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八年前学生宿舍大门是老式的铁锈门,和建筑工地的铁皮房用材类似,扯点临时棚的蓝色铁皮挡着,这就算是正儿八经的门了。
这门和老头差不多,上了年纪体表就会失去水分,蓝色油漆缩成面饼大小的气泡,风吹雨打后就会掉鱼鳞似的刮下来一层铁锈。
学生宿舍有两排,左侧是男生宿舍,右侧是女生宿舍。
男生宿舍住八个人,上下床设计。游仪住在靠阳台门的下床,硬板床开学时就铺了四层打底,当天游家父母还有他表妹都进来帮他收拾宿舍。
高中男生没见过这副架势,都拘谨地站在门口,内心一百句脏话在奔腾。
游大祖宗曲着长腿坐在行李箱上看美剧,腾出时间对着新舍友打招呼。
少年棕褐色垂耳的发丝下棕榈绿的眼睛有异样的魔力,他在宿舍门口一个笨重的行李箱上坐着,光是歪着头朝他们眯眼笑,就能轻易将看脸的动物征服。
刚刚还在骂爹骂娘的男生就很诚实地拱手把选床位优先权递到游仪手中,游仪半点儿没珍惜这个机会,轻笑着随口答道:“随便啦,大家开心最重要。”
他把手机放下,眼前几个男生显然比冷冰冰的手机更有意思。
人类是最有意思的,从生理构造到精神层面,游仪喜欢琢磨人类,把玩人类,戏弄人类,他精于此道。
这家伙弯着唇用家乡那边糯糯的腔调字正腔圆地同人家大男孩讲普通话,不动声色撩拨七个大直男。他每个字都好像斟酌许久,带着对别人的爱护喜欢。棕褐色刘海在宿舍楼四方格的天地下小小飘动,眉眼品起来像是晃动碳酸饮料后一口喝下去的舒爽,再多几分鸡尾酒的上头。
游仪天生是个坏胚子。
这个坏胚子不管交朋友还是拍拖都使用同一个粗糙的标准,这样以后朋友总会对他百依百顺。他的朋友就像他的传销团队,搞得整个附中对游仪都有种盲目的个人主义崇拜。
喜欢他比追星还让人上头,明星还有人设,须得万分小心才不能搞砸一切。而游仪的坏和美全然如跗骨之蛆,生在骨相里,开在皮相上。
这会儿他在宿舍吃完饭,剩下半盒米饭和四分之一的甜橙。
侯天昊饿虎扑食般就着游仪用过的筷子扒拉完饭菜,拎着保温饭盒洗碗去了。
游仪陷在软塌的空调被里,半坐半躺划拉手机玩新推出的《水果忍者》游戏。距离他心爱的《行尸走肉》发行还有四个月,这代表他必须忍受这个年代枯燥无味的娱乐方式。
不过好在有谈跃争给他玩,他记得——
他后来在科学院的同事好像说是他的高中同学,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同事喜欢偷窥他,还有一次从洗手间门口的垃圾桶拿了他用过的干手纸纾解自己,应该也挺有意思。
其实要真想找乐子,人多的是。
游仪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他两腿交叠,校服裤没改过尺码,裤腿顺着翘腿的角度下滑,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腿。
他虽然不怎么运动,小腿发力的时候拉直的肌肉曲线依旧该死的性感,比光会练肌肉健身的男人更有青涩男孩的魅力。能惹得侧边上床看书的哥们偷看,然后摸出手机和装作游仪的迷妹和无聊的高中女生一起啊啊啊啊尖叫。
小矮子出去没有一会儿,游仪就等到了他的头号玩具谈跃争。
谈跃争一瘸一拐,扶着后腰沉默地站在他床边。
他从厚长的额发后盯着自己,下垂的眼尾泛上红色,瞳孔也充血,大概是咬着牙才没有哭出来。
其实谈少爷是个比爷们还爷们的爷们,外加年轻时喜欢搞非主流那种暗黑酷的风格,这俩因素下使得谈少爷谢绝敏感。眼泪对他来说是天大的耻辱,就是践踏他的人格,踩在他坟墓上对他比中指。
但游仪偏偏喜欢把不喜欢的东西像口球一样强逼塞到别人嘴里。
既然谈跃争不爱哭,他就非要让谈跃争哭。
不喜欢么?那最好呀,就是要让你做不喜欢的事情,恨我吗?
