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从他吻我那一刻开始。
我是一名刺客,名叫廿十,绰号红衣鬼面。
黑市里有神秘人物悬赏金耿贤的项上人头,出价很诱人,五十箱黄金,无数刺客争先恐后加入了刺杀金耿贤的队伍,我也是其中之一。
金耿贤是皇帝身边的大宦官,为人奸佞狡猾,干涉朝政。沉重的赋税徭役、货物垄断,令百姓不堪其苦,黑市就是人们逃避官营杂货,以物换物的场所。
各路能人异士潜进宫里,有的死在了里头,也有的半死不活地逃了出来。悬赏的帖子在黑市告示板上贴了有近半个月,还无人揭下。
因为金耿贤旁边有他,京都名卫,薛彷。
薛彷这人来历是个谜,据说是前朝罪臣薛鹏的遗孤,更多人说是金耿贤私养的疯狗,杀人如麻,薛姓不过是为了当年栽赃薛鹏抛妻弃子用的罢了。
近日,黑市里在传一个消息——金耿贤六月中旬要出宫替圣上走一趟夷海去寻千年灵芝。
虽说薛彷会随行,但离了皇宫,总归是削了他们的地理优势。
于是我们埋伏了一路,最终在金耿贤的马车踏进中途的常鸿山脚时开启了一场大战。
我们都没想到金耿贤还带了军队,军队早就围了常鸿山,给我们来了个瓮中捉鳖。
我不过是一个追逐金银财宝的亡命刺客,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在层层包围中提着一把长刀毫无顾虑杀得凶猛。
我斩下最后一名兵卒的头颅,望向马车,金耿贤早就趁乱跑得没了踪影。马车前一黑衣男子,双手一勒铰链,生生掐断了一名刺客的脊椎。刺客惨嚎一声,上半段身子折了下去,跌在地上挣扎。
我爱穿红衣,戴鬼面,站在尸堆里的我此刻定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长刀破躯,红衣载血。
那黑衣男子应就是薛彷,在他手里的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碎骨链。薛彷挑眉看我,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忽而笑了。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我站着一动不动,只望着他,他也望着我。夕阳将我视野里的景象染得更红,薛彷扔下了碎骨链,一步步朝我走来,我漠然提着刀看他一步步靠近。
“红衣鬼面,久仰了。”他立在我面前,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
“京都名卫,久仰了。”我回敬,“把你主子交出来,我对你没兴趣。”
“主子是我主子,有我在,你休想靠近他。”他上下打量着我,“没想到能见到大名鼎鼎的红衣鬼面,这趟来得值。”
我懒得同他废话,挥刀便砍。他闪身从一名刺客尸体旁操起一把短刀,用巧劲避开了我的攻势。
打了许久,最后他的短刀抵住了我的下巴 ,我的长刃贴到了他的脖子。
“平局,这可怎么办?”他沉沉地看着我,如同伺机而动的虎狼,他忽地用刀尖挑下我的鬼面,一掌拍向我把刀的手,震掉了我的刀。长臂一捞锁住我的腰,低头便咬住了我的嘴唇。
真是条疯狗。
他睁眼看着我,我怒视他,狠狠咬破了他的唇。他吻得更凶,手臂收紧,眼睛透着热烈的灼意。有那么一瞬,我沉醉在了这双狂热的深潭里。
快窒息时他松开了我,一脸侵犯后的餍足。
“前辈,回见。”他愉悦地给我戴好了鬼面,在我脸上揩了一把,转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狗东西。”我低骂,嘴唇隐隐作痛,原本有些干裂的唇被他吻得濡湿。
好端端地要杀个人怎还被人暗卫轻薄了,还好意思叫前辈,我堂堂红衣鬼面不要面子的吗??
但我也没想到我竟忘不了血泊里的那个吻。
参与中旬大型刺杀行动的刺客中,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虽然没有成功,但我的名声又大了些。
还好薛彷对我做的烂事没人看见,不然我就要被误解为叛徒了。
那五十箱黄金大概没人会去想了,代价实在太沉重。
京都刺客伤亡惨重,能接活的寥寥无几,我又是其中之一。
今日我要去杀的是个妇人,雇我的是她丈夫。
男人对那女子恨之入骨,要我给她最难受的死法。
最难受的死法……不就是被薛彷的碎骨链拦腰绞断吗,我不觉想起那个被薛彷绞断了脊椎的刺客,光想起那画面就觉得肉疼。
“我付你三倍工钱,你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男人捧来满满一盒黄金,我不客气地收下了。
一个人恨另一个人,都是这样面目狰狞,我见惯了比我的鬼面更丑的嘴脸,收了金子就往他指的地点去了。
我是真没想到,和那女子行鱼水之欢的竟是薛彷。
忆起我还回味了好多次他那日的吻,我一阵作呕,想把他也一起解决了。
不料他抬手大力掐住了女子的脖子,将她拖下床摔在我的面前:“你果然来了,前辈。”
“你在等我?”
