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煤气罐也得占支出的一部分才行,彭靖坐在桌前算账,他买了一个小本子,正靠着记忆把最近一个月的支出写上去,昨天买了锅,还有碗筷和一些厨具,彭靖把塑料袋里卷起来的小票捋直,手指抵在字下边,认真抄写物品的价格和名称。
他写字慢,好几年没碰过笔,彭靖一笔一划地跟着抄,又在最下面算了一个总数。
添置的做菜工具花了不少钱,彭靖有些头疼,等这罐煤气用完了,要去超市看看有没有小一点的煤气,一罐二百六是笔不小的钱,看来复工之后还得省吃俭用一段时间,他下定决心,一定得把沈凌志的性子按住了,每年也要存一点钱,等稳定了再放开手脚花钱,彭靖下意识看了眼厨房,正看到沈凌志把辣椒往锅里倒。
这顿中饭,彭靖等得耐心全无。
屋里附带的厨房小,沈凌志兴冲冲去菜市场买了不少菜,就把彭靖推出了厨房,说什么也不让彭靖进去,什么厨房太小,什么得有一个惊喜,他微微弓着腰,眼神固执又坚定,彭靖看得好笑,跟大金毛护食似的,看得彭靖忍不住上手去揉他头,又照例磨了一会耳朵彭靖才走开。
但沈凌志准备惊喜的时间实在有些太久了,彭靖肚子也饿起来,此刻正咕咕叫,他不知道沈凌志在做什么菜,但看他切的辣椒数量,彭靖就难受。
青椒能辣到哪去,就放那么一点,能有味吗?
彭靖受不了这一点,把纸笔推开,钻进厨房找沈凌志,他刚推开门,沈凌志就吓得跳了跳,举着锅铲转身挡住锅,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等反应过来,沈凌志又颇有意见地抱怨:“都说不让你进来了,都没惊喜了。”
说完还瘪了瘪嘴。
清炒包菜,香菜炒牛肉,至于锅里的,彭靖踮起脚,视线越过沈凌志,看到刚下锅的辣椒正在锅里跟着滚油到处乱跑,辣椒的香味立马从锅里腾起,钻进彭靖鼻子里,他还想去看,沈凌志又不高兴地挡住彭靖视线,嘀咕道:“辣椒炒肉,明明知道了还看。”
“你炒这么久,我光听见厨房里滋滋响,又没看见菜,”彭靖更委屈,“饿死我了,肚子一个劲地叫呢。”
他拽过沈凌志没拿锅铲的手,理直气壮地往自己肚子上一放,肚子争气地叫了几声,沈凌志眉间的不高兴立刻烟消云散,他举着锅铲说话:“你等等啊,马上就好,真的马上就好。”
沈凌志今天炒的这几道菜,也算是他职业生涯里炒过最认真的菜了。
牛肉要切得工工整整,包菜也不能太厚,他切菜都能切得满头大汗,下锅的时候更紧张,一直皱着眉头盯锅里,生怕糊了,新开的一袋盐不好控制量,沈凌志就差数清放多少粒盐了,这顿饭不能随随便便对待,彭靖第一次吃他做的饭,那要做得绝顶好吃才行,沈凌志擦了把汗,把煤气开关拧紧,拿出最后一个盘子,把辣椒炒肉小心地倒进去。
客厅里的小桌子被三盘菜占满,彭靖郑重地把筷子分给沈凌志,分好碗筷,饭桌上却陷入了沉默。
沈凌志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他招呼着彭靖:“吃…吃吧,要不好吃…”
要不好吃怎么办?
彭靖抬起头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沈凌志支支吾吾半天,憋红了脸才开口:“要不好吃,那也…那也得吃了,反正你以后也只能跟我过,不好吃也得吃。”
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沈凌志还夹了一筷子牛肉放进彭靖碗里,认真地盯着彭靖,他被沈凌志盯得想笑,又怕憨厚男人生气,低头去夹碗里的牛肉,牛肉被夹到半空中,彭靖僵了一会,牛肉又掉回碗里。
“怎么了?”沈凌志挠挠头。
彭靖抬头看看沈凌志的碗,又看看自己的碗,茫然地问:“饭呢?”
