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高二开学第三周,祁景琛转学进了市一中的理科二班。
沈则鸣这一届正赶上H市教学改革,教育局明令禁止各大学校设立择优班和普通班之分,搞差别对立。
这种做法好坏对半分,以往择优班的氛围相较普通班来说更为沉闷,除了刷题做卷子还是刷题做卷子。普通班却闹腾得能掀了房顶。
而自从改革后,优等生差生都混在一块儿,班级的整体氛围就和谐许多,学习时安静认真,该闹腾的时候有人带头闹,比如现在。
“琛”字最后一笔落下,祁景琛把粉笔头放回原位,拍拍手转过身,勾唇笑了一下。底下立刻有人带头鼓掌,接着班里最调皮的男生就开始带头吹口哨。
二班的班主任李平亮是个秃顶的中老年男人,眼镜片有啤酒瓶底厚,嗓门全年级最大,站在讲台上讲话的时候唾沫星子能飞溅到第三排。
教书数十载,李平亮习惯了优等生的听话沉闷,最见不得不分场合带头瞎起哄的差生。
他朝最后一排明目张胆站着吹口哨的高个儿男生投去犀利一瞥,举起戒尺哐哐敲两下讲桌,大声呵斥道:“闹什么闹?瞧你们这点出息,兴奋得跟进大观园的马猴似的,都给我闭嘴!”
他刚说完,前三排的学生就不约而同低下头掏出湿纸巾擦脸擦桌子。
高个儿男生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底下也跟着闷笑。李平亮瞪圆眼睛,徒手丢了根粉笔头下去,吼道:“杨天峰!滚出去罚站!”
见老头动真怒,稀稀拉拉几声响后,底下彻底安静了,只是一帮人的眼睛仍然直勾勾盯着讲台上的祁景琛,其中也包括沈则鸣。
少年一身崭新的蓝白校服,黑色书包单肩挎在背后,小白杨似的笔直地站在李老头身侧,唇边卷起一点笑意,整个人清爽又帅气。
看上去完全不像那个恶意扔掉他贴画本的坏蛋。沈则鸣嘴唇抿成一线,垂着眼收回视线。
自打祁景琛扔掉他珍藏的贴画本之后,他就没再主动跟这位新邻居说过一次话。
宋岚倒是对祁景琛母子很上心,只要有空就要把人请进门一块儿吃饭。一来二去,不过三天时间盛娟就和宋岚亲如姐妹。
“亲姐妹”的儿子第一天上学,宋岚自然要打点照顾一番。恰好沈则麟上学的初中和市一中紧挨着,她本来打算让祁景琛和沈则麟一起,由沈铭开车顺道送到学校。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祁景琛拒绝了。
那时候沈则鸣正在厨房洗碗,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他隐约听到几句“熟悉周边环境”、“认识同班同学”、“晕车”。
于是五分钟后,宋岚就板着脸走进厨房,没好气地通知沈则鸣明天和祁景琛一起上学。
她说完这句,又皱起眉头,压低声音冲沈则鸣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沈则鸣擦碗的动作一顿,怔忪片刻,小声道:“是、是他……自己说要跟我一起上学的吗?”
“嗯。”宋岚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随即瞪他一眼,提高音量斥道,“少多嘴,活儿干完没?”
沈则鸣缩了下肩膀,闷着头不敢说话了。
和祁景琛一起上学的事就这样定下来。
翌日清晨,沈则鸣背着书包冲出家门,就见祁景琛斜倚着墙壁,手里卷着本英语书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看。
听见对面开门的动静,他抬了抬眼皮,啪的一下合上英语书,站直身子没什么表情地瞥了沈则鸣一眼,淡声道:“你迟到了五分钟。”
沈则鸣顿时愣住,不知道怎么接话,他是真没想到祁景琛会等他一起上学。
好在祁景琛没有多问,见沈则鸣不说话,他很轻地皱了下眉,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拇指勾住书包肩带,侧过身体绕开沈则鸣下楼。
等他回过神,祁景琛早已走出大半截,沈则鸣连忙抓紧书包追上去。
刚入秋,天亮得早,七点不到社区里头就挤满了晨练的、遛鸟的老头老太太,他俩并排走在一堆老人中间,竟有种怪异的和谐。
沈则鸣错后祁景琛半步,他想着刚才祁景琛那句似乎没带任何情绪,却处处透着不满的话,抬眸看着祁景琛后脑勺迎风飘荡的头发丝有些走神,思忖如何解释比较好。
可祁景琛昨天才扔了他的贴画本,要道歉也是他先道歉。
没等沈则鸣想出个结果,就见祁景琛猛地停下脚步,沈则鸣不设防一头撞上少年坚实的后背。
“嘶。”他捂住额头,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祁景琛,“你怎么突然停下来啊?”
