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哥~”
晚饭时分,门外准时冒出了一个付晟屿。
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的,付晟屿顺利挤了进来。
“在做饭吗哥?”
付晟屿腆着笑脸凑过去。
傅谨言知道他来了,专心在一锅红烧肉上面,大火收汁到恰好,起锅撒上葱花,端上桌香气扑鼻。
付晟屿笑得眼睛都弯了,自动坐在桌前苍蝇搓手。
“哥你原谅我了对吧?我就知道你嘴硬心善,大爱无疆,哥我已经痛改前非,准备重新做人了……”
焦糖色的红烧肉油光十足,付晟屿说着已经忍不住去捏一块……一根筷子敲在他手背上。
“啊哟……”
其实一点都不疼,但付晟屿得叫唤两声博取傅老师的心软同情。
“洗手,坐好。”
傅谨言拿出平生最严肃的表情。
付晟屿眼里他微微撅嘴,竟然有点……可爱。
“好!”
付晟屿在水龙头下胡乱搓了两下手,端坐在傅谨言的对面。
“我要跟你谈谈。”
傅谨言总结了一下他的恶行。
“第一,你除了数学课,其它课程上玩游戏,吃零食,交头接耳,打扰其他同学。”
付晟屿一听,眼睛一瞪。
“谁他妈……妈的宝贝儿告的状?”
幸亏付晟屿的舌头灵活。
“不是语文老师。”
傅谨言顿了一下,又补充:“我的意思是,也不是其他任课老师。”
付晟屿咧嘴一笑:“我的保证书上也没这一条呀哥。”
“我现在就补上。”
傅谨言真的从钱包里拿出保证书,铺平纸张,取下挂在胸前的钢笔,细致地补上一条,写完后盖上笔帽,又把钢笔挂了回去。
“还有,你打球的时候说脏话,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付晟屿嘴巴不服,嘀嘀咕咕。
“谁打球不骂人啊,别人说脏话说得比我还凶……”
傅谨言:“不……不带嘴也能打球。”
付晟屿小鸡啄米点头:“嗯嗯,下次打球把嘴搁家里。”
“听说你是明星?”
傅谨言忽然发问,问到付晟屿的心坎了。
“小有名气,嘿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你看看你,成绩不好,字写得差,平时嘴里都是那些……那些词,那是一个大明星应该说的吗?你对得起你的观众吗?对得起你的长相吗?大家都不敢相信,这么帅一个男孩子,竟然会说脏话!”
傅谨言脸颊泛红,恨铁不成钢。
付晟屿虚心受教,被批评得心花怒放。
傅谨言:“你有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
“认识到了,认识得很深刻。”
“你说说。”
付晟屿笑出十颗牙:“我长得好看。”
“这不是重点!”
“哥你真的觉得我长得帅吗?”
傅谨言气得喘了两声,他提前准备的草稿已经说完了。
“你等等……我想想怎么反驳。”
傅谨言捏着下巴思考了一小会儿。
“对,重点是,明星要做榜样,起带头作用。”
傅谨言注视着付晟屿,他正低着眼眸,应该是在忏悔了。
“哥,菜要凉了,我能不能先吃一口……”
“……”傅谨言把筷子给他,“吃吧。”
付晟屿吃了好几天食堂,尝到一口红烧肉,快乐得简直要翻白眼。
傅老师的床也舒服,虽然大花被子不咋好看,付晟屿上回看到这种花被子,还是在农村姥姥家。
付晟屿的快乐只持续了三天。
节假日一过,就是松木镇中学高三的最后一次月考。
付晟屿居然有点紧张。
他不想在傅老师面前太丢人。
班主任兼职监考老师,傅谨言直接搬了条小板凳,坐在了付晟屿的座位旁。
倒也不是防止他抄袭,而是监督他考试不要睡觉。
付晟屿并没有作弊的习惯,他以前连分数都不在乎,怎么可能作弊。
两天的考试一过,付晟屿头一回感受到考试完焦灼的气息。
同学们都在对答案,星期四考卷发下来,又互相讨论分数,高考将至,一切都显得热火朝天。
只剩最后一节数学课的卷子没发了。
课间付晟屿有点坐不住,也没玩游戏了。
丹增尼玛脖子伸过来问:“付哥,你前面几科考得怎么样?”