恨死我最好嘛。
谈跃争一贱骨头挺争气,到他上辈子死前哭的次数屈指可数,估计真情实感的一次得是在他坟头哭的。
游仪快意地勾唇,侧目去看谈跃争,修整洁净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咯嗒地打了下节奏,轻快地:“给你三个数喔,再哭滚出去。”
谈跃争百口莫辩。他的确想哭,游仪现在好端端、活生生的在他面前,他已经应该感恩戴德了,可是他还嫌不够。
他对不起游仪,他确实对不起他。
他也知道不管他怎么解释,不管他是对是错,游仪一句他的话都不会再听进去。
他给自己找了诸多不开口的借口。
还是太难堪了,从打开朋友圈看见那张结婚证,从空荡的家里,从被拉黑的通讯方式和游仪留在防盗门上大大的符号笑脸,谈跃争一眼能窥见结局。
他还以为能重来。
阴郁的少年掐着衣角,胸腔闷着滚烫酸胀的云,游仪任意一句话就能拧出他的眼泪,但他还是乖乖地让牙齿嵌进舌头,痛感正负抵消了情绪的苦痛,泪意干在眼眶,他真半点不敢哭了。
在床上自习的哥几个听见头回听见游小祖宗讲话这么冲,眼观鼻鼻观心对视几眼,都从眼睛里看见彼此的诡异兴奋。
首先出于人类爱凑热闹的天性,其次是觉得游仪这个样子实在稀罕,得劲儿,比朝天椒还辣。
“说说吧,来干嘛的。”游仪将手机放在小腹上,好整以暇地扫视几眼谈跃争。
他的腿一晃一晃,鼻梁上的小痣在床板的遮挡下黑了些,让他清纯的脸蒙上一层朦胧的光影。饱满丰盈的唇是粉色的,看起来很软很好亲。谈跃争太知道那张唇含起来,被牙齿叼着浅浅地是什么滋味。
就算被游仪骂一千次狗,他第一千零一次也要含着那张嘴吃。
就像现在,被讨厌也要没脸没皮凑上来,乞求游仪的怜惜。
“我想当你的朋友。”谈跃争面色复杂地说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不可理喻。
游仪装不认识他,他只好这样。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哪里都觉得变扭,他哪里只想当游仪的普通朋友?他想亲游仪,抱着游仪,摸他,普通朋友哪里干这些亲密无间的事情?
他喜欢到骨缝都想和这个人长合,就算变成畸形怪物也无所谓。
已经不是喜欢了,谈跃争想,游仪是他的天他的地,他每天都要吃的爱情饭,要是游仪不乐得搭理他,他现在就去死。
游仪讥讽地笑,他半低下头,笑声闷在喉间,上扬的唇角平白添他几分妩媚又轻佻,他嗯了一声,继而满不在乎问:“你真想当我的朋友?”
他手撑在下巴颏,似乎真的在询问:“那你想亲我吗?”
这么一句话用稀松平常的语调问,还是轻松愉快的姿态,完全不把宿舍其他人当外人。
游仪自负又自私,他很有把握,无论他的性取向如何,都不会有人故意找他麻烦,何况他本身就是麻烦。
谈跃争脸熟透了,游仪盯着他这个认知让他兴奋得不能自已。
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后脊椎骨反射性发麻,像被长官提问的士兵,急于忠诚地表达他的信仰,笨拙地握住游仪床旁边的扶梯,他说:“我想。”
此时,刚洗完餐具的侯天昊拎着饭盒回到宿舍,他反手用手背擦额头的汗珠,状况外地问:“崽,这谁啊?”
侯天昊把才见过的人忘了,他健忘,还有点假性近视。
刚走到游仪床前,肥肥的手腕就被游仪拉着,侯天昊满头雾水。
游仪笑眯眯对他说:“这个人说想当我朋友,还说是会接吻的朋友。但是我想呀,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应该先要亲你才对呀,哪里轮得到他呢?”
清洗好的饭盒砸到地上,侯天昊气得头都冒烟。
小胖子像个长了角的犀牛,怒气冲冲地朝着同样黑脸的谈跃争,还没瘦子高的小矮子上去啐他一口,“臭不要脸讲这种话,占游仪便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还没出手呢,对面那个瘦子比他还急眼,推搡他一把,嗓音喑哑:“你离他远点,别让我看见你在他旁边。”
上辈子谈跃争也看侯天昊不爽很久了,现在想把怒火发泄在还比较好欺负的侯天昊身上。
日后侯天昊不知道为了追谁去举铁减肥了,个子窜到一米九。每次接游仪三人聚会回来,谈跃争都能瞧见这人减肥后英挺的眉眼。他以为游仪取向单单是男性,故而对他这个玩伴敌意很重。
小胖子体重基数大,底盘稳,只是推得退后了一步。
游仪眉眼间的笑意消退,声音却依旧在笑,唤他:“谈跃争。”
“给你脸了?”游仪含笑,起身坐在床沿,静静看着谈跃争,用最甜蜜的强调捅最恶毒的刀,“怎么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呀?”
谈跃争完全傻掉了,他像承受不住游仪话的重量,摇着头错愕狡辩道:“我…我没有。”
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谈跃争小心翼翼捉住游仪骨节分明的手,沙哑的声线摘去愤怒和嫉妒,就只剩下摇尾乞怜的、谄媚的喜欢:“游仪,我没把自己当回事,你不要生气,我错了。”
游仪漫不经心打掉他的手,清脆的巴掌声倒是能听出这人真实的劲儿了,和方才在教室里可怜兮兮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他只是想报复谈跃争,但若是谈跃争动他的朋友,他就真懒得和这人纠缠了。
其实他没有太生气,因为他没有那么爱谈跃争。
如他所言,他自杀完全是因为他精心计划好的、完美的人生沾上污点,让游仪倍感愤怒。但他这辈子懒得活得那么累。
白纸容易脏,不如一开始就直接全部染黑。
他拾起地上翻倒的饭盒,抬眼没什么表情对谈跃争道:“比狗还不如,丢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