祁景琛单手插在裤袋里,冻着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我后脑勺有花?”
“没、没有。”沈则鸣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那你一直盯着干什么?”
沈则鸣一下卡壳,他望着祁景琛线条利落的下颚短暂呆愣几秒,飞快垂下眼,怯声道:“你……你为什么要扔掉我的贴画本啊?你要是不喜欢,其实、其实可以还给我的。”
大概沈则鸣的回答在意料之外,祁景琛罕见地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沈则鸣悄悄抬眼,想看一看祁景琛的表情,却在祁景琛唇角抓到一个转瞬即逝的笑,他愣了下,而后就听见祁景琛诚恳而真挚的声音。
“对不起。”
只有三个字,没有其余解释。
但不知道为什么,也或许是第一次挨了欺负后收到始作俑者的道歉,沈则鸣的心像被挠了一下,他不太自然地敛下目光看向别处,很没骨气地原谅了祁景琛,“没关系,下次......你要是不想要,就还给我,别再扔了。”
祁景琛“嗯”了一声。
少年人之间的矛盾就像说下就下的及时雨,雨过天晴便什么都好了。这件事就这样揭过,社区外头有很多早点摊,沈则鸣只吃最角落那家,原因无他——便宜、管饱。
他带着祁景琛走到早点摊前,朝棚子里低头捣鼓面团的中年妇女喊了一声,又回头指着印在棚子表面的商品售卖单问祁景琛:“你想吃什么?汤姨家的红糖馒头不错。”
祁景琛没理他,盯着单子看了一会儿,突然低头问他:“你吃什么?”
“啊?噢。”沈则鸣眨眨眼睛,“红糖馒头。”
祁景琛点了下头,冲汤姨道:“两个红糖馒头,两杯红豆粥,分开装谢谢。”
中年妇女忙放下手里的面团,在围裙上擦擦手,连声应好,动作麻利地替祁景琛装馒头盛粥。
沈则鸣惊讶地看一眼祁景琛,讪讪道:“你吃这么多啊。”
祁景琛不咸不淡扫他一眼,“还有你的。”
说话间,汤姨乐呵呵地把打包好的两份早餐递过来,祁景琛又把其中一份塞进沈则鸣怀里,这时候沈则鸣才回过神来。
他低下头看了看早点摊外包装上熟悉的红色标志,嘴角向上勾起,旋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为什么请我吃早餐啊?”沈则鸣一口咬掉半个红糖馒头,空出来那只手小心地蹭一蹭红豆粥熨帖的温度。
祁景琛走在前面,头也不回道:“赔礼道歉。”
H市低纬临海,夏季的闷热总要顺延半个秋天,带着股咸湿的晨风撩起沈则鸣额前半长的刘海,他忍不住弯起唇角,龟缩在窄门里头的小人借着这点笑意,第一次鼓起勇气向门外探出半只脚。
“那、那我们——”他握了下热气腾腾的盛粥杯,热意顺着指尖传进心脏,“我们现在算不算朋友?”
可能有两分钟的时间,祁景琛背对沈则鸣,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好似被按了暂停键。
小人开始一点点往回缩,沈则鸣感觉心脏慢慢往下沉,像燃烧结束的热气球。他有些难过地扯了扯嘴角,打算收回方才的愚蠢发言,并退回安全界限之内。
祁景琛却蓦地转过身,唇角绽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看着他问道:“你觉得呢?”