“正常水平发挥。”
除了英语,通通没及格。
“卧槽!付哥,你英语149是什么鬼?!”
丹增尼玛拿着他的英语试卷一嚷嚷,全班人都齐刷刷看过来。
付晟屿没说,从小他上的就是双语国际学校,外教老师都是英语讲课的。
而松木镇中学的英语教学水平很落后。
“你就作文扣了一分!我给你跪下了!”丹增尼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你还说你不偏科,你这属于埃菲尔铁塔型的,除了塔尖,都是底座……”
付晟屿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看着同学们脸上质朴的高原红,以及偶然发出羡慕的眼神,确切地说,他有些难过。
他出身在海城,没有对比,并不知道自己条件的优渥。而松木镇的同学们,个个比他努力,却因为条件有限,他们在起步上就慢了一步。
“来了来了!傅老师来啦!”
丹增尼玛喊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傅谨言手里拿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
“先发一下考卷。”
傅谨言节省了上课的时间,开始念名字。
付晟屿见过不少大场面,拍戏综艺乃至颁奖晚会,都司空见惯了。
而他现在竟然紧张得抖腿!
心脏噗通噗通的。
“付晟屿。”
付晟屿听到自己的名字,大长腿几步就跨到讲台旁,双手跟接圣旨一样接过试卷。
他不敢和傅老师眼神对视,也没敢看试卷上的分数。
回到座位上,他在想要不要先做一下祷告。
“阿弥陀佛,三清祖师,哈利路亚……我数三二一,就睁开眼睛看分数,希望您给我一个惊喜,三……”
“咦?105分?”
一睁眼,付晟屿看到的是丹增尼玛的脸。
付晟屿赶紧双手捧着试卷,上面工工整整的一个红字分数:105!
付晟屿腾地站起来,举着考卷欣喜若狂。
“嘿……嘿嘿!105分!我!付晟屿!数学及格了!”
傅谨言蹙着眉头望过去。
105分他是怎么喊得出口的。
付晟屿直接冲到默默拍摄的摄影师面前,速度堪比窜天猴。
一张105分的数学试卷恨不得怼到镜头后面观众的嘴里。
“看到没?这是我洗涤心灵的结果,我!及!格!了!说明我只是没用功,欸,我努力起来祖冲之都害怕。”
丹增尼玛喊他:“付哥!还在上课呐!快回来!”
付晟屿沉浸在欢庆中,差点要去买鞭炮。
“别吵。”付晟屿手拿空气麦克风,“现在我跟大家分享一下这次考试及格的心情……”
“付晟屿。”傅谨言提醒他,“坐好。”
“啊?好咧傅老师。”
付晟屿赶紧跑回去坐端正,脖子抻得老长,两只小狗眼眨巴个不停。
他都考这么高分了,傅老师应该会夸奖鼓励他一下吧?
但是整节课下来,付晟屿腰都疼了,傅谨言也没提到他。
只是认真讲解数学试卷。
丹增尼玛搭讪问道:“付哥,你总分多少?”
“没算呢。”付晟屿只在乎数学分数,“四百多吧。”
“卧槽?这么高?”丹增尼玛惊呼,“都可以排进班里前十了!”
“四百多就能前十?”
“咱们班超过500的顶多也就十来个。”
付晟屿也惊了。
他原来的班里,500分以下都是倒数前五。
当然,付晟屿读的是海城重点高中的优生班。至于怎么进的优生班,就……反正混进去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松木镇的教学水准实在太落后了。
付晟屿呵呵直乐:“搞得我信心大增,要不是快毕业了,下学期我准备竞选学习委员,还有数学课代表。”
丹增尼玛竖了个大拇指。
付晟屿又问:“那你多少分?”
“300分差一点。”
“差多少?”