沈凌志也是一愣,盯着空碗自言自语:“对啊,饭呢?”
说半天要做菜自己吃,结果他俩忘记买米了,电饭煲也忘得一干二净。推开面前的碗,彭靖笑得肚子疼,肚子一会疼一会饿的,他打了个嗝,沈凌志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为了这顿饭,两个人费那么大周折,一个期待一个紧张,弄了半天最重要的东西倒是忘买了,彭靖揉揉鼻子,看到沈凌志的耳根发红,忍不住凑上去亲他嘴角。
“我们俩好像正举行婚礼结果发现没买戒指的笨蛋啊。”
彭靖眼睛笑得眯起来,他一笑就想撒娇,把椅子拉近了点,靠着沈凌志的肩膀笑,沈凌志站起来往外走,彭靖还抱着他不撒手,边笑边问:“你去干嘛呀?”
“去买戒指。”沈凌志说得一本正经,彭靖听了仰头勾着人脖子讨亲,迷迷糊糊亲半天,沈凌志拍了一把他的屁股,收着气让他别闹,端着碗打算去楼下餐馆买两碗饭。
彭靖坐在桌前等沈凌志,眼神又落到那碗辣椒炒肉上,眼睛转了几圈,看沈凌志还没回来,他决定速战速决,把辣椒炒肉再加加工。
之前看沈凌志辣椒放得少,彭靖心里总闷闷的,他吃辣椒炒肉就爱吃里面的青椒,肉反而不怎么碰,沈凌志准备得那么用心,彭靖不忍心直接说不够辣,正好趁他出去买饭,再炒点辣椒。
他也会做饭,只不过不太熟练,手忙脚乱地重新切了辣椒炒好,沈凌志就已经进了门。
“阿靖,吃饭吧,”沈凌志把饭递给彭靖,“一块钱一碗,好便宜,要不够我再给你去买。”
彭靖听了赶紧说:“那要不我们先买一段时间饭吧,这个月买好多东西,钱不太够了,下个月再买电饭煲。”
一开始吃还有点心虚,彭靖生怕沈凌志发现辣椒炒肉是自己加工过的,时不时偷瞄沈凌志的表情,但吃了几口饭,彭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沈凌志做饭是真好吃,牛肉嫩香,包菜又新鲜,咸淡适中,彭靖埋头吃了个饱,满意地靠在椅子上歇气。
但沈凌志越吃越不对,特别是那碗辣椒炒肉,辣味上涌,让他鼻涕都呛了出来,嘴唇火辣辣的,额头上淌了汗,他喘着气问:“阿靖,你咋不觉得辣啊?”
大狗吸吸鼻子,辣得直吸气。
“是不是我辣椒放太多了,”沈凌志疑惑地盯着那碗菜,“我吃着好辣。”
他不太能吃辣,来湖南这么久也没能适应,平时吃菜也捡着不太辣的吃,但这儿湿气重,爱吃辣,做菜时辣椒辣酱不要命地放,在餐馆炒菜时,沈凌志为了照顾客人的口味,总要刻意多放辣椒,但给自己下厨,他可吃不了那么多辣椒,明明控制好了量的呀,沈凌志拽了张纸擦汗。
“我觉得刚好呀,”彭靖睁眼说瞎话,“可能今天买的辣椒比较辣吧,没事,明天买不辣的那种。”
收拾好碗筷后,彭靖看沈凌志已经连喝了好几杯水,又心疼他,环着他的腰问:“辣成这样,怎么办?”