“六月中旬一见,晚辈对前辈一直念念不忘。”
女子战战兢兢,颤抖着身子瞅着我俩。
薛彷笑着看她,指了指我:“他是来杀你的,你的夫君要你死。”
女子惊恐地看着我,身子不住往后缩。
“碍事。”我打开一小瓶毒酒,递给女子,“喝了。”
“求你……给我痛快的吧……”她哭着摇头。
我冰冷道:“是你夫君的意思。”
女子发了疯似的尖叫了起来:“他不是我夫君!他不是!我是被他逼的!我是被他逼成这样的啊啊啊啊!……呃!”
薛彷慢悠悠收起碎骨链,掏了掏耳朵:“迟迟不动手,前辈难道想放了她?”
“收人钱两,哪有不办事的道理。”我将毒酒洒了,空瓶扔在了尸体旁,“死前喊冤,见多了。”
薛彷笑了笑。
“你怎么在这。”我抬眼看他。
“等你。”
“??”
“我对前辈,一见倾心。”他走向我,眼里燃着欲念。
我保持着一贯的冷漠,但还是止不住心里一阵悸动:“你有病?”
“前辈,我是认真的。”薛彷笑了,“我算过命的,算命先生说我的意中人是能与我匹敌的人。”
“这你都信?算命老头还说我活不过弱冠呢。”我抬脚就走。
我踏着屋脊施展轻功,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身后那脚步声也一直没停,直到我回到护城河边的那间竹楼。
“没想到前辈住的地方还挺雅致。”薛彷毫不客气地翻窗进来,“前辈这样把住所暴露给我,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你?毛都没长齐能做什么。”我一拉暗处的机关,薛彷脚下的木板唰地打开,他整个人直直地掉进了楼下的笼子里。
我向下望着一脸无辜的他:“乖一些,待我杀了你主子,还你自由身不好吗?”
他弹了弹笼子,铜管发出闷闷的声响:“前辈,原来你好这口。”
“……”这下流胚子。
我趁着夜色往皇宫奔去,一袭红衣越过宫墙,直冲勤政殿。
我猫在屋顶上,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
金耿贤的尖嗓子很是明显,我取出三枚淬过毒的针,判准了方位正要揭开瓦将他一击毙命。
一只手拽住了我的手臂,一人紧紧箍着我,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气息急促地喷在我的耳侧:“前辈,你以为只有你家有机关吗?”
我回头,见薛彷微蹙着眉。
他松开了手,我的衣袖上多了个深色的掌印。
“手受伤了?”
我回身,薛彷委屈巴巴嗯了一声,还伸出受伤的爪子给我瞅。
我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活该。”
既然他跑出来了,我自然是行刺不成了。
我这么想着,打算回我的小竹楼睡觉去。
“红……红衣鬼面!”屋下一个眼力好的小太监指着我大喊,不等我出手,薛彷就解决了他,拽着我就跑。
“没想到我名气这么大,宫里人都认识我。”我被薛彷牵着手,一边脚步飞快,一边扶了扶鬼面。
“前辈杀过两个妃子三个太监,忘了?”薛彷将我护送回竹楼,“前辈还是不要打我主子的主意了。”
我不能理解:“一个奸臣,你跟着他作甚?”
薛彷深深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前辈想要那五十箱黄金,待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将金耿贤的头给前辈送过来。”
“前辈你等我可好?”
我真是魔怔了才会信那小子的鬼话。
薛彷时常会来与我喝几杯酒,醉意上头会红着眼黏着我要我抱,顺带对我的唇肆虐一番,没有一点晚辈的样子。
薛彷样貌极好,喝醉时最是软糯讨喜,平日里挥甩碎骨链的手力道暧昧地在我身上四处点火。每次我虽欢喜,但都极力忍耐着将他赶走了。
龙阳之事,不……不急于这一时……
算命老头什么都算不准,对我只说过一句准话还不是算出来的——你这性子真拧巴。
那日我一脚踹翻了老头的摊子,惹得卖菜的大妈们上前来围了我三层骂我对长辈不恭,声音嘹亮地响彻整条街。
然后我把老头的摊子又摆了回去,老头得意道:“我就说吧,你这性子真拧巴。”
……
我看着赖在我榻上不肯走的薛彷,心里确实有点复杂。
这小子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想到外头讲薛彷风流成性的传言,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要真没沾过那些事的边儿怎么会有这么多传言?