“差84分。”
“兄弟牛皮。”付晟屿互相吹捧,“咱这成绩,嘎嘎上专科。”
丹增尼玛懊恼道:“其实我再冲个几十分可以上个二本。”
“那得冲个几个几十分吧。”
“不用啊。”丹增尼玛嘿嘿笑,“我少数民族有加分,而且我们属于贫困地区,有优惠政策,录取分数比内地普遍低好多。”
付晟屿差点破戒骂脏话。
刚刚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下课铃响。
“下节课讲解后面的几道重难题,下课。”
傅谨言收拾东西,付晟屿连忙追上去。
“哥,哥,我数学105。”
“嗯哼?”
傅谨言扭头看他,小孩儿高兴得脚步生风。
“这不得值两颗大白兔?”
付晟屿失望了,傅谨言只给了他一颗。
“回去我帮你总结一下。”
回到家之后,傅谨言和付晟屿面对面坐着。
“把你各科分数算一下。”
“语文65,数学105,英语149,物理55,化学52,生物50,总分是……家里有没有计算器啊?”
“476分。”
“诶?你怎么知道?”
傅谨言没说话。
4岁学的口算题罢了。
“嗯。”傅谨言拿着试卷分析,“这个分数可能在二本线徘徊,英语拉了不少分,其它都没有及格,数学运气好……”
“怎么是运气好呢?”付晟屿不服气,“哥你没看到我最近听课多认真?”
傅谨言微微叹了一口气,替他发愁。
“你有什么打算?”
付晟屿迷茫:“什么打算?”
“高考就三十几天了。”
“考完进厂拧螺丝呗。”
傅谨言:“未来呢?”
付晟屿托着腮帮子说:“我爸指望我考个专科光宗耀祖呢,不过我想考艺校,文化课成绩低一点。”
“好的艺校文化课成绩也要求高一些吧?”
傅谨言任教的隔壁海城电影学院,文化课成绩就要求差不多一本线分数。
付晟屿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
“能考哪算哪吧,反正我不是读书的命,我拍戏赚不少呢,实在不行,我家里那个……有点小钱,我爸还有个小公司等我挥霍。”
“……”傅谨言斟酌了一下说,“可是,你这样无所事事下去,将来会失去一些什么。”
“失去什么?烦恼吗?”
傅谨言沉默了。
他不了解其他行业,也不擅长劝诫别人,有些话点到即止。
付晟屿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连忙坐直。
“哥我开玩笑的。”
傅谨言理解他游戏青春的态度,因为他出生便什么都有了,自身条件也优渥,他根本不需要奋斗就能享受完美的人生。
付晟屿急了。
“哥你别不说话啊,不如你指导指导我,高考怎么才能考更高的分数?”
仅剩一个多月,傅谨言能有什么办法。
傅谨言只能摇摇头。
付晟屿哭着脸:“你别灰心丧气啊,我觉得我还能抢救抢救?”
“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付晟屿不信,“哥你都是博士教授了,你当时高考多少分啊?”
傅谨言:“我没参加高考。”
“啊?”
“提前录取了。”
“……”
付晟屿不自觉矮了一截儿。
“那,那别的考试?就考研啊什么的。”
“我也没考过。”
“昂?”
傅谨言:“我本硕博连读。”
付晟屿:“…………”
付晟屿的脸火辣辣的。
人都麻了。
难怪有时候傅老师看他的眼神,宽容得像是在看一只猴儿。
傅谨言解释说:“我真的没有考试经验可以给你借鉴。”
付晟屿捂着嘴,快哭了。
“我知道,我不配。”
傅谨言自己的人生寡淡,没有资格指点别人的人生。
但是他有些可惜这个帅气的少年。
“小孩儿。”
“嗯?”
“就是……你知道吗?做错的事很容易,过后一句遗憾抱歉,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但是做对的事是最难的,因为不允许出错……嗯,就是这样。”
傅谨言语言薄弱,说得很慢。
但付晟屿看着他,居然理解了。
“哥你这话好有哲学啊,我得细细品品……我觉得我是有点浅薄了。”
“我先做饭。”
傅谨言起身,付晟屿跟在他屁股后面。
“哥,这个周末你给我补补数学吧?说不定高考还能冲一冲分。”
傅谨言放水淘米,想了想才回答。
“这个周末不行。”
“为什么?”