“亲…亲一口,”沈凌志喘着气,“亲一口就不辣了。”
亲了更辣。
彭靖的嘴唇暖热湿润,舌头水嫩嫩的,吮了几下舌头沈凌志就觉得嘴唇烫得受不了,赶紧推开彭靖:“不亲了,不亲了,越亲越辣。”
手机铃声响起来,沈凌志摸出来,看到屏幕上闪着“姑妈”两个字。
他不自然地把手机藏在身后,硬着头皮遮掩:“我去接个电话。”
关上门,沈凌志才敢接女人的电话,刚把电话放到耳边女人的哭叫就传了过来,刺耳无比,打破了周围的安静。
“凌志,凌志,”女人绝望地哀嚎,“救救我和小崽,他发疯哩…”
心跳骤然加速,沈凌志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步,忍不住提高音量:“你在哪里,我来找你,先别怕,找地方躲…”
他话还没说完,又被女人的哭喊打断:“民政局,民政局,我要跟他离婚,小崽…被他,小崽被他…”
又是一阵呜呜的哭声,人声喧闹,沈凌志听不清女人的声音,他急忙把电话挂断,取了外套就要冲出门去民政局,可刚打开卧室的门,彭靖就心急火燎地扑了上来,他浑身发抖,握着沈凌志的手腕:“你跟我姑妈打电话是不是?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她…她怎么了?”
女人那声尖叫隔着木门稳稳地传进彭靖的耳朵里,一瞬间一只大手把他浑身的血管神经抓在一起,脑袋发懵。
彭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要知道些什么。
他和沈凌志说过许许多多关于姑妈的小事,姑妈接他去过年,姑妈包的饺子皮薄馅多,姑妈喜欢夸他,疼他,但姑妈也没有救他。
那个可怜的女人曾经扮演着彭靖生命里早就消失的母亲的角色,她努力地爱他,却在彭靖最丢脸的一天没有勇气向他伸手。
彭靖没办法恨她,也没办法继续面对她,只要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彭靖曾经想过,只要她消失——他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
眼眶发胀,彭靖找不到理由为自己此刻的失态辩解,他应该要对这个漠不关心的。
但他还是没办法松开沈凌志的手腕。
“她老公打她,现在在民政局门口,”沈凌志看得到彭靖的矛盾,耐心地解释,“我去找她,会没事的。”
彭靖下意识应答:“我和你一起去。”
可说完,他的勇气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行!”沈凌志紧张地开口,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有点钝痛,但还是艰难地劝彭靖,“她老公,见到你,会骂你…骂你那些话的。”
时间好像又回溯到了那个拥有着灿烂落日的傍晚,沈凌志站在窗前,听电话里的女人絮絮叨叨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一幅画从他的心底慢慢升起,散落一地的男模剪报,鼻青脸肿的彭靖和痛哭流涕的女人,姑妈同他说了许多,颠三倒四的叙事和断断续续的忏悔,最后在电话那头哭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对不起靖子,要是我能帮帮他…他就不会…我对不起他…”
也许灵魂真的能够脱体而出,那天沈凌志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落在混乱的老桥上,就在彭靖的身后,他看到彭靖的手指用力地揪着衣角,指节发白,彭靖的头越埋越低,沈凌志突然也听到了那些话,那些话千篇一律,从彭靖的酒鬼爸爸嘴里说出来,从桥上说要报仇的男人嘴里说出来,从围观的人们嘴里说出来,彭靖拨开人群,惊恐地往回跑。
“你都…知道了?我是不是很没用……”
彭靖难过地看着沈凌志,他一直拼命掩埋的秘密,被沈凌志挖了出来。
沈凌志说得对,他不能去,也没有胆量去,彭靖觉得自己真没用,只会躲,只会藏,什么也做不了。
“没关系,”沈凌志突然抱住他,温热的手掌摸他的头发,声音低沉,“不管阿靖是勇敢,还是胆小,我都不离开他。”
一点也不着急,沈凌志有千千万万秒可以浪费,它们会用来等待彭靖迈出那一步,也会用来为彭靖筑起一栋高墙,把他永远永远地保护起来。
沈凌志赶到的时候,女人正护着一个稚嫩的小孩,歇斯底里地向男人哭喊。
她看起来依然干瘪,此刻更让人觉得她是在挤干自己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量朝男人发疯,好在民政局门口人不算多,大概今天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没人来结婚,而因为离婚而纠缠不清的人,也只有这对夫妻。
县城最气派的一条街,就是这条八荣街,听街头巷尾的闲聊说,这条街修了好几年,今年才完工,紧接着,县政府、税务局、法院、检察院等等国家机关全搬进了这里,平日里汽车进进出出的,路上行人都不多,街尾还空了一栋楼,说是以后人民医院也要搬进来,爱凑热闹的人再怎么八卦也不往这条街跑,这时正值中午,八荣街上更没人了,留着女人独自一人手足无措,好几次想拉着小孩跑,又被男人拽着头发扯回原地。
“背时女人,把钱还给老子,”男人破口大骂,“离个屁婚,今天打死你!”