沈则鸣愣了两秒,“我…不知道。”
“我觉得算。”祁景琛叫他,“新朋友。”
他逆光站着,淡金色光圈将他整个人拢入其间,难得显出几分柔和。
沈则鸣倏地瞪大眼睛。
祁景琛却敛了笑意,垂眸瞥了眼腕上的手表,提醒道:“还有十分钟上课,再不走就迟到了。”
“噢噢。”沈则鸣语气中的兴奋雀跃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那快走吧!今天李老头要查早自习,被他逮住就有大麻烦了。”
这一天,十七岁的沈则鸣以为自己交到了朋友,开始幼稚天真地幻想高中时代可以和朋友一起做的趣事。
夜里,潮乎乎的海风透过半开的窗户,一下一下吹起泛黄陈旧的窗帘,沈则鸣躺在卧室小而坚硬的木板床上,伴着门外沈则麟撒娇耍脾气的哭闹声,罕有地做了一个美梦。
他梦到祁景琛和他,一起赤脚踩在海水退潮卷湿的沙滩上,捡贝壳、挖螃蟹,他们甚至合伙烤了一条鱼,鱼肉鲜美爽口,祁景琛大方地让他先吃。
有朋友真好啊,他以后也是有朋友的人了。梦里的沈则鸣美滋滋地想。
但不知道谁说过,梦境与现实相反,美梦破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是一个雨天,天幕阴沉可怖,海平面上悬着的那团乌云低落得像要坠进海底。
因为是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这周的课程就正式结束了,沈则鸣对着黑板作业栏里各科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整理好书包,下意识抬眼看向祁景琛的位置。
不知不觉祁景琛转来二班已经一周了。有的人天生擅长社交,仅凭借一副好皮囊,就博得所有人欢喜,而恰好祁景琛就是这样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班里几个刺头难得没有对他这个转学生表现出排斥,相反,他们非常欢迎祁景琛加入他们的小团体。于是每天下午放学后,祁景琛就多了一项课外篮球训练活动。
今天也不例外。祁景琛收拾完东西,正准备到篮球场和那几个刺头碰面,裹挟着海风的雨就在这时候兜头浇下。
乱箭似的急雨打在窗玻璃上,从上到下流出了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水痕,紧接着炫目刺眼的闪电自远山劈来,耳畔炸响一道惊雷,引来一众女生惊呼。
教室登时乱成一锅粥,有人急匆匆背上书包冲出门去,想趁雨势未大赶早回家,有人无头苍蝇似的满教室乱蹿借伞,有人担心待会儿出门被雷劈。沈则鸣倒是不慌不忙,早上出门时他带了伞,只等雨势小些就能顺利回家。
但祁景琛没带伞。
这是沈则鸣交在H市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很珍惜,总想拼命掏空自己对对方好。
本着朋友之间互帮互助的原则,沈则鸣没有犹豫,当下就决定把唯一一把伞留给祁景琛。
他背起书包,从桌肚里随便抽了本没那么重要的美术课本,蹭到祁景琛桌前,扔下伞和一句“伞给你”,就顶着美术课本冲出了教室门。
那天的雨很大很大,沈则鸣出教室没走两步,用来避雨的美术课本就被狂风卷走了。
他浑身湿透,进门儿的时候沈则麟和沈铭都还没回来,家里只有宋岚一个人。
瞥见湿成落汤鸡的沈则鸣,宋岚迅速沉下脸,指着日历上画圈的日期质问他是不是故意的。
给沈则麟输血的日子快到了,沈则鸣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他没有反驳,低下头盯着脚底下渐渐聚起的一摊水发呆。
大约十几分钟后,宋岚终于停止责骂,骂骂咧咧推搡着沈则鸣进浴室洗澡换衣服。
H市的大雨常常来去匆匆,晚上他下楼扔垃圾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漂浮着大雨过后的清新,坑洼的水泥地面积了几摊水。沈则鸣留意脚下,避开几个深水坑,顺手把垃圾甩进垃圾箱。
