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是在六月底来到蝴蝶邨采风的。
确切地说,是6月28日。
我叫赵钦,是一名摄影师,就在今年年初,我陷入了事业瓶颈。
我平时不交朋友,不经营社交,没有雄厚的背景,由于常常拒绝邀照而得罪了几家媒体。这在我的巅峰时期当然不算大事,但当我长达半年没有新作问世时,我的境地便很难堪了。
在我休息半年后,摄影圈内最权威的媒体《自然周刊》专门制作了一期名为“伤仲永”的,细数昙花一现的摄影师,我的大头照占了半页。
《自然周刊》特邀评论员给了我这样的评价:“赵钦的摄影天赋在沙丘组图中耗尽了,事到如今,他已经江郎才尽。赵钦再也拍不了照片了。”
我想证明他们是错的,所以我卖了车,扛着长枪大炮翻山越岭,最后停在了蝴蝶邨。
说起我来到蝴蝶邨的经历,颇有些奇妙。
我在清密山的半山腰乱逛时,碰见了一个小姑娘。
她叫周荔,她十三岁,在清密中学念初一。
见面那天,她穿着山里集市上买的涤纶裙子,裙子的花纹颜色十分艳俗,可是周荔穿着它,竟像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她在集市上捧着书走,带着未染俗世污浊的天真和快乐,叫人移不开眼。
我喜欢这种快乐,提出要为她拍照,她爽快地答应了。
从早上到傍晚,我拍出了几千张——废片。
周荔的眼神分明那么灵活可爱,可到了我的镜头底下,她的神情却很呆滞,甚至带一股令人不适的阴沉。
我愧对周荔的美丽。
我颓丧至极,坐在一家五金店门口的台阶上,亲手删光了相机里的照片,我想我或许真的是江郎才尽。
周荔坐在我旁边,托着腮问我:“我觉得每张照片都很漂亮,你为什么都不要呢?”
我无法对她解释太多,便只是摇摇头,尽量用缓和一些的语气告诉她:“还差一点儿。”
“差一点?你究竟想要拍什么?”周荔又问我,山间的火烧云印红了她的脸颊,她看上去那么热心。
我想了想,告诉她:“我需要一些特别的东西,就像你。”
“这还不简单么,”她欢快地说,“反正我要放暑假了,你跟我回家吧,我们邨里肯定有你要找的东西。”
蝴蝶邨在清密群山深处,路很难走。
我们先是坐了四个多小时的面包车进了深山林,然后下了车,步行通过一座吊桥,然后办搭牛车半徒步,一共走了两天,才来到了蝴蝶邨。
在这两天里,周荔和我说了不少蝴蝶邨的事儿。
邨里有六十多口人,孩子们大多在邻村的一所希望学校上学,只有她一个人因为成绩优异,被选送到了清密中学。
这里之所以叫做蝴蝶邨,是因为蝴蝶邨的祠堂里,世代供养了一种巨大的蝴蝶,她在所有的生物书中都找不到种类蝴蝶的种类。
村里人都把它叫做“观音蝴蝶。”
周荔形容说,观音蝴蝶翅膀的绿色,比清密山最绿的树还绿,而观音蝴蝶的眼睛,比山泉更剔透晶莹。
我越是听,越是好奇,在漫长又艰苦的跋涉过程中,眼前的布景愈发清晰 ——古旧的祠堂,密密麻麻的排位,一只巨大的绿蝴蝶。
抵达蝴蝶邨时,太阳快落山了,周荔带我进了村,敲开了家里的木板门,向她的父母介绍我。周荔的父母是农民,满脸褶皱,全是风吹日晒的痕迹,几乎看不出年龄,与她也不甚相像。
周荔年纪虽小,却十分能言善道,把我的来意说得很伟大。
她说我是来把蝴蝶邨带给外头看的,等外头的人都知道了蝴蝶邨,公路就能通进来了。她这话一说,我自然受到了很大的欢迎,她的父母端出了珍藏的酒,甚至给我做了一小碟肉。
蝴蝶邨人做肉的方式很独特,他们将肉剁碎了,掺入了一种清密山特产的香料,用自酿的酱油烧煮,肉里带着滑嫩,入口即化,还有微沙的质感,这是我从未在别的地方尝过的味道。
