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雷尔夫第一次梦见他时,还在地窖里挣扎求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哨兵向导。那地方有别的叫法,他是“肉笼”,装兽的人肉容器。
他不知道一共有多少肉笼。兽被硬塞进小笼子,总是凶暴顽抗,笼子撑不住,就会四分五裂,头是最先稀巴烂的,四肢堆在一起,都是小手小脚,更加数不清。
盖着黑布的架子车刚从后门运走,又进货了新的。十几个瘦巴巴的小孩,穿着粗布麻衣,冻得鼻涕横流。有被卖来抵债的,也有像他一样的孤儿,憧憬着能靠卖力气换口面包、换张马厩里的床铺。
他们手牵着手,排着队静静走入地窖,像进圈的羊羔,不用人赶。
直到瞧见了他,才爆发出尖叫哭喊,“怪物,有怪物。”
他确实很不成人样。可他不是怪物,他曾是他们。他想冲他们笑一笑,到底没笑。他知道自己一笑呲牙咧嘴,更吓人。他希望他们中有谁能活下来,和自己作伴;又希望他们尽快死掉,少受点罪。
过了几天,哭声全没了,又一辆架子车推了出去。小孩,活着是小小的一个,死了是小小的一堆,凑巴凑巴,占不了多少位置。
年复一年,只有他还活着,从九岁活到了十二岁。
或者说它还活着。
博士来看过他一回。
博士很忙。他听研究员说,博士同时主持着好几项实验,因为他还活着,目前这个城堡的研究进展是最领先的。
“争取大范围推广”、“通用性法则”……他们热烈探讨,并不避讳他。没人觉得他能听得懂。他们早就忘了他也是个人。
他听懂了。他得抓紧,他不会让他们害更多人。
“你很安静,似乎有很多心事。”博士的嗓音柔和,令人心旷神怡。
他很安静,因为他正在专心致志记住他的脸,雌雄莫辨的漂亮五官,苍白的皮肤,白色的头发,连睫毛都是白色的。他心里默念,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早晚杀了你。
“可以告诉我么?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了?”博士用一种长辈谈心的语气哄道。
他的表情一定泄露了什么。他害怕了。他不怕那些令他生不如死的实验,但他害怕被人发现那场梦,害怕给梦里的少年带去灾厄。
“告诉我。”博士撕去优雅伪装,寒声命令,碧绿眼珠逼视他的灵魂深处,搜刮一切秘密。
“你的向导居然是他……”博士突然狂笑,美艳的面庞变得无比狰狞,“这就是天意吧,很好,你的用处又多了一项。总有一天,你会把他带给我。”
“往他体内放一只新的兽进去。”博士临行前温柔叮嘱,“还有,把锁链加固,抑制剂加倍,他比你们想象得更强大,也更危险。记住,是他,所以管好你们的嘴。”
到了最后。他的体内有五只兽,他们撕咬他的脏器,也撕咬彼此,最终连同他,融合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怪物。
最痛苦的时候,一遍遍想他。他知道他真实存在,因为他无法凭空幻想出那么美丽的造物。
南国春天,满世界花团锦簇,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了。
少年苍白而孱弱,穿着一件极为宽松的素色长袍,头戴点缀珍珠的金叶王冠,他猜他真是个王子什么的,像童话故事里写的。
向导,他的向导,博士是这么称呼他的。
他的……
只是这么一想,他的心就发颤,有一丝丝甜蜜,和巨大的惶恐。这世间从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过他,更何况那样的珍宝。
少年似乎在主持某种仪式,独立于高台之上。无数民众跪伏祷告,密密麻麻,山呼海啸。而他伸开双臂,将天地拥入怀中。
天空飘倏然一暗,有庞然巨物掠过,
他开始大口大口呕血,依旧神情淡漠,仿佛身体的痛苦与他并无关系。即便后来他已经无法站立,得要侍从搀扶,也仅仅是眉眼浮现出倦意。
可忽然间,他若有所感地四顾,试探着伸出手,似要触碰什么。接着,他干脆推开侍从,步履踉跄,几度摔倒,又撑起身,固执地靠近祭坛边缘,无神的眼睛扫过万万人,却始终找不到落点。
他这才发觉少年是盲的。
他看到向导这样子就心疼,难过得没法形容。六岁那年,他在路边捡到一只冻僵的小鸟,羽毛洁白。他把它捂在掌心里,用体温呵护着,它的绒毛渐渐濡湿松软,还是一动不动,他又是焦急又是担忧,是同样的心情。
第二次梦到向导时,他已经出了地窖。
他们还是低估了他,没想到他连钢筋都能扯断。他出来的时候,死了很多人,几架子车都装不完。他没给他们收尸,一把火烧了。他坚信他们罪有应得,不去想更多。也许那些实验人员残杀孩童时,也是这样,不去多想。
