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曾无事乱翻书,闲野杂谈上写道,每只蝉体内都藏着浩瀚宇宙,翅膀一扇便掀起风暴。
在这流火肆意蔓延的八月,我确切感受到风暴。热浪被裹着蝉鸣,声声钻入人心。
热得糟心。
闷热的空气像层粘膜,让人透不过气。右手上传来轻微力道,像被小猫小狗吐出舌头舔了舔,带着些许讨好与谄媚。
筋骨血肉隔着皮肤相贴,热气从一个生命体传到另一个,更热了,草!
我暗自咒骂一声,手动了动,没抽出来。滑腻的汗水粘在手上,像夜雨后钻出土壤的地虫,十足恶心。
“青哥,求你了,别动,”唐可心独有的甜腻嗓音在我耳畔响起,湿热吐息喷在耳廓上,我心中烦躁更甚。
唐可心手劲稍松,整个上半身靠了过来,声音放得更低,“他们在看,就一会儿,行吗青哥?”
行吗?我心头嗤笑,我哪敢说不行?衣食父母都发话了。默许了唐可心的倚靠动作,再随手捞起本书假意翻看,视线却从书本间隙溜到后方。
偌大的多媒体大课堂乌泱泱挤得人满为患,要准确的抓住站在教室西南角落里的人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找到了,食指在桌面轻敲,咚,咚,咚,三个人。
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我,或者说注意到唐可心,为首一人留着方正的板寸头,眉浓宇阔,一对吊梢眼拿出能瞪死人的力度锁着唐可心。
唐可心挨我挨得更紧,几乎想把自己嵌进我的肉里,好叫我一起去分担那凌迟般的视线。
顶着闷热空气与烦躁心情我开了口,声音叠了怒听起来不怎么友善,“可以,得加钱。”
我和唐可心的关系往简单了说一言可概——金主和小白脸。
更准确点说是受雇于人拿钱办事的职业男朋友?
我私心里认为前者更恰当些,毕竟唐可心给我的已经远远超过当初我们制定的协议。
一阵悉索的响声,大把红票子累在我面前,红票子沾满视线强行把热夏与躁意挤开,掐着腰张牙舞爪的冲我喊:嘿!小子打起精神来!
我来了劲儿,一改先前任人动作的死猪肉模样,反客为主抽出右手搭在唐可心肩上将人按进怀里。
背后视线僵了僵,转瞬又凝成一把把锋利小刀把我扎成马蜂窝,不肖转头去看,那人暴怒的神情已经在眼前活灵活现。
怀里的唐可心也僵住了,他攥着我衣领手心被勒得发白,“青哥……谢……谢谢你。”
我收好钱,没去计较被他扯敞了的衣领,反正我这一身从头到脚的奢侈玩意儿都是他掏钱买的,坏得好啊!一换十,十换百,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关于唐可心和后面那位黑面关公的事我了解的不多,也不想去了解。仅仅知道他俩是大学同学,听说曾经是室友?如今为何闹成仇人模样就不得而知了。
唐可心怕他,我却打心眼子里感激他,若不是他把唐可心吓破了胆,指不定我还混不上这趟好差事。
不过据我几十年看人的的经验来看,唐可心这人挺矛盾,别人来找他,他吓得不明。别人若真顺了他的意不来了,那他还有些失落。总之这两人,有得纠缠。
“青哥,你在想什么?”
得嘞,票子已经点好,四千整。值得我一套超级尊贵vip服务,我笑着薅了把他的头发,糊弄道:“我在想完事吃什么,这大热天的,皮子都烫卷了,听说海盐城新开家冰饮店,去不?哥请你。”
“很热吗?我们出去吧,别在这儿待了,对不起呀哥,我没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
唐可心真是个好孩子,兴许从小见的都是蜂蜜与牛奶,看人总舍不得看见坏,但凡要你有一丁点的好,他能都无限放大。就像现在,他只听见我说热。
按住唐可心乱动呢胳膊,我故作强硬道:“坐稳,你动来动去岂不是更热?”
我杨青虽是个十足的混账,但拿了钱就得把事办好。
不过今天这人确实太多了!
宽敞的十二阶教室此时像被挤爆了的海绵,又像最早班的公车,司机扯着嗓门喊,”别进了!别进了!等下一班!”