周荔和她的父母都不舍得吃这肉,她用木筷子沾了一些汤汁,将筷子尖塞进嘴里,吮吸了几下,露出幸福的表情。
我不知怎么看着有些心虚,想夹一块给她,周荔拒绝了,道:“赵叔叔,你是客人,你吃吧。”
我没好意思再继续夹肉,周荔热心的母亲看我不再吃,直接把一小碟肉全推进了我的碗里,让我拌着饭吃。
一吃完,周荔就兴致勃勃地要带我去看祠堂。
她的父亲看到我提上了我的摄影箱,脸上的神情变了变,他看了周荔一眼,周荔道:“爹,不是说了嘛,赵叔叔是来拍照的。”
她父亲犹豫了一番,还是同意了,他到房里去了一把铜钥匙,对我说:“跟我来。”
祠堂离周荔家不远,走几步就到了,是一个单独的小院落,门锁着。周荔的父亲打开门,带我们绕过前面的佛堂,走到一间平房门口,先拜了三拜,再拉开门进去,把门两边的蜡烛点亮了,回头看着我,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景象有些可怖。
周荔见我不动,推推我:“进去呀。”
我脚下的步子顿了顿,也学着周荔父亲拜了三拜,才重新提着箱子走进去。
室内暗极了,但我依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
观音蝴蝶太大了,撑**祠堂的一整面墙,它贴在墙上,翅膀张开着,犹如一幅立体壁画一般不真实。
与其说是蝴蝶,不如说是蛾,它的腹部很肥硕,大约有半米宽,两米长,里头好像充满了昆虫的汁液,柔软油腻,在幽暗的烛光里,它的白色的腹部上好像覆满了光泽柔顺的绒毛,反着细腻的光泽。
观音蝴蝶的尾端被放置在供桌的一个托器上。
好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问周荔:“它活着吗?”
“活的,”周荔的声音变得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了她们的神明,“能吃东西呢。”
观音蝴蝶的翅膀颜色确实是青绿色,有古怪对称的花纹,它的眼睛太高了,我看不清楚,只见到一点闪光的东西。
我轻声问周荔:“那是不是眼睛?”
周荔点点头。她的父亲突然转头问:“看完了吗?”
我还没拍照,刚想开口说话,周荔拉了拉我的手,小声道:“明天白天再带你来。”
我为它着迷。
我想过观音蝴蝶很大,却没想到这么大。
周荔说她是活的,能吃东西。
肥美艳丽。
我又问是哪里来的。
周荔说是山里飞上来的。
我无法拍好观音蝴蝶,但我想拍好它,所以一直在拍。
我在邨里住着,不知为什么,腿越来越沉,人也变肿了。
周荔父母有时候会给我做肉,依然不吃。
有一天,我照例去拍观音蝴蝶,周荔不在,我突发奇想,爬到桌子底下去,想从缝隙里仰拍。
我发现观音蝴蝶的肚子被掏空了。
它已经死了。
我的腿很痛,走不动路,我发现我的腿并了起来,有了一道道褶子,像观音蝴蝶的腹部区域。一颗头从我的腹部冒了出来,我的上下半身脱离了开来。
以肉养蝶。
周密才活下去。
我拿起照相机,我的眼前是一片模糊的,但我知道我照到了此行最珍贵的照片。
破茧而出的蝴蝶,血淋淋,肥美艳丽的蝴蝶,从我身体里被抱了出来。
周荔拿走了我的相机。
“哎,好好玩。”
她删除了我的照片。
我是在六月底来到蝴蝶邨采风的。
确切地说,是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