楼房前面的花坛边上坐着几个饭后唠嗑的老太太,他低着头加快速度从这些人身边跑过,下一刻就被绊倒在地。
天不算太黑,沈则鸣跪坐在地上回头看,方才绊倒他的,似乎是一把伞。
他皱了皱眉,揉着膝盖起身,往前走两步弯腰捡起伞。
那是一把有些破旧的,淡黄色的伞,伞面印着几个大字——好福气超市。
沈则鸣一下怔在原地。
这是他下午塞给祁景琛的伞。
那晚是怎么熬过去的,沈则鸣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当他攥着伞找到祁景琛面前,质问他为什么的时候,祁景琛再次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彼时他嘴里嚼着口香糖,吐息间有清凉的薄荷味渗出,他逗狗似的拍了下沈则鸣的脑袋,温声说:
“你逗过流浪狗么?给他一点甜头,他就能一直没脸没皮地蹭你、讨好你。再给他一棍子,他就会识趣地躲远点。但是你再给他一点甜头,他又会巴巴地绕回来,用湿热的舌头舔你亲近你。”
“多好玩啊。”
沈则鸣是弃婴,好像自出生起就注定不得善终。
院长妈妈于馨在孤儿院门口捡到他的时候,他才两个月大,抛弃他的父母只扔下一个襁褓,连名字和出生年月都没有。捡到他那天是农历六月初六,于馨给他取了第一个名字——于小六。
*传说唐僧历经八十一难取得真经,却在归途中不慎将佛经掉落大海不得已停下行程晒经,古人认定唐僧晒经这天是农历六月初六,据此将这一天命名为“天赐节”,意为“天赐佛经度众生”。
那时候于馨存着这样的意图,替尚在襁褓的沈则鸣取下这个名字,可惜事与愿违,沈则鸣好像从来都不是被天赐眷顾的那一个。
在孤儿院生活的那十年,因为年龄大,分食的阿姨总是少分他半勺。又因为过分瘦弱和怯懦自卑的性格,院里的孩子无论大小都要踩他一脚。
被沈家收养那天,院长妈妈拉着他温声细语,“我们小六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于是他天真热切地盼望着好日子降临。
头几个月,宋岚沈铭确实待他很好,仿佛要将他在孤儿院缺失那几年拼命补回来。但沈则鸣后来就知道,这样的好和弥补,连同收养他,都带有清晰的目的性。
沈家亲子沈则麟患有极其罕见且原因未知的血液病,永远无法根治,只能通过持续不断地输血换血维持生命。
而沈则鸣恰好是RH阴性O型稀缺血型,又恰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沈氏夫妇因此顺理成章收养了他,作为他们亲生儿子的供血库。
沈则鸣十八年的人生中,挑挑拣拣的确没几件值得高兴的事。但遇见祁景琛,和祁景琛交朋友,是沈则鸣自认的为数不多的好运之一。
哪怕祁景琛只和他认识一周,但他是所有人中待他最好的一个,没有恶意地殴打和谩骂、会道歉、愿意请他吃早餐……
可是现在大好人祁景琛却说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弄。在他自认为的朋友眼里,沈则鸣是一条流浪狗。祁景琛对他展现出来的善意,只是想逗逗狗罢了。
沈则鸣喉头一哽,紧攥着伞的手垂落下去,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胀破了胃。
他承认自己是个小心眼,落到一点好,就想着掏空自己拼命还回去。可若是平白受了欺负,他也会一笔一划刻进心底,加倍报复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祁景琛斜倚树干,狭长眼尾勾着点淡淡的笑,伸长手臂漫不经心掰了根树枝下来,好像下一秒就会将树枝抛向远处,抬高下巴叫沈则鸣去捡。
刚下过雨的天空一碧如洗,不知哪家炸小鱼的香味顺着伴有泥土清香的晨风在空气中四散开来,一切是那么平和安稳。
偏偏有人要打破这份平和。
沈则鸣闭眼狠狠吸了口气,再抬眸,眼里那点脆弱和受伤已被不加掩饰的狠戾代替。他抬高手腕,在祁景琛眼皮底下用力摔了伞,昂着脑袋说:“那你知道么?就算是流浪狗,逼急了也会咬人?”