男人挺着油腻的肚子,头发稀稀拉拉不剩多少,眼睛面露凶光,随着他开口说话,被烟染得发黄的牙齿往外呲,男人一巴掌呼在女人脸上,把她扇得差点头撞在地上,旁边一直被护着的小孩放声大哭起来,张着手要去抱妈妈,却被男人揪住衣领,男人恶声恶气地发问:“钱呢?偷东西的臭崽子,钱拿来!”
小孩拼命挣扎,沈凌志着急起来,一鼓作气冲过马路把小孩抱起来,踹开男人,男人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哼哧了半天才站起来。
沈凌志一只手抱着小孩,小孩不认识他,但恐惧驱使他抱住眼前这个陌生人的脖子,埋头呜呜哭起来,沈凌志摸了几下小孩的头发,伸手去拉地上的女人,语气焦急:“没伤着哪吧?我拉你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小崽,”女人擦擦眼泪,把杂乱的头发拨开,从沈凌志手里接过小孩,又嗫嚅着跟沈凌志道谢,“凌志,谢谢你,还麻烦你跑一趟…”
她想抱着孩子跑,又被沈凌志拽住,沈凌志看女人脸上被揍出来的红肿,语气坚定:“跑啥跑,把婚离了再走。”
民政局就在眼前,女人却往后退了几步,浑身发抖,沈凌志强势地扣紧女人的手腕:“都到门前了,把婚离了,我陪你一块!”
女人咬着下嘴唇,心里难受。
今天跑来民政局,是她一时冲动,小崽八岁了,早就知道爸爸在外面牌馆里打牌,回来又要找妈妈打架,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了男人一大把现金,把钱送她面前,仰着头,声音清脆:“妈妈,我把爸爸的钱拿走,他就不会去外面打牌了。”
男人找她要钱,一口咬定是她让小崽去拿的,骂她是克星,把小崽踢翻在地上。
她发疯一般抱起小崽,冲进屋里找了东西,说只要男人和她离婚,就把钱给他,谁知道到了民政局门口,男人才开始发难。
“怎么了?”沈凌志耐心地安抚女人,“你怕啥,我在这他不敢打你。”
女人痛苦地摇摇头,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小崽伸出手,把她眼泪擦了,刚哭过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女人。
离婚了,小崽以后的学费怎么办,她又能找到多少钱的工作,男人虽然打她,可至少小崽读书有保障,离了婚,以后就不会被打了吗?
“操你娘的,”男人指着沈凌志的鼻子质问女人,“你他妈背着老子偷人是吧?狗男女,我就说你寻死觅活要离婚,今天我他妈就打死你们俩!”
