,能喝到王爷您的喜酒!”
臭脾气的永王对着嫂子还是客客气气的,也没搭理他哥的屁话,拱手说道。
“告辞。”
唐玉跟着作揖。
“王爷、王妃、小殿下们,小的也告辞了。”
永王一行的队伍渐行渐远,敬王一家还站在城门楼上目送他们远去。
“王爷,舍不得弟弟吧。”
敬王妃勾唇笑笑,蒙住大儿子的眼睛,踮着脚非常不羁的给了自家王爷一个香吻。
敬王挨了亲还是死要面子的冷哼一声。
“谁舍不得他啊,这么大把年纪媳妇儿都捞不着一个。”
“那是,我家王爷最厉害了。”敬王妃看着几乎消失不见的队伍感慨道,“至少您还知道您喜欢我呢。”
不像永王,心都栽了还搁这儿傻乐呢。
哈哈。
回封地这小半个月里头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凉寒,永王人高马大连件袄子都不穿,唐玉却一个没小心,直接染了风寒病倒了。
如今正可怜巴巴红着鼻头,缩在马车里喝苦药。
永王坐在旁边,抄着手盯着他喝药,还在一边说风凉话。
“叫你前几天睡马车里,别吹风,非不听。”永王皱着眉嘲讽,“这下爽了。”
他们要赶在腊八之前回封地,快要新年,这府里上上下下还有当地的官员跟百姓都有不少事情得让王爷出面定夺。因此这一路赶得急了些,不是每一天都能在客栈落脚,就在官道上找个什么野外安营扎寨凑合一晚,也是常有的。
王爷自然是住在马车里,其余的随从各自找各自的睡处,而前些天又落了雪,永王本想把唐玉留在马车里跟他凑合挤挤,奈何唐玉抵死不依,非要去外头吹风,果不其然第二天就完了蛋,呼哧呼哧就不通气了。
还硬着头皮不吱声,结果两天就躺倒了,还把永王吓了一跳。
“爷……”唐玉喝完药就怏怏的窝在那里跟永王告罪,“让我下车吧……莫要把病气过给您了。”
“哟,你这下还知道病气了?晚上守在树林子里吹冷风的时候不觉得?”永王一边阴阳他一边用被子把人给裹紧了不让动,“都是大老爷们你在这儿害臊个什么劲,是老子多块肉还是你少块肉。”
“爷,您别笑我了……咳咳”
唐玉这一咳就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这下永王也懒得说了。
“闭眼!”永王伸手把他双眼直接捂住,凶狠道,“睡觉!”
永王常年征战,手掌里都是无法消散的硬茧,滚烫灼热烫得唐玉的心里都砰砰跳了好几下,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阖上了眼。
“哦。”
睡觉就睡觉。
伤风的人睡不踏实,再加上马车总是免不了颠簸,唐玉就这么躺在软垫上,昏昏沉沉做了个旧梦。
他梦到他小时候的事了。
“琼玉……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弟弟。”
“娘!您别睡!娘!”
那年发了时疫,他家里的人死了个精光。他本来姓崔,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不说家财万贯也是衣食无忧。
坏就坏在他父母双亲接连离世,自己又年幼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关怀亲近的叔父们凶相毕露,把他跟尚在喃喃学语中的幼弟赶出了家门。
他那时候还不到十岁,根本做不得什么活计,颠沛流离几个月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崔琼玉毫无办法只能去街头讨饭。
没办法,就算他能硬抗,他才三岁多的弟弟也熬不住不吃不喝。
他弟弟还不太懂事,他只敢把弟弟带在身边,生怕一个不小心出了意外,谁料就是再万般小心却还是糟了祸端。
“这小美人多少钱?大爷我买了!”
他弟弟是个小哥儿,红痣就生在眉尾,俏俏丽丽一颗,生得雪白可爱。崔琼玉一向照顾得仔细,他一路忍饥挨饿,却极少短了弟弟的吃食,自己瘦得衣带都绕了又绕才能绑紧,弟弟却还是干干净净的,这下就被路上的纨绔看上,想要买回家去当瘦马了。
崔琼玉虽说只有十岁,可是这一路颠沛流离已经让他明白了不少事情,他断断是不会把自己唯一的亲人买进那种吃人的魔窟里去的。
“贵人您误会了……”崔琼玉把懵懵懂懂的弟弟往身后护着,“这可是不卖的。”
“你这饭都吃不起了,这小美人胚子跟着你不也是个死?来大爷府里好吃好喝的,享享清福,岂不是正正好……”
这纨绔接二连三被崔琼玉拒绝,感到自己被下了面子,当场就要发作。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纨绔大手一挥就要使唤下人动手,“来人啊,把这小美人给我带回去!”