我越想越气,将他一把从榻上抱起来出门扔到了河里。
薛彷猛地醒了酒,委屈控诉道:“前辈,你方才还与我耳鬓厮磨,怎不一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滚。”
许是我眼里怒意太盛,薛彷瘪着嘴夹着尾巴滚了。
与敌国交战,金耿贤把薛彷派出去了。
这不是赤裸裸地蔑视皇室战将嘛,嘲讽他们还不如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暗卫。
真是够损的。
不过他们可能真的打不过薛彷。
出征当晚,薛彷又来找我,还是一袭黑袍。
“前辈……”他黏过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别去杀我主子啊……”
“为什么?”我的金库快花光了,看着几封委托信,心不在焉道。
“皇宫里到处是机关,你会受伤的。”薛彷蹭蹭我的侧脸,“我不想你受伤。”
“我长你两岁,武功盖世,不会受伤的。”我依然心不在焉。
薛彷夺过我手里的委托信,一用力将我压在床榻上:“那我就让前辈没有力气去杀我主子。”说罢手便不老实地向我身下探去。
“找打?”我躺着不动弹,只抬眼望着他。
“不敢……”薛彷垂头看着我,手指一遍遍描摹我的轮廓。
我抬手勾住他的脖子,玩弄他的发丝,柔声道:“去了战场要当心些,别大意轻敌了。”
许是我平日里实在有点冷漠,他听我这般柔柔地讲话眸光微动:“廿十……以后能不能,都这样温柔地同我说话?”
薛彷如愿了,我没力气去刺杀金耿贤了。
我现在连床都下不了。
那小子神清气爽出征去了,留我一孤家寡人满身爱痕浑身酸疼地瘫在榻上。
所托非人,大抵如是了。唉……
我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感觉恢复差不多了便去干活了。
过了一阵子,我赚得了一些银两,正想着买些什么好东西,黑市里有消息说薛彷战败了。
我心头一紧,忙去打听情况,得知了更糟的消息。
薛彷不仅打了败仗,还失踪了,生死不明。
杀了我也不信他会生死不明,就薛彷那狗性子,扔到阴沟里也能嚼着泥巴撑着爬出来,只要他不想死,他就不会让自己活不下去。
但我还是决定去战场看看。
买了些干粮背上包裹牵着一匹马我就出门了。
也就赶了四五天的路吧,我来到军营边。
看着旗帜是我朝的军队,队里头纪律严明,巡逻有序,瞧着并无异常,不像是丢了主将的样子。
“谣言就是谣言,我怎还真信了。”我转身就要回京都。
“前辈不远千里来战场,不是想见我吗?”
“不是。”头也不用回就知道是哪个厚脸皮的。
薛彷大力将我拥进怀里:“前辈,我想你想的紧……”
“我好感动。”我挡住他要摘下我鬼面的手,“好好打仗,别分心。”
“你来了又走,我可就要分心了。”薛彷掀开一点点我的衣领,亲了亲后颈,“天天吃沙子闻汗味的,我都快疯了……还是前辈身上好闻。”
“你属狗吗?”我站着一动不动由着他嗅。
“嗯!前辈一来我就闻到木兰香了,不过没之前的味道浓,想来前辈近日赶路没空沐浴吧。要不要……”
“不要。”我脸上有些烧,“我就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既然没死,我就回去了。”
薛彷甜甜道:“前辈,走不了的。这里的所有人,不管战况如何,都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
薛彷眼里有无奈:“主子要把这里做成万人窟,祭祀满都巫神。这里洒满了蚀骨香,出了香气铺过的地界就会立刻毒发毙命。”
“解药呢?”
薛彷咧嘴一笑:“不知道。不过我俩杀伐之气这么重,身上背负不知多少亡魂,区区一点蚀骨香,克不死我们两个,前辈你说呢?”
“……”
薛彷必定是个不走江湖的,和他主子一样整日待在皇宫里除了玩点小手段什么都不懂。
蚀骨香他娘的是春药,金耿贤那抠搜鬼是嫌砒霜太贵了么?
我的目光里透出对薛彷这二傻子的嘲笑。
二傻子歪歪脑袋:“前辈你怎么不说话?前辈你别怕,拿到解药了我第一个给你。”
“想让我留下就直说,编什么鬼话。”
“我没编!”