“我有事。”
傅谨言的生活一向井井有条,不会多出一点,也不会漏掉一点。
“什么事啊?”
“去巴松措。”
“哪里?”
“一个湖。”
“旅游吗?”
说起玩儿,付晟屿顿时打了兴奋剂。
“我陪你一起啊!”
像极了……那只邀请主人玩飞盘的大金毛。
“我是去有事,不是玩儿。”
对热情的东西傅谨言都是敬谢不敏的。
“我跟你去不打搅你怎么样?我就在你身边待着,话都不说。”
傅谨言才不会相信他这张嘴。
除非把他毒哑。
“对了。”傅谨言想想说道,“我这里有两套模拟卷,你做了之后高考数学肯定涨好几分。”
傅谨言已经找出了对付这种活泼而简单生物的办法。
给他一点事情做,他就可以自己玩。
大金毛的主人给它买自动飞盘机同理。
傅谨言失神片刻,大金毛甩着舌头甩头的画面和付晟屿摇头重叠了。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傅谨言做饭的时候,付晟屿还在哼哼唧唧个不停。
好在这小孩儿忘性大,吃顿饭就把这事儿抛掷脑后了。
直到周末放假了,付晟屿还没想起来,傅谨言自然更不会提。
令傅谨言欣慰的是,开导小孩儿之后,他这几天功课挺用功的,每天唰唰做题,周五傅谨言睡着了,都看他在那忙活到大半夜。
不管是受到了启发还是中邪,这都是件好事情。
周六一大早,付晟屿就不见了人影,估计是和丹增尼玛去撒野了,傅谨言背着双肩包,从车库里推出自行车,准备出发。
刚到校门口,一辆摩托三轮就横在了傅谨言的前面。
“哥!上车!咱们去兜风!”
付晟屿冲他甩了甩头,气势足得仿佛开来的是一台敞篷豪车去接小模特。
性感三轮,在线带妹。
傅谨言不想搭理他,跨上自己的自行车逃,付晟屿开着三轮在后面追。
但脚踩的始终比不过烧油的。
“哥你别走啊,我已经查了,你要去的那个湖,离这儿快二十公里呢!我特地一大早借了尼玛家的摩托三轮……你就这么踩着去?”
距离是有点远,但傅谨言踩快一点的话,一天来回没有问题。
“你回去做作业。”
傅谨言赶他。
“我昨晚上把作业都做完了!”付晟屿着急忙慌地说,“你给我的那两套数学试卷,我这两天也刷完了,每一题我都认认真真搞懂了,一点都不敷衍,不信你抽查。”
原来他这两天这么努力,是因为还惦记周末这事儿。
傅谨言问他:“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也不知道。”
付晟屿一只手摸后脑勺。
“哥,你都没告诉我去那湖干嘛,捕鱼?”
傅谨言瞪他:“这里的鱼禁止捕捞。”
“为啥?”
虽然这问题很傻,但傅谨言很难拒绝别人的提问。
“因为这里的鱼都是逝者圣洁的灵魂。”
“哦哦。”
其实付晟屿不知道为啥鱼是灵魂,但傅老师说的肯定是对的。
“哥,你要不带我一起去,要不我一直跟着你。”付晟屿耍赖道,“我跟着你,那几个摄影师也会跟着你。”
傅谨言扭头一看,节目组的摄影人员吊在后头玩命追。
他要去做的事情很隐私,所以不适合这么一帮人。
见傅谨言犹豫了,付晟屿趁热打铁。
“哥,你上来,我带你甩掉他们,咱们私奔去!”
傅谨言按捺住纠正他措辞的冲动。
心想,他语文不归我管。
付晟屿的提议起效了,傅谨言把单车停靠在路边,上了锁,然后爬进了摩托三轮的车斗。
付晟屿眉开眼笑,猛加油门。
“走咯!”
“付少你载载我啊!”盆盆在后面呐喊。
付晟屿喊了一句:“你们别跟了!我晚上回!”