已经瘦到皮包骨头的崔琼玉哪里是这些壮汉家丁的对手,除了死死把弟弟抱在怀里不撒手,就只能硬抗着拳打脚踢。
他都来不及哭痛,心里除了绝望就是绝望,他知道自己若是被打死了,弟弟定也是在劫难逃了。
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如今命如草芥,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浮木。
“好一个县令太子爷,竟敢当街行凶!”
崔琼玉突然听见一道厉声传来,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刚刚还对他喊打喊杀的纨绔一声痛呼,居然血溅当场就这么晕厥了过去。
家丁们如鸟兽散去,崔琼玉就看见一位一身甲胄的高大男人踢了纨绔一脚大声骂道。
“没出息的东西!不就是断了你的根竟然没出息到直接晕过去,来人送这位大少爷去大牢里陪他那个没两天好活的贪官老爹!”
这人语言粗鄙行事野蛮,崔琼玉却看得一眼不敢错开,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他抱着弟弟拖着一身伤痛,冲到对方面前连连磕头,青石板上都磕出血印来。
“求爷收下小人!求爷收下小人!小人愿意为奴为婢,只求给小人和弟弟一口饭吃!”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崔琼玉,会识文断字,洗衣做饭,打扫除尘……一个人可以当两个人使唤!只求爷给我兄弟一瓦一饭,别无他求……”
他说罢就要再磕,却被人用剑鞘抬起了下巴。
“别还没干活就把自己给磕死了。”他的救命恩人很是坏脾气,“本王可不负责收尸。”
——————
“唐玉?糖芋头你给老子醒醒!”
“嗯?”唐玉昏昏沉沉从化作碎片的梦里醒来,就看到永王皱着眉盯着他看,“爷咳咳咳咳……”
“老子真怕你给自己烧死了。”
唐玉想回话却没有力气,只能晕头转向的看着永王的嘴一张一合。
“就近找个客栈落脚,把镇上最好的郎中请过来。”永王跟人吩咐着,又用皮袄把唐玉给裹紧了,“糖芋头?妈的又要昏了。”
唐玉却又踏实闭上了眼睛。
他一点也不害怕,爷在他身边呢。
说好要快马加鞭回封地的永王最终还是停在了半路上。
唐玉这场高烧来得厉害,一连两天都在昏睡,好在用了对症的药,利利索索发了好几身大汗,总算是见好了。
永王这几日哪儿也没去,就这么待在房里守着倒霉芋头。
唐玉总算是神志清醒,还能说上几句话了,就是说不到两个字就得咳上半天。
他靠在床上半躺着,身后都是垫高的软枕,手里捧着吃了苦药才换来的芋头糖水,整个人看着倦倦的,半点没有之前跟永王对呛的精气神。
“咳咳咳……爷,您别耽误了时间。”
永王盯着他看,这个笨蛋本来就不怎么肉乎,也就一张圆脸有几分能入眼,这才病了几天,竟然连下巴尖都瘦出来了。
“你还有心情跟我乱扯这些呢。”永王很是烦躁,“你给老子好好养病!”
谁知道唐玉被骂了也还很坚持,咳得脸都红了还在争取。
“其实您……咳咳要不然就带着人先回去,咳咳咳……我这边修养几天就跟上来。”
“你是爷我是爷?”糖芋头又被骂了一顿,“老子要走要留,老子说了算,你别瞎掺和。”
一点不懂事!
永王生气。
唐玉这几天过的晕头转向,就这么躺在床上一动不带动的,除了喝药就是吃饭,除了吃饭就是睡觉,都不知道日子究竟过到了哪天去。
就现在他一睁眼,就看见永王又在他身边开口。
“醒了?正好,一会儿弄点吃的,你吃点再喝药。”
“啊……”唐玉没这么咳了,到这场风寒还是让他脑子不太清醒,露出几分不常见的幼稚出来,他抱怨着“又喝药哇。”
“不喝药怎么好,你看看你这体格子,跟个小鸡崽子一样。”永王把窝在被子里的人扶起来,嫌弃地址捏了一把唐玉的细手臂,“真要命,回府了就跟着本王一起早起练功。”
唐玉没什么力气,只能傻乎乎随人摆弄。
“咳咳……爷,回府还有别的大事呢。”
永王又怼他一句:“什么大事?还能有你命重要?”
唐玉脸上露出一丁点笑又很快压制下来,徐徐道:“爷您选妃的冬梅宴呀,嬷嬷她们筹备好久了,就盼着您赶紧娶个咳咳咳……”
他还没说完就又咳起来,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杯子。
“行了行了,赶紧喝水。”永王开启嘲讽,“就你这身子骨,以后结了媳妇儿可怎么办,能洞房吗?”