空气难得有些潮,蚀骨香难以久存,估计早就散完了。
侧卧在榻上,我衣衫半敞,把玩着从薛彷腰间摘下的金虎符。
“小崽,你主子到底想干嘛?”
薛彷也脱了衣服,裹着被子躺到我身侧,手轻轻抚着我胸前的一道道疤:“我不知道,我也管不着。”
“你就是个卖命的猪脑子。”我恨铁不成钢,“做那种人的爪牙,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薛彷乖顺地看着我,笑了:“前辈这是在担心我吗?”
我闭口不答。
“只要能把这个朝廷搞垮,我跟着谁、杀多少人都无所谓,如今辅佐一个大奸臣,甚合我心意。”薛彷凑近舔吻我胸前的疤,“前辈应该听说过吧,我是前朝罪臣的遗孤。”
胸口酥酥麻麻,我压着嗓子:“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父亲被金耿贤害死了,皇室不念薛家昔日功绩屠杀我满门,朝堂旧友对薛家避之不及更别提出手相助了。”薛彷眼里有滔天的怒火,“若不是薛家护着,他们哪有今天,薛家倒了,他们就跟蛆似的爬上来同朝廷分尸。”
官场瞬息万变,谁都不知道夺命的诏令哪一天会被送到自己手里,除了苟且求全,别无他法。
我抬手,抹去他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
薛彷看着我,像个丢了家的孩子:“父亲跪着求金耿贤留我一命,许了薛家在城西的大片土地才换得金耿贤同意将我扔到影卫大师手下历练,顺便做他一辈子的狗。”
“前辈应当知道影卫大师如何选拔合格弟子吧。”
我当然知道,就是将所有弟子关在笼子里厮杀,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合格的。
薛彷续道:“那年影卫大师的弟子只有我,其他人要么逃了要么自尽了,谁都不想死在同伴手里。所以我的对手,是我的师父影卫大师本尊。”
我紧张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牵过,吻了吻手背。
“我杀了我的师父,一跃成为京都名卫。”
“可以了,不用再说了……”我听得心口疼。
“廿十,等江山易了主,我们就远走高飞,可好?”他道。
“好。”
“前辈,这些我只与你说。”他顿了顿,“就像前辈的鬼面只为我摘一样。”
我吻了吻他的眼。
“前辈,我这么可怜,你抱抱我……”
我为人漠然孤身杀伐二十多载,将为数不多的温情和善意都给了这个叫薛彷的人。
此刻我们在军营里相拥而眠,分享着带血的秘密与伤痛。
军营里多了个红衣鬼面,大伙儿都有些惴惴不安。
我平日就是待在薛彷的帐中打盹摸鱼,懒得管闲事。
薛彷那缺根筋的跟外头说我是他姘头,我当着众人的面暴打了他一顿。
万人窟的计划,很快就要实行了。我与兵士们相处得不错,想到他们要为金耿贤那贼人献祭,心里有那么一丝不忍。
许是在薛彷的温柔乡里厮磨久了,性子也被他泡软了。
敌军来犯估计也是个幌子,军营驻扎这个把月了也不见敌军的影。薛彷近日心情极好,时常同我讲以后的事。我笑看着他唠唠叨叨,满心欢喜地期待着。
“廿十,你往后想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没关系,慢慢想,我们有的是时间。”
“好。”
“廿十,你喜欢我吗?”薛彷支着下巴笑看着我,眼里有星光闪烁。
我看得入了迷:“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追问。
“从……”我红了脸,不自在道,“你吻我那天开始。”
薛彷的脸也蹭的红了,他咽了咽唾沫,紧盯着我,像一只饿极的困兽。
“我能不……”
“不能。”
“廿十。”
“怎么了?”
“我们比比谁身上的疤更多吧。”
“幼不幼稚。”
“幼稚。嘿嘿。”
“……”
“廿十,你会离开我吗?”
“我要是离开,你会怎么做?”
“我会难过。”
“然后呢?”
“然后把我的碎骨链做成跟你的一模一样的长刀,天天带在身边。”
“不来找我?”
“你离开了,还会见我吗?”
我看着榻侧灯台上摇晃的烛火。
“……看心情吧。你呢?”
“我什么?”
“你会……赶我走吗?”
“我为什么要赶你走?”
“算了。”
“我为什么要赶你走啊?”
“你睡不睡觉?”