沈凌志皱着眉头挡在女人前面,他勉强能听懂男人的方言,男人冲上来揪住他的领子,拳头扬起来,眼看就要砸在他脸上。
他不想打架。
出狱后,沈凌志对于这种暴力活动总是觉得不适,过去他性格冲动,做事不太考虑后果,但现在不同了,他有彭靖,不愿意再有一次那种经历,任何有风险的事,沈凌志都不愿意去做。
似乎越临近春节,天气就越好。
一路追过来时,彭靖跑出了一身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开那间房子——那个避风港,只要他呆在里面,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彭靖总觉得焦虑不安,他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香樟树的叶片被太阳照得发亮,有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又扑着翅膀飞开,带动了一大片树叶,哗啦作响。
他心慌得厉害,出门时还险些忘记带钥匙。
街边有大爷在修木椅子,彭靖迈腿跑过去,裤子被木椅上的钉子勾了个大豁口,他停了几秒钟,又不知疲倦地往前跑去。
老旧的石板被他踩得翘起来,里面积存的污水飞溅,把彭靖的鞋子弄得脏兮兮的,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在跋山涉水,前面有沉稳高山和宽阔河水,但彭靖觉得自己必须要跑过去,一直到八荣街的转角,彭靖才停下脚步。
继续前进还是后退,这个问题困扰着彭靖,他靠着墙,大口喘气,阳光如同雨水一般,滑过屋檐,打在彭靖的脸颊上,汗水缓慢蒸发,留下那些彭靖没办法忽略的刺痛。
彭靖无措地站在街角,看到沈凌志抱起哇哇大哭的小孩,拽起披头散发的女人,好久不见,姑妈似乎过得更差了,彭靖想,也许是当初的那四百块钱和一间屋子才让记忆里和蔼亲切的女人成了这副干枯的样子,她曾经像一条河的,一条温暖的河,流过彭靖这方贫瘠土地。
这方贫瘠的土地,却始终没能丰饶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行走在无数处暗巷之中的郭川,他的耳后总架着一根烟,一根廉价的烟;闯进人群的江岱,他的校服不太合身,临走时眼睛却晶晶亮亮的;最后是沈凌志,他有宽厚的肩膀和温热的手掌。
彭靖惊觉自己才是所有人中的胆小鬼,他没有勇气去保护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同类,或者买一朵玫瑰,站在桥头等待某人,当江岱置身于包围圈中心时,他选择逃跑。
从家到八荣街的距离没有最后这一步漫长和艰难。
他也有珍贵的东西,给予他温暖的两个人就在不远处,那儿正有一只拳头扬起,彭靖抬起脚,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去奔跑。
今天不做胆小鬼。
沈凌志刚要躲开,就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男人猛地被撞开,拳头也偏了个彻底。
彭靖气喘吁吁地把沈凌志拽在自己身后,提高嗓门朝男人发火:“你他妈想打谁呢!”
一瞬间身旁的杂音全消失了,女人看见站在最前方的瘦小身影,嘴唇发抖,喃喃念叨着:“靖子…”
彭靖把这声靖子听得一清二楚,他僵了会,生硬地别开脸,急急忙忙地把沈凌志浑身上下检查了一次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你怎么来了?”
沈凌志楞了好一会都没反应过来,倒是彭靖,死死盯着旁边的男人,皱紧眉头。男人也是一愣,但很快冲到沈凌志背后,把女人拖出来,抓着她的头发发疯:“彭玲,你牛逼,背着我偷人,还找来你这个捅死人搞鸡奸的侄子,你是不是也想让他捅死我?”
他用力一扯手里的头发,彭玲尖叫起来,男人又冲着彭靖叫嚷:“你这个狗畜生,怎么就没被捅屁眼捅死在牢里,啊?”
难听的话全部钻进沈凌志的耳朵里,他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睛,推着彭靖让他走,语气不容置疑:“你回去,别留在这。”
沈凌志舍不得让彭靖听这些话。
彭靖一把甩开沈凌志的手,重新挡在他前面,气势十足:“走什么走,今天他必须跟我姑把婚离了!”