祁景琛挑了挑眉,样子很是不屑,“啊,是么?”
他握着那截树枝,懒洋洋地抻直身子,散漫地笑着问:“你想怎么咬啊?”
沈则鸣没有接话,直勾勾瞪着他。
“跳起来打我膝盖么?”祁景琛两三步走过来,沈则鸣立刻被一片阴影罩住,“小狗,捡个树枝玩玩?”
话音落下,那截树枝就被他远远地抛出去。
“你!”
祁景琛明明都没有动手打他,沈则鸣却觉得像隔空挨了一巴掌。他攥紧拳头,气红了脸,偏生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干瞪着眼前的罪魁祸首生气。
沈则鸣小时候营养不良,该长个的时候连口牛奶都捞不着喝,被沈家收养后,又变成移动的人形血库。十八岁了,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出头,细胳膊细腿,看起来是很好欺负。
而祁景琛才十七岁,身高就接近一米九,包裹在T恤底下的肌肉结实有力,估计一拳能锤死一个他。
这么一想,沈则鸣心底的愤怒慢慢歇菜,他活动下紧绷的肩背,有些心疼地看一眼被他摔在地上的伞,想蹭过去捡起来,但祁景琛还在那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他回忆起看过的仅有的几部港匪片,心想哪怕打不赢气势上也不能落下风,于是他抬头挺胸,自以为凶狠地拧紧眉心,冲祁景琛竖起中指,粗声粗气道:“你下次等着!”
然后一溜烟蹭到扔伞的地方捡起就跑。
风声在耳边涌动,麻雀蹲在枝丫喳喳叫,沈则鸣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回头看,祁景琛还站在那棵树底下,白T长裤,清俊帅气,很没形象地笑到直不起腰。
靠。沈则鸣狠狠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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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周末结束,周一早上,沈则鸣特地起了个大早,家里静悄悄的,路过宋岚和沈铭卧室的时候,他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沈铭呼噜打得震天响,两人都睡得很沉,暂时没有要起床的苗头。
沈则鸣放下心来,他迅速洗漱完毕,轻手轻脚摸进厨房,打开花生酱的罐子挖两大勺装进空矿泉水瓶,拽着书包飞奔出门。
他自小在孤儿院长大,欺负没少受,避开明刚暗地报复的方法也学了不少。自从那天和祁景琛分开之后,他冥思苦想两天,用尽毕生绝学,终于想出一个不用和祁景琛打架就能报复他的办法。
沈则鸣出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往常遛鸟晨练的老头老太太还没出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草丛里阵阵虫鸣。他腋下夹着瓶子,绕小路去了社区背后的一条巷子。
巷子尽头有几个空纸箱,纸箱里头趴着两只流浪狗,一只三花毛色,一只纯黑。黑色那只远远听见沈则鸣的脚步声,刷一下钻出来,兴奋地冲他摇尾巴吐舌头。
“嘘。”沈则鸣快步跑过去,在黑狗面前蹲下摸它脑袋,“乖狗,别叫。”
黑狗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很快安静下来,巴巴地望着他。
沈则鸣从书包里摸出两根火腿肠,撕开包装喂给黑狗,又把其中一根扔给趴在纸箱里静静看着他的三花。
大约是不太饿,黑狗吃的有点慢,沈则鸣拍拍他的脑袋,催促道:“小黑,吃快点。”
黑狗没理他,吞咽速度却无声加快了,最后它抬起脑袋,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沈则鸣,温顺、忠诚。
这时候,沈则鸣避无可避想起祁景琛那些话,禁不住在心里暗骂他几句,流浪狗怎么了?至少知道感恩。
“乖狗狗。”他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动作轻柔地抚摸黑狗的皮毛,凑近黑狗那两只软趴趴的大耳朵,悄声说了句什么。
两分钟后,装着花生酱的矿泉水瓶里多了两坨黑乎乎的狗屎。
从小巷出来,沈则鸣绕去早点摊买了份红糖馒头,急匆匆夹着矿泉水瓶赶去学校。
六点三十分,住宿生的起床铃响起,沈则鸣翻窗跳进教室,放下书包,他走到祁景琛的课桌旁,打开了矿泉水瓶。
六点五十,教学楼有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人渐渐多起来,提早来教室早读的同学打开了前排的电灯。
七点过一刻,祁景琛走进教室,他照例把书包挂在椅子后背,手伸进桌肚拿语文课本。
沈则鸣不自觉屏住呼吸。
下一秒,祁景琛霍地起身,桌椅推拉发出刺耳响动,然后祁景琛的同桌王江波也跟着起立惊呼:“卧槽,这TM谁弄的?太恶心了吧。”
沈则鸣得意地翘起嘴角。
这边动静不小,不少正在早读的同学纷纷放下课本,好奇地围拢过来,接着这群人的表情也扭曲了,“呕!我要吐了!”