唐玉差点呛了一口水,抬起眼就瞪人,可惜他这几天奄不溜秋,一点不凶狠还跟小猫抓痒一样。
“说你就说你,还脸红上了哈哈哈。”永王自以为很懂的开导他,“都是男人嘛,没什么不能谈的。”
唐玉垂下头被手中杯子里的热气熏得眼眶发烫,他只是说。
“小的没这个想法……”他看着面前这位自从他风寒就一直纡尊降贵守着他的王子皇孙,垂眸讲道,“小的只想在爷身边尽一份心力,别无他求了。”
爷也该成家了。
永王回府的那天,府里下人纷纷在门口迎接主子,为首的便是永王府的安嬷嬷,这可是从小伺候永王的老人了,原是太后当年的陪嫁丫鬟,跟着进了宫,又在永王出宫建府的时候被太后送来近身照料,差不多算是半个主子。
“王爷,玉管家……你们两位可算是回来了。”
永王点了点他高傲的脑袋,唐玉赶紧去请安。
“嬷嬷贵安。”
唐玉也是安嬷嬷看着长大的,他才进府的时候如果没有安嬷嬷悉心照料,就是那一身旧疾都得要了他的命去。
“怎么这一趟回来,脸都小了一圈,一点血色都没有的呀。”
唐玉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脸蛋,傻傻被自己冻了一激灵。
“没有,就是马车上风吹的。”
“哼。”永王却一点不给面子的拆他的台,“他自己吹风大病一场,差点在半路上捐躯了。”
“爷!”
“老子说得不是实话?”永王看着他一挑眉,“你有什么可争辩的。”
这下安嬷嬷可着了急,拉着唐玉的手直吩咐。
“那可得赶紧传章太医来看看,身体要紧的呀。”
——————
唐玉最怕就是让章太医瞧病了,等他看完了病去伺候王爷,就看见王爷待在书房,面前放了一大堆卷轴,跟小山一样吓人。
永王见他进来,抬起头问。
“那老头咋说?”
“小的挺好的……”唐玉才不想说他被章太医骂了一顿,还安排上了一个月的银针,转移话题道,“爷这是在看什么呢?”
永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来得正好,本王看得眼晕,芋头你来替老子挑挑。”
“挑什么……”
唐玉一过去就愣住了,这一大桌子都是佳人的丹青画像,这次永王府的冬梅宴果然排场够大,这好家伙,怕不是只要这方圆一千里适龄的小姐哥儿,都被囊括在了这一大桌子的画像中了。
永王是当真要选妃了。
唐玉清了清嗓子,才压住了心里的涩意,他努力笑道。
“个个都是钟灵韵秀的美人,要小的说,哪个都好呢。”
永王瞥他一眼,伸手给了糖芋头一个爆栗。
“喔唷,哪个都好,看不出来你一个芋头胃口还不小。”
唐玉捂着脑门直跳脚:“爷您别开我玩笑了。”
“不开玩笑,你自己看看……”永王一边说,一边找了别的桌子去歇着了,“本王累了,要歇会儿。”
唐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哪一个合适。
这个太瘦,那个太胖,这个眼睛太小,那个鼻子太大……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唐玉眼睛一转。
这么好的美人配他家爷太可惜了。
他一筹莫展,抬起头看见那头的永王却在写写画画,泼墨如神。
唐玉起了好奇心:“王爷这是在画什么?”
一直听闻永王的丹青是一绝,可他这么多年只见过王爷打打杀杀,可从来没见过永王作过画。
永王抬眼看他,烛台光影摇晃竟显得他温文尔雅:“这屋里啥也没有,当然是画你呀。”
“画我?”
唐玉的心里如同湖面落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圈圈泛起,惹得他脸色都有了暖意。
永王兴致勃勃唤他过去。
“你快来看像是不像。”
唐玉抿了抿唇,刻意压慢了脚步矜持的踱了过去。他心里砰砰作响,好像这颗心都快要管不住蹦了出去。
他去到永王身边,被永王圈在桌前站着,歪头看过去。
这上好的宣纸上赫然是一只歪头王八。
好不神气。
——————
唐玉的心就跟当头淋了一大勺子冷水的汤圆,噗呲就瘪了下去。
“爷……”
他又难堪又伤心,可永王还在跟他嘻嘻哈哈。
“哈哈哈哈哈,是不是活灵活现?”
唐玉一点也没有平日里大逆不道的心情了,他点了点头,只是说。
“爷说如何便是如何吧,小的自知愚钝……”
“哎,我不是……”
永王傻了眼,正要开口又被堵住。
“王爷舟车劳顿,还是先沐浴吧。”唐玉说着就脱离了永王这个似近似远的包围圈,拍开了永王的胳膊,一边说一边走掉,“小的去给您准备换洗衣物。”
永王看着这小东西突然变脸还如此匆匆离开,他想开口却一下子不见了唐玉的人影。
“芋……”永王叫不答应,只能哼了一声,“本王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脾气还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