“导演,我们还跟吗?”摄影师退缩了。
“跟!这小孩儿真乱来……”
一众节目组工作人员吃了一里路的摩托尾气之后,终于看不见人影了。
傅谨言在车斗里颠簸,观察着前面兴致冲冲的小孩儿。
也不知道他在乐个什么劲儿,一边大声唱歌。
“老司机带带我,我要去省城~阿里里,阿里里,阿里阿里里~”
傅谨言发现了,这孩子为什么走哪跟谁都混得开,因为他没架子,他是城里小孩儿,还是个明星,但是他身上没傲气。
成天傻乐乐的。
傅谨言见过其他支教的老师,许多城里年轻人在做善事的同时,会带着悲天悯人的优越。
其实松木镇的学生们,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平等。
三轮摩托不快不慢,在噗通噗通的噪音中,傅谨言已经远远地看到湖面了。
付晟屿忍不住喊起来。
“我次……凹凸不平,哥你看!好大个湖啊!”
茂密的松林中,一条公路通往远方的雪山,路旁是蓝绿得鳞次栉比的湖面。
摩托三轮穿梭出松林,走在沿湖的公路上。
“好大啊!好绿啊!好美啊!”付晟屿惊呼不已,“哥,你怎么不说话啊?”
难为他的语文水平能找出几个词。
“你不唱歌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
付晟屿反手提起车斗里的大录音机,一边开车一边摸索着按播放键。
“你好好开车!”傅谨言提醒他。
“没事儿,好了!”
老旧的歌声从录音机里传出来,是女歌手苏芮的歌。
“长路奉献给远方,玫瑰奉献给爱情,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
傅谨言嘴角微微提起。
以前妈妈捡了很多纸箱和塑料瓶,送去给废品站的时候,他就是坐在这样的三轮车后面,妈妈有时候高兴,就唱这些老歌。
这首歌他很熟悉,嘴里忍不住跟着小声哼唱。
“哥,你在唱歌吗?”
付晟屿扭头问。
“没有。”傅谨言窘迫地收音,说,“在前面停一停吧。”
“哦,好!”
付晟屿停在了湖边,有一片石滩,他跑下去捡石头打水漂。
傅谨言本想制止他,想想算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大叠龙达,风一吹,带起几张飞进了湖里,随着水波飘荡。
傅谨言闭眼双手合十。
“哥你在干嘛?哈!你也会污染环境?”
“这是米纸做的,要撒出去。”
付晟屿发现了好玩的,就把手伸过来。
“这活儿我熟,我帮你撒吧!”
付晟屿拿过一大把,全部挥洒出去。
“哥,是这样吗?你看我撒得多远!”
一大把龙达随风飞舞。
收音机里的歌已经放到下一首了,令傅谨言尴尬的旋律再次响起……
“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
傅谨言脑海里,那天小孩儿唱着这首歌献锦旗的画面挥之不去,傅谨言此刻放松,便不自觉笑起来。
他笑容开朗的时候,也极其收敛,不会出声,两颊有浅浅的酒窝。
跟高原的阳光一般明媚,和湖水一样澄澈。
付晟屿忘了撒龙达,痴痴地看呆了。
“哥,你喜欢听这歌?我给你唱吧!”
付晟屿长手长脚地在石滩上载歌载舞。
他滑稽的样子逗得傅谨言两只眼睛都眯起来了。
湖水倒映着雪山,以及一静一动的两个影子。
傅谨言笑着笑着,嘴角收敛,慢慢蹲了下来。
付晟屿看他两滴泪落下来时,心啪地裂了一下。
“哥,哥,你怎么了?我我……”付晟屿慌得不行,“我逗你玩的,我不唱了……”
付晟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去切歌,结果摁太大力气,播放暂停键卡住了。
傅谨言抱着膝盖,清冽的泪水流淌,滴在湖水里。
蓝天,雪山,湖泊,以及苍老的歌。
【……天地虽宽,这条路却难走。
我看遍这人间,坎坷辛苦……】
“这是我妈妈生前最喜欢的歌。”
傅谨言说。
“啊?”