“琛哥你是不是得罪谁了?”
“到底是谁?缺德玩意,这么搞我们琛哥。”
“往人课桌里扔狗屎,这特么有几个妈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祁景琛站在其间,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可怕,他垂眸看着沾满手指的屎黄色液体,眉心紧紧蹙起。
片刻后,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眼尾一扫,瞥向教室最角落的沈则鸣。
“你的书。”祁景琛收回目光,抬抬下巴示意王江波拿起桌上的课本。
王江波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拿起搁在桌上的课本,紧接着,就见祁景琛侧身一脚踹翻了课桌。
他们坐第三组第三排,哗啦一声巨响,桌子连带祁景琛桌肚里的书斜飞出教室。
整个班瞬间安静下来。
沈则鸣在这片混乱中抬起眼,祁景琛已经走出了教室,背影没有丝毫狼狈,路过窗口,他撩起眼皮,面无表情扫了沈则鸣一眼。
沈则鸣心尖猛地一颤。
大概三四分钟后,班里才渐渐有了声音,王江波被祁景琛那一脚惊到了,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和后桌的男生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起身去收拾门口的狼藉。
祁景琛回来的时候,早自习还剩十分钟结束,他怀里抱着一摞新书,班里那几个刺头跟在他身后,合力扛着张新课桌。
一行人刚进教室,早读的声音就小了一些,好些同学从书本里抬起头,目视几个人放下课桌,又低下头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杨天峰拍拍祁景琛的肩膀,突然冷下脸,扫视一圈,沉声道:“哪个逼崽子搞的?你特么给老子藏严实点,千万别被我逮到。”
“不然老子——”
下半句被祁景琛截住,他抬头朝杨天峰安慰似的勾了下唇,淡淡道:“我自己处理。”
直到第一节上课铃打响,李老头背着手走进教室,这场闹剧才勉强收尾。
相隔大半个班的人,沈则鸣缩在墙角,视线死死钉住祁景琛的后脑勺。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祁景琛回击他的画面,最后定格在某处。他轻呼一口气,悄悄将文具袋里的美工刀藏进裤袋。
但出乎沈则鸣意料,一直到下午放学,祁景琛都没堵他。
沈则鸣松了口气,背上书包回家。
然而连续一周,祁景琛都没有主动找过沈则鸣,好似那天早上的那一眼没有别的含义,只是他随意一瞥。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沉寂下去,高中生新鲜事很多,几乎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
但沈则鸣坐不住了。
他心眼小,无法忍受祁景琛对于此的无视,也没法眼睁睁看着祁景琛生活顺心。
于是这天晚自习下课,沈则鸣拦住了祁景琛。
晚自习下课,学校门口那条小吃街重新热闹起来,放眼望去人头攒动,满是人间烟火气。
而在这片烟火气之外,沈则鸣绷着脸把祁景琛拦在社区前头的小巷转角。这儿平时很少有人经过,也没人住,路灯坏了大半年也没人修理。
远处街市的灯光在墙头落下一片昏黄,祁景琛背靠墙壁,一条腿蹬住墙面,懒洋洋站着。不太明亮的光线恰好打在他脸上,在他鼻尖和唇角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
他没什么表情地觑了一眼面前矮他两个头的沈则鸣,语气算不上友好,“有事?”