在人死光前,他拷问过其中几个管事的。手段都是他们曾经用在他身上的,所以他清楚哪种最有效。“博士是谁,带我去找博士。”
可他们一个个只会惨叫,招不出什么。他知道他们没有说谎。博士有他的神通,就像强行窥探他的记忆一样,博士或许也有能力掩盖和涂抹自己的身份。
出来后,站在太阳底下,不知道要去哪儿,要干什么。他被关进地窖前,是个靠乞讨为生的孤儿。五年过去,他也才不过十四岁,依旧无家可归。
唯一的变化是,他不再是人了。
兽彻底改造了他的身体。在一次次肉体重组和融合的过程中,他长出了兽耳和尾巴。尾巴,他割掉了。耳朵,用得上,得留着。
既然不再是人,就像野兽一样活。
他去了北方森林。云杉、松柏和杉树,巨树参天,连绵成海。山原之间散落着湖泊,如一颗颗灰蓝宝石。在那里,他与群狼为伍,狩猎麋鹿。渐渐习惯赤身裸体、四足奔跑,对月而啸。
一年后,他遇到伊琳娜。他们的马车迷途,被狼群包围,他喝止了它们。狼目幽绿如鬼火,他立在暗处,一言不发。小女孩躲在车厢门后偷看他,小小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回答,我之前有个名字,没人叫,后来忘掉了。
他其实连话都不太会说了,发音古怪生涩,伊琳娜被逗得咯咯直笑,笑完了,她奶声奶气地说:“我心爱的狗狗雷尔夫刚刚死掉了,我把它埋在了花园的风车下。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用它的名字。”
喂!伊琳娜的父亲急忙喝止,吓得冷汗直流。
“可以。”
雷尔夫,一个被爱过的名字,他不介意,希望狗也不介意。
“跟我走吧,雷尔夫。”伊琳娜把洋娃娃递给他,“爸爸一直说他想找个猎场看守。”
“可以。”答应伊琳娜的,不是冷硬寡言的十五岁少年,而是那个九岁的孤儿,渴望用力气换口面包、换张床铺。
如果那时遇到的是小小姐该有多好。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在林场,他每周领取七特里的薪水,有一个自己的小木屋,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湖。猎场看守的任务并不繁重,他主要负责驱赶红狐和老鹰,保卫庄园领地的松鸡。一开始工作开展得不太顺利,三只鸡被他吓死了。不过很快,鸡们认得他,又开始重新下蛋。
空余时间,他劈柴烧水,阅读小小姐送来的识字书,很快学会拼写。圣礼时,他收到三张贺卡。在与女仆及其他佣人的交往中,他习得织毛衣和泡红茶的技巧。
如果不是那个访客,他本可以以这种平凡的方式度过余生。
访客是一只吸血鬼。雷尔夫的小木屋离得太远,血气传来时已经晚了。他的小小姐死了。他认识的所有人都死了。
餐桌上,烛光森森跳动,菜肴原封未动,因为今晚的食物并非它们。污血漫上洁白的桌布,一具具干瘪的尸体歪七扭八,仍然座无虚席。长桌上首、吸血鬼高高架起腿,一边轻快哼着歌,一边用手帕剔着牙缝里的凝固血块。
“原来还有一道餐后点心,怎么不早点上啊。”听到门外脚步声,吸血鬼不悦点评,“害我白刷牙了。”他随意扫了一眼推门而入的少年,顿时吓得椅子后翻,整个人摔趴了。
雷尔夫不知道他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但这不重要。他趁机猛扑向吸血鬼,叼住他的喉咙,一口就拧断了。
没有声嘶力竭的质问,也没有你来我往的决斗。
雷尔夫学到的第一个狩猎法则就是别出声,别磨蹭,快点杀掉。
吸血鬼的脖子被咬断后,并没有鲜血喷溅,血管枯竭,断面苍白,像具死了许久的尸体模样,这或许是他脑袋掉了后仍能惨叫的缘故。
很吵。雷尔夫心想,直到他听懂他叫喊的内容。
“我错了,博士,求求你,饶了我。痛死了!救救我啊!”他已神智全无,只当自己又回到了重复千百次的炼狱中,因此发出惯性求饶。
雷尔夫的瞳孔紧缩成一条窄窄的缝,像头真正的狼紧盯猎物,专注、残酷。
吸血鬼和他一样,是人体改造实验的造物。如果他是冲自己来的,那么在场所有人都是因他而死。
烛火摇曳,桌前依旧人影幢幢,却再也没有欢声笑语传来。他低头站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嘭的一声,一团小小的物什掉到了地毯️️上。他蹲下去,发觉那是伊琳娜,伊琳娜的尸体。她只有七岁,勉强才能够到桌面,坐不稳椅子,终于摔了下来。
伊琳娜精心编织的发辫早已散开,沾满血污的金发盖住了脸。她穿着一件绣着红色樱桃的白色小毛衣,针脚很粗,是雷尔夫送给她的圣礼礼物。雷尔夫小心翼翼地帮她把碎发理好,然后亲了亲她的额头,像一个寻常的晚安吻。可她明亮含笑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他发出无声无息的悲嗥,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之后他起身,提着吸血鬼的头颅,去找了治安官。他们是很好的一家人,应该装在棺椁里,体面地下葬,在葬礼上被亲朋好友缅怀。