但为工作与学业奔忙的人群怎听得见,他们目之所及是俯首公案,一盏接一盏通宵明亮的灯。
幸亏我和唐可心来得早些,占了中间的座儿,否则就要像过道里的倒霉鬼一样,好端端的人被挤成贴片儿,像一节节香肠缓慢蠕动着往前。
我十分怀疑这间教室会被挤爆,如同塞满了负面情绪的潘多拉魔盒。
人越来越多唐可心也不好意思再靠着,他面颊上被热气蒸出绯红,从背包里取出水壶拧开递给我,“今天是岑教授的历史公开课,所以人多了些。”
他话里话外的骄傲之意已经兜不住从眼中溢出,这孩子实在太好懂。
念着兜里刚揣热的四千块钱,我调整了下语气,故意夸张的问道:“这教授真厉害,小唐你能和我说说吗?”
我话音刚落,满堂喧嚣与郁躁都止了,坏电台与断翅蝉同时画上休止符。
唐可心掐着我胳膊示意我往门口看,若不是我按着他恐怕这孩子已经像个逮不住的冲天炮——窜了出去。
我很给面的往门口瞥了一眼,四五团灰蒙蒙的影子抬着些设备小心翼翼走进教室,紧随其后的是道白色的模糊人影,在白色人影踏入的瞬间,倏尔起波澜。
压抑的尖叫与喘息充盈于室。
我盯着门框舔了舔后槽牙,哟,来了个角儿。
“岑微澜岑教授,今年三十岁,十五岁毕业于y国剑兰大学,二十岁加入联合国地质研究所……”唐可心勉强压着激动心情给我介绍这位岑教授的履历,可谓是褶褶生辉。
不过我有一点生疑,地质专业的教授来讲历史公开课? 他讲得明白吗?
不由得瞪大了眼,想看清这位岑教授的庐山真面目,奈何我生来带有眼疾,五米之外人畜不分,只能勉强辨认出移动色块。
那位教授,是白的。
“同学们好,我是岑微澜,今天很荣幸由我来为大家讲解距今一千三百八十七年的王朝——雍朝。”
清亮嗓音响起,幻灯片结连闪过,幻彩的光打在我眼底,褪色成灰白结块。
古城,旧瓦,流民,硝烟。
那句雍朝如号令,卷着历史尘埃,千古旧梦的千军万马向我席卷而来。
用生命鸣叫的蝉,坏掉的空调机,不合时宜的我,来自千年前的亡魂,裹着糖衣的丑陋尸骨,在这个夏天揭开序幕。
天气很热,我冷得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着摆子发问,“小唐啊,今年是几几年?”
问,今夕是何夕?
小唐不解的看向我,他凭记忆有了断定的回答,又不放心的取出手机查看,随后很认真的说:“今年是2014年。”
2014年,我周身冷意渐渐退散,良久恢复了挪动手指的力道,唐可心并未发现我的异样,他双手托腮聚精会神的听课。
我往前看,科技发展带来了便利技术。往后看课堂内男女皆有,不论富贵与贫瘠,哪怕是我也能冠冕堂皇的坐在大学课堂,时代的发展消除了阶级与偏见。往外看,奇形怪状的树枝肆意生长,叶片被烈日炙烤,边缘蜷曲。更远些,百姓富足安乐,再无战火纷飞,伏尸百万。
正如岑教授所说,已经过了一千三百八十七年,我定了定神,试想一个活人被人拉着去祭拜自己的坟墓就像冥界警局那部电影,又或者坐在茶楼听说书人说书,愕然发现说书人居然在说你本人的传记,便是这样离谱的剧情。
我带着荒诞的心情像在看一出闹剧,学着唐可心双手托腮,颇为好笑又有些期待的等着——最犀利的语言,最锋利的匕首。
“雍朝最后一位皇帝雍怀帝少年即位,本为经天纬地之才,匡时救世之器,奈何生不逢时,雍朝末年所由于政府暴吏苛政,倒行逆施,百姓与国家离心背德,家不成家,国不将国。内有虫豸之辈卖官鬻爵,外有各路起义军虎视眈眈。少帝青阳碧穷尽己思,无以救国,最终暴病而亡。”
“雍朝之亡顺应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大势,少帝之亡实为以身殉国,为帝生,为帝亡。”
“今天的公开课到此结束,感谢各位同学拨冗来此,下次……”
我身上生了层膜,把我与这城市喧嚣隔离,好一个沽名钓誉的狗屁教授,我冷嘲不已。
经天纬地之才?
匡时救世之器?
好笑得很!我比谁都清楚,青阳碧到底是个怎样的笑话,前期庸碌无为,后期暴虐无度。
暴病身亡?
一千三百八十七年前,公元627年,雍怀帝青阳碧乘羊车,肉袒,衔璧,舆榇,降于城外。
降后封为襄阳王,五年后受剔骨剜肉之刑,断翅蝉与无垠水,碎链旒与破山河,少帝溺死于地牢。
我比谁都清楚青阳碧的无能,青阳碧的懦弱,青阳碧的残暴,
我是青阳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