沈则鸣手背在身后,他攥了下掌心里的美工刀,眼神避开祁景琛,一副心虚又倔强的模样,“你不生气?”
他知道祁景琛有洁癖,所以才这么做。
听说那天李老头的课下课,祁景琛就去学校书店重新购买了一整套课本和习题册,旧书全扔进了垃圾箱。
可能有一分钟或是更久,祁景琛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反应,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沈则鸣。
半晌,他忽然极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神是一种胜券在握的冷静,“我为什么生气?脏了扔掉就好。”
祁景琛抬起头,没所谓地耸耸肩,“你可以再试一次。”
停顿片刻,他直勾勾盯着沈则鸣乌黑发亮的眼睛,愉快地勾起唇角,眼底是赤裸裸的戏谑,“书上说,狗乱拉乱尿是报复主人的行为,需要关笼子惩罚。”
“小狗。”祁景琛挑了下眉,唇角笑意更深,“明天我去给你买个笼子?”
“粉色喜欢么?”
“你他妈才是狗!”沈则鸣一口气哽在胸口,他恶狠狠瞪着祁景琛,拇指用力缓缓推出了美工刀。
下一秒,祁景琛视线越过沈则鸣,瞥向他背在身后的手,抬抬下巴道:“正经小狗都是用咬的。”
说完,他摊开掌心,朝沈则鸣伸出了手。
沈则鸣倏地睁大眼睛,紧绷已久的理智在这一刻断裂,他没有犹豫迟疑,使出平生最大力气对准祁景琛摊开的手发狠地刺下去。
扑空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祁景琛攥住沈则鸣拿刀那只手,他力气很大,攥得沈则鸣腕骨剧痛,叫他忍不住松开了美工刀。
咔嚓一声,祁景琛脚踩上美工刀,用力碾压几下,刀片断成两截。
刀锋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冷白的光,再折射进沈则鸣眼底,下一秒,沈则鸣眼里含着的星点的光随着飞向远处的刀片暗下去。
祁景琛踢飞了美工刀。
他松开沈则鸣,后退一步,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下次记得换个结实点的。”
“走了,小狗。”
转眼祁景琛背影就混入纷杂的人群,消失在沈则鸣眼皮底下。
他攥紧拳头,咬紧牙关,无法抑制住那股冲上去捅人的冲动。三十秒后,沈则鸣睁开眼睛,放松肩背,捡起争斗间被扔在地上的书包,扭头回家。
至此,他报复祁景琛的B计划宣告破产。
但事情很快出现新的转机。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宋岚和沈铭带着沈则麟去了附近新开的电玩城,沈则鸣自己一个人在家。接近晚上九点的时候,他接到了宋岚的电话。
宋岚那头声音很吵,听起来像在某个夜市,沈则鸣还没讲话,宋岚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最后不情不愿地交代他到对门盛娟家取点东西。
沈则鸣知道,宋岚非常不愿意自己和盛娟母子接触。
存着那么一点逆反的心理,他敲开祁景琛家的门,取到宋岚口中的东西后,他抬眼怯怯地看着宋岚,小声问道:“盛阿姨,我可以在你家玩一会儿吗?叔叔阿姨还没回家,家里没人,我、我害怕。”
盛娟一口答应下来,并指着祁景琛的房门对沈则鸣温声说:“景琛在屋里呢,去找他玩吧。”
目送盛娟走进厨房,沈则鸣轻手轻脚走近那扇老旧的房门,屏息压下门把手。
他本意是吓唬祁景琛一把,谁知道他推开门,入眼的却是满电脑屏幕的不可描述画面。
祁景琛对着电脑屏幕喘息。
而屏幕里的主角,是两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