他离开时,曾想带走小小姐的洋娃娃。但最后,他把它埋在了花园里的风车下,和她的小狗雷尔夫在一起。
六年后他曾回到此地。庄园早已荒芜,山鸡们自由踱步于废墟中,看到他,又被原地吓死了两只。伊琳娜的墓碑前有许多鲜花,虽然已经枯萎,但仍有人纪念着她。
他在墓碑角落放上一只他亲手做的小狗布偶,有着黑亮亮的纽扣眼睛。手工没怎么进步。这些年他成了一名猎人,杀死那些最凶残的魔物,追寻任何有关博士的蛛丝马迹。
北国的春天,三月初才有零星小花,湖水依旧美得让人心醉。可惜他注定属于血与杀戮的世界,游走于刀锋之上,至死方休。
雷尔夫更喜欢独自行动,但在某些任务中,出于雇主的意愿,他也常常组队,为此认识了好几名护卫。他们是只觉醒了一两种感官的“劣等”哨兵们,不被军队接纳,无权匹配向导,却同样面临狂化的风险,为此不得不终生服用向导素。
他们大多沦为亡命之徒,将骨子里的绝望释放于暴力,同时靠性麻痹自我。
他们将他视作同类,因为雷尔夫远超常人的敏捷与力量;却又格外厌憎他,因为他不肯和他们烂在一起。
任谁和雷尔夫多待一会,都会欣赏起他沉稳坚实的品格。他总是沉默寡言,刻意回避人群,抱着刀坐在角落,不与任何人为友。可你就是知道,能将生死托付给他。
这些年来,无数上升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贵族们想要册封他为骑士;商人们许配给他自己的小女儿;佣兵协会试图聘请他做教官;就连他自己积攒下的赏金报酬,也足以令他在乡间购入一栋别墅,雇佣一个管家三个女仆,过上体面日子了。
可他偏偏留在第一线,继续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干着最脏最危险的活计。这反而惹来嫉恨,就像泥泞中掉进一面镜子,叫人照见自己的不堪。
最让人嫉妒的是他与生俱来的自控力和目标感,这使他比人活得还有人样。就连向导素,他也仅仅定期使用少量,而其他护卫们会豪掷千金,追逐市面上最迷幻、劲最大的向导素。他们是在酗酒、是在吸毒,而他仅仅是在吃药。
“你就不想来点好东西么?”老兵油子阿列克赛不满地问他。
“没有差别。”雷尔夫简单答道。
阿列克塞嗤笑,只当雷尔夫明明没见过世面还要装模作样。后来证明,雷尔夫的向导实在强大到世间仅有,找不到任何替代品。哪怕效力最强的向导素,对雷尔夫而言都是杯水车薪,确实没有差别,用皇帝的说法,“我可没法凑合。”他有时候会用俚俗,因为他觉得好玩又贴切。
“我想你一定来自很幸福的家庭,不像我,生来就那么倒霉。”阿列克塞喝醉了,有些伤感地感慨道。
雷尔夫不回答,他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大雪落在每个人的头顶。
“你也来喝几口吧。”阿列克塞把手里的酒杯塞给他,“酒是好东西,你会知道的。”他带着一种诡秘的笑容说道。
雷尔夫没有防备,喝下了。酒里有东西,他不能辨明,但感到隐隐的眩晕和高热。他紧闭双眼,有条不紊的呼吸,加速体内药物代谢。
“小子,我一直很好奇。看你也二十几了,难道就从来没有发情过么?”
发情是结合热的粗鄙说法。
在过去,哨兵们只有遇到适配的向导时,才会出现结合热。而现在,有了向导素的助兴,哨兵与护卫们变得更加纵欲。朝不保夕的危险生活,更是令这个群体弥漫着及时行乐的氛围。
在这方面,雷尔夫仍然是个异类。
当他们死里逃生,总有几个血气上头的男人在篝火间交媾。雷尔夫会微微脸红,躲开视线,从不加入。很多人偷看他,因为他是那么高大强壮,身手矫健,他们每个人都被他救过。可他的神情又总是那么静穆沉郁,不像战士,而像个圣徒,激发人们内心深处的凌虐欲和保护欲。
阿列克塞叫的妓女到了,“小子,你就是个下等货。可下等货也会发情。听我的,插进她热烘烘的洞里,假装她是你的向导。”
女人解开衣裳,丰满的乳房垂着,坐上他的膝盖。她温驯得像当年手牵手走进地窖的孩子,充满对悲惨命运的服膺。
他轻轻推开了她。
她跪下,想要帮他口交,绽开媚笑,眼神却很着急。于是雷尔夫知道,她需要钱,他从钱袋里随便掏了一把给她。“你不用那么做。”
不知道为什么,她哭得更厉害,求他要她。他还是拒绝了,这回感到歉意。
当晚他做了个梦,梦里有那个女人温驯的眼睛,淡褐色的,像驯鹿,驯鹿一闪而逝,消失在了白茫茫的大雪里,他也掉进了一泓冰冷的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