付晟屿不知所措。
他这一片坦途没心没肺的人生,未曾思考生离死别,他妈妈去世那会儿,他都不怎么记事。
付晟屿不蹦跶了,乖乖蹲下来,和傅谨言并肩坐在湖边,
“哥,你也没妈啊?”
说完付晟屿又觉得这话不太对。
“呃,我的意思是,你妈妈也死得早啊?”
付晟屿一紧张,本就不太富裕的语文水平更加雪上加霜。
“不是不是,我是说,咱们都一样,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付晟屿总算给圆回来了,“哦我知道了,你撒的这个龙达,是祭奠你妈妈对吧?你说湖里的鱼就是逝者的灵魂。”
傅谨言点点头。
“嗯。”
这个小孩儿单纯得像高原的空气,傅谨言在他面前愿意说话,不必腼腆,无需斟酌和心理建设。
傅谨言语气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我妈妈是在松木镇认识我爸爸的,她当时在支教,爸爸来旅游。”
所以不愿意离开生活圈的傅谨言,暂停了大学的职务,鼓起勇气远赴他乡,来到松木镇,在这里留下了一年的时间。
“她回去之后,就和我爸爸结了婚。”
“那你爸爸现在在哪呢?”
难得傅谨言愿意聊起自己,付晟屿对他好奇不已。
“我妈妈说,他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妈妈和我。”
“也……也去世了?”
“他不要我们了。”
付晟屿惊呼道:“为什么啊?!”
“妈妈从来不跟我提,她也没有抱怨过,是我后来懂事了才知道,他不喜欢平庸的生活,认识了一个有钱的阿姨,那个阿姨是市长的女儿。”
付晟屿脏话就差点脱口而出了。
不能讲脏话让他憋得冒火。
“这真不是个爷们儿!”
“我妈妈是个数学教师。”傅谨言说,“她只能带着我工作,上课的时候她就把我放在学步椅上,所以我是在教室里长大的,我四五岁就差不多学完了小学的数学课程。”
傅谨言童年的生活里,只有妈妈和数学课,数字是他唯一的朋友。
“后来……我妈妈发现我生病了。”
极度匮乏的童年让傅谨言患了精神疾病,他不爱说话,不交朋友,畏惧外界的一切社交,经医生诊断是儿童孤独症。
“我妈妈的薪水不高,为了给我治病,我们过得很拮据,她是个老师,但是她每天会去翻教室垃圾桶的垃圾,把纸箱叠好,塑料瓶易拉罐压扁,攒到背不动了,就用三轮车送去废品站,但是她的三轮车是踩的,我就坐在纸箱上,听她讲明天可以吃一顿肉,下周买一只鸡,有时候她也唱歌。”
付晟屿听着,内心大受震撼,生活窘迫这种事对他而言像传闻,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我初中的时候,她身体一直不好,经常咳嗽胸痛,等她去看病,尘肺病已经转癌症晚期,妈妈是我初三毕业那年去世的。那天我坐在病床边上给她削苹果,我笨,不小心割到了手,妈妈说,她哪天要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不是受难,是老天爷看她太苦了,接她去享福去了,她说辛苦我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学会做饭洗衣服,妈妈叫我搬去姨妈家,那天我满十三岁。”
“姨妈和姨父对我很好,我还有一个表妹,我高中三年都住在姨妈家,后来要高考……”
傅谨言自顾自地讲到这里,他从未倾诉,他只是听说灵魂会化成圣湖里的鱼,他跋山涉水来到巴松措,讲给自己和鱼听。
讲他这些年一个人求学,毕业,工作,讲他学会了做饭扫地,洗衣服,整理内务。
意外之喜的是,他有一个小小的听众。
“哥,你这么聪明,就是个天才,你大学肯定要么清华要么北大!”付晟屿表情夸张地说。
傅谨言摇摇头:“我没有参加高考,因为有一个稍微差一点的大学要提前录取我。”
清华北大付晟屿想都不敢想,付晟屿设身处地想了一下,他要是有这天赋,付逸得去祖坟上磕到冒青烟。
“那太可惜了。”付晟屿感慨道,“你要是去清华北大继续学数学,必须能拿诺贝尔奖!”