“我不睡。”
“那你出去。”
“哦……”他安静了片刻,忽而凑上来咬了咬我的后颈,“廿十,我会永远念着你的,不管我做了什么。”
“薛彷,你只要记住,我会站在你身侧,没有人再会伤害你。”我轻声道,感受到薛彷的手慢慢环过我的腰际,抱得紧紧。
那一天终是来了。
来人是安平王,他立在战车的指挥台上,手里捻着一张帕子捂住口鼻。安平王是当朝皇帝同父异母的哥哥,出了名的病秧子,过去也委托我刺杀过不少人。
他见到我,眼里闪过惊诧,但还是客气地冲我点头示好。
薛彷与安平王明显达成了什么交易。
安平王指挥自己带的兵去与薛彷手下的兵交战,自己好整以暇站在车上垂眸看起了手里的帕子。
我立在高处,目光紧盯着薛彷的黑色身影在铁甲白刃间穿梭。哀嚎四起,薛彷借着两方的力,轻松绞杀了战场上的所有人。流血漂橹,他一人立在两方士兵的尸体间,慢条斯理擦着碎骨链上粘连的血肉。
万人窟,就差用白骨筑祭台了。
他是个嗜血的狂徒,我能感觉到,杀戮带给了他极致的快感。其实他完全可以直接解决了金耿贤和众朝臣甚至皇帝,但他骨子里残忍的本性让他热衷于将猎物玩弄致死,顺便享受一番手握生杀大权的乐趣。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我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
我杀人是为钱财,但我没有折磨人的恶趣味。我本就是个孤儿,出师前后一直顺风顺水。薛彷不一样,经历过满门抄斩的他早就被埋下了疯魔的种子。
薛彷有一天晚上跟我说过:“前辈,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做暗卫,我比较适合做刺客。”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前辈太干净了,不像我,只想着怎么咬人才能撕下更大一块肉来……”
我那时听得云里雾里,没深究,一心只想着他赶紧闭嘴睡觉。现在看着他那副鬼样子,我突然明白了。
我红衣飘飘,依然立着俯视身下炼狱般的场景。
金耿贤出现了,他就是个干瘦老头,生得一副尖嘴猴腮的刻薄样。他冲薛彷招了招手,薛彷顺从地走过去,跪在他面前。望着他隐忍的样子,我渐渐握紧了拳头。
安平王提醒我趁金耿贤发现我之前赶紧离开,我不解。
下一刻,不知薛彷何处惹了金耿贤不悦,他抬脚踹翻了薛彷,踩着他的胸口扇了他一耳光。
我顿时火冒三丈,飞扑过去,安平王在我身后大喊让我回去,我红了眼要杀了金耿贤,听不进一句话。
不知从何处抛出了一张巨网,我抽刀却劈不开那暗影,瞬间被裹得结结实实。
金耿贤一脸得意地向我走来:“哼……我就知道,这里还藏着一个。”
他上前揪了我的鬼面,阴森道:“这小模样瞧着薄情得很,薛彷,你竟是喜欢这种?”
薛彷跪着不答,也没看我一眼。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俩那恶心的勾当?”金耿贤尖着嗓子,“薛彷,在我身边忍久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啊?”
薛彷恭顺道:“主子,奴才的命是主子给的,从未起过歹心。”
金耿贤冷笑:“你没有,可你姘头有。差点忘了告诉你,你娘亲可是他杀的。我虽不知是谁雇了他,但他的刀上,沾着你娘的血。”
薛彷的身子颤了颤。金耿贤向他扔了一张泛了黄的委托信,我瞥见上面赫然写着我的名字,还有目标——薛夫人。
我一时如坠冰窟,在我的脑海里,确实有这封委托信,尽管过去了很长时间,它迟迟不肯离开我的记忆。
金耿贤奸笑起来,捏住我的下巴:“红衣鬼面,你瞒得还挺深?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寻到这封委托信,不如你来告诉薛彷,是谁委托的你,嗯?”
我又瞄了几眼委托信,正想开口辩解,金耿贤往我嘴里灌了极腥臭却甜到发齁的汤药,我呛出几口,他还是逼着我全咽了下去。待我甩开他的手,却已出不了声了。
我焦急地看向薛彷,他的双眸无光,黑得令人发怵,直直地看着我,像一只遭遇了背叛的孤狼。
“廿十,我待你如此好,你可心安?”
“你可知……我杀了自己的师父,离开影卫所,就是为了和母亲重聚……”
“你可知我听闻母亲的死讯……是何感受?”
脑中一片空白,耳内嗡嗡作响。是,我杀了他的母亲。我对他冷淡是想让他知趣