这话说得天不怕地不怕似的,沈凌志也被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看向彭靖,彭靖高高昂起头,脚下像生了根,牢牢地站立在这条崭新的街上,如同一棵被人景仰的老树,树冠庞大,沈凌志慢慢松开彭靖的手腕,心脏稳稳落回胸腔之中。
“你算老几管你姑?杀人犯有什么好神气的?”男人猥琐地笑起来,目光在彭靖和沈凌志之间来回打量,“我还以为你姑偷人呢,原来是你找的鸡奸同伙,小畜生。”
“你说得对,我是畜生,”彭靖没反驳,“你也是畜生,打牌欠一屁股债,动不动就打老婆打儿子,你不是要打人吗,我今天就捅死你,看看谁先死。”
他把手伸进裤袋里,看起来像是要拿刀,男人怕死,往后缩了几步,彭靖往前走,他就拽着女人往后退,边退边哆嗦:“你就想要让我离婚,我告诉你,你姑没文化,带户口本和结婚证就上这来,没离婚协议书啥证也扯不了……”
彭靖没想到这茬,刚要停下步子想办法就听见女人哭着喊:“我带了协议书…打印店里有现成的,我整了张,这有笔,我要离婚…”
事情出现了转机,彭靖又坚定地往前走,手插在口袋里没拿出来,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像是握了把刀,男人怕得松开女人,他知道面前这个侄子什么事都做得出,当初一刀捅死他爸的事传遍了老家,虽然嘴上骂着彭靖,但男人心里发憷,不停往后退,沈凌志接过女人手里折了好几下皱皱巴巴的协议书,看到女人发疯似的在口袋里找笔,有些出神。
女人什么都准备好了,却迟迟不敢走到最后,彭靖的到来,推她迈出了这一步。
他大跨步走去,把纸笔递到男人面前,眼神发狠,语气生冷地恐吓:“签字。”
“你签字,小崽不要你养,”女人擦着眼泪,“不用你出钱,我拼死拼活也会养活小崽,你在牌馆里输赢我都不管了,你签字,今天小崽拿的钱也还给你。”
看着协议书上歪歪斜斜的字,彭靖松了口气,沈凌志拽着男人的衣领跟进了民政局,留他一个人坐在石质阶梯上休息。
腿有点软,彭靖锤了锤腿,眯着眼睛看八荣街那个街角,那方街角没被太阳照到,躲在荫蔽处,无人驻足。天气很好,暖融融的,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耐心地等沈凌志出来。
男人骂骂咧咧的,率先走出来,离彭靖远远的,消失在路口。
紧接着才是女人站在民政局门口,眼里泛着水花同沈凌志说话,已经止住哭泣的小孩好奇地摸了摸沈凌志的大拇指,沈凌志蹲下来,温声细语地和他开玩笑,又从口袋里摸出几粒昨天去超市送的糖。
女人朝他挥挥手,牵着小崽慢慢离开。
彭靖对此浑然不知,他小小的一点,缩在阶梯上,脊背自然弯曲,有风缓慢地吹过他的头发,沈凌志以前和彭靖说过,他很喜欢彭靖的头发,松软蓬松,像是松鼠的尾巴,将手指埋入其中就像在被彭靖温柔地亲吻,那些绵密的吻,落在沈凌志身体的每一处,风将彭靖的头发吹起来,看起来不再是松鼠的尾巴了,是春日里欢欣大胆探出土壤的种子,它抽出嫩绿色的芽条,从蜷缩到伸展,流畅而自然。
沈凌志一步步走下阶梯,坐在彭靖身旁,语气轻松:“没事了,都解决了。”
又想起什么,他赶忙去摸彭靖的口袋,压低声音:“你怎么能那么威胁他呢?说的什么傻话,再怎么急也不能那么做知不知道,你要是又进去了我怎么办?”
彭靖被他胡乱摸的大手弄得痒,拽开沈凌志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来,好笑地解释:“我没带刀,我吓他呢,你看,我只带了家里的钥匙。”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沈凌志愣愣地看着那双眼睛。
关于彭靖为什么突然出现,他心里隐隐有了答案,面前的彭靖好像又成了曾经挡在他身前的人,谩骂与侮辱被他通通挡了回去,声嘶力竭的争辩和张开的双臂在沈凌志的大脑中反复播放。沈凌志仔细想过他什么时候开始把彭靖放在特殊的位置,想来想去,他把一切归结于在便利店前的那场误会,彭靖富有力量,坚定地站在他前面。
而现在,彭靖只是坐着,坐在阶梯上,可沈凌志依然感觉到,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从彭靖的皮肤里涌出来。
春日即将席卷大地,沈凌志感觉到耳旁有万亩树林一起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