傅谨言看了他一眼。
“诺贝尔没有设数学奖。”
“啊?是吗?”付晟屿挠头,“没事儿,诺贝尔就是个煞笔,鄙视他。”
付晟屿挨着他问:“哥,你当时为什么不选择高考呢?”
“我没有钱交学费。”傅谨言说,“我的大学免除了我的学杂费,还每年给我助学金和奖学金,我很感谢校长他们。”
“那你学的专业是数学吗?”
“是经济学。”
“啊?”付晟屿不解,“你那么喜欢数学,为什么没有继续学数学?”
傅谨言抿了抿嘴,有点羞涩。
“我那时候以为学了经济学就会有很多钱。”
“哈哈哈!”
付晟屿被他逗得乐不可支。
傅谨言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擦去脸上的泪渍,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
“经济我是学了,钱没看见。”
付晟屿惊喜地喊道:“哥,你居然会讲冷笑话了!哈哈!”
这就是冷笑话么?
傅谨言很开心,他取下了眼镜,揉了揉眼睛。
付晟屿近距离观察着他弧线温柔的脸,深深的眉眼,鬓下细微的绒毛,笑意克制的嘴唇。
卷曲的睫毛上残留着盈盈的细珠,在干净的阳光下折射成了七彩的钻石。
付晟屿忽然像是听到了叮咚的声响,寒冬遇到了暖阳,松林沐浴了春风,雪山融化成了清泉。
“小孩儿,你看!真的有鱼!”
傅谨言指着湖水里,澄澈的眼睛亮晶晶的。
就是一瞬间,付晟屿不想让他再一个人。
录音机里的磁带已经播放到了下一首歌。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玉山白雪飘零,燃烧少年的心……】
付晟屿痴痴地看着傅谨言的侧颜,鬼使神差地手覆在傅谨言柔软的头发上。
“哥,你以后不是一个人了。”
傅谨言注意力还在鱼上,随口说:“嗯。”
“哥,我要追你。”
“什么?”
傅谨言疑惑地回头看他,确信自己是听错了什么。
付晟屿刚刚头脑一热就鬼使神差了,被冷风一吹,忽然怂了。
说都说了,怕个毛哦。
付晟屿站起来,胸膛挺得跟黑猩猩一样。
“我说,哥!我喜欢你,我要追你!”
付晟屿已经做好了迎接一通批评的准备。
但是无所谓。
付家人无所畏惧。
结果傅谨言并没有什么反应,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下。
付晟屿被盯得有点心虚:“你……你看我干嘛?哥你倒是回应一下啊。”
傅谨言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到处在寻找着什么。
“哥你丢东西啦?”付晟屿跟在他屁股后面,“我帮你找呗,我贼擅长找东西。”
最终傅谨言停在了路边,捡起一根木棍儿,然后“啪”打了一下付晟屿的屁股。
“哎呦……”
付晟屿被打得有点懵,这算啥?付逸都没打过他屁股。
“还胡说八道不?”傅谨言开口教训他,“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考大学,天天想着这些歪门邪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叫早恋?情况非常严重,放在学校里要被通报批评的,这种行为很不对,影响学习成绩,还影响身体发育。”
付晟屿被训得有点乐。
“我发育挺好的……再过十几天我就满十八了。”
傅谨言气呼呼,又给了他屁股一棍。
“差一分钟都不行。”
付晟屿提取了这句话的精华,高兴地凑过去。
“意思是等几天,满十八就可以了?”
傅谨言哪里有他脑子转得快,噎得霞飞双颊,一时又讲不出话来。
妈妈面对调皮的学生通常会怎么办呢?
傅谨言叉着腰:“叫你家长来。”
付晟屿没说话了,他有点挫败。
傅谨言就是把他当小孩儿看的。
可他不能就此认输。
付家人永不言弃。
“行,我这就给我家长打电话。”
付晟屿走到一边,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小舅舅。”
余北接起电话:“咋了小狗?”
“我失恋了。”
余北一听说:“哦哟,你真那啥,弯了?我就知道,你这资质不弯都浪费……咳怎么失恋了?你支教老师已经儿女双全了?”
付晟屿狠狠地把一块石头踢进湖里,居然漂了好几下。
“他说我属于早恋,要通报批评,还要我叫家长。”
“啊,那是挺严峻的。”余北提醒他,“你这种情况搁小说里都过不了审。”
“可是我看到他第一眼,就好想——”付晟屿斟酌了一下说,“好想呵护他……我是觉着你不也是我家长嘛,要不你帮我去劝劝他?”
付晟屿又甩了一块石头出去,激起好几圈涟漪。
“那不行。”
“为什么?”
余北哼哧哼哧说:“主要原因吧,舅舅对老师也发怵。”
付晟屿弯弯的眉头皱了一下:“他教数学的,又不教英语。”
“啊!数学老师?不说了我已经开始哆嗦了。”余北说话都打颤,“这样小狗,我给你支个招,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你就死皮赖脸穷追猛打……”
“能管用嘛?”
付晟屿觉着也不太靠谱。
余北:“我这不是成功案例嘛?”
这时电话里响起另一个男人声音:“我看你是脱了裤子拉磨,转着圈丢人……”
小舅夫顾亦铭把手机抢过去了。
“晟屿啊,你别听你小舅舅的……作为男人,光死缠烂打没用,盲目的追求于对方而言是困扰。你得先让他喜欢你,你不能啥都比对方差,懂吗?”
付晟屿拿着手机疯狂点头,这才是金玉良言,付晟屿恨不得纹身上。
挂电话时,付晟屿特地反复对小舅夫道谢。
付晟屿尝试寻找自己的优点,论长相,他觉得傅谨言更漂亮;论钱财,傅老师是个视金钱为粪土的人,他才不会这么俗气;论学历……还是别论了。
付晟屿越想越沮丧,他唯一的长处就是身高。
可身高也不顶事啊。
这一刻,付晟屿迫切地期盼长大,不只是长高。
“哥,我家长也没同意。”
“认识到自己错误了没?”
傅谨言看他垂头丧气的,心一软,没再训斥他。
“不早了,回家吧。”
“嗯。”
付晟屿不是放弃了,是小舅夫的话他听进去了。
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乍见之欢是冲动,付晟屿是真的喜欢,所以愿意收敛。
傅谨言坐在摩托三轮的后面,太阳正在西垂,映得湖面一片金光熠熠。他们沿着湖边的公路前行,松林往后飞退。
傅谨言反思自己会不会太严厉了,所幸这小孩儿没心没肺,开着摩托三轮吹着风,又开开心心地跟着录音机大声唱歌了,唱得摇头晃脑,歌词七零八碎的。
【白云奉献给草场,岁月奉献给季节,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
傅谨言想起付晟屿冲动之下的胡话,忍俊不禁,脸颊浮现浅浅的酒窝。
这小孩儿想一出是一出,傅谨言不能当真。
傅谨言知道他这颗孤独星球,遇见一颗小太阳很好,但和爱情无关。
“小孩儿。”傅谨言叫他。
“嗯?”
“你以后注意言辞,你肯定是因为乱说话,你的观众才不喜欢你。”
“你是说网上那些黑粉的评论?”付晟屿没放在心上,“我不怕,这年头,美羊羊都能被网暴,我嘴硬学不来弯腰。”
傅谨言陷入了沉思,美羊羊他知道,但黑粉令他不解。
黑色的米粉?
摩托三轮忽然越走越慢,等付晟屿刚靠在路边,车子已经熄火了。
付晟屿跳下去检查,气恼地踢了轮胎一脚。
“我……去,没油了。”
付晟屿没注意油表,来的时候就该加满的。他前后看了两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别说加油站,就是来往的车辆都没见着。
傅谨言没有太多生活经验,站到付晟屿身边。
“那怎么办?”
面对傅谨言的无助,付晟屿忽然腰杆一直。
付晟屿拍拍胸脯:“没问题,我能解决。”
这是傅谨言第一次依靠于他,付晟屿绝不能露怯示弱。
他就是扛也得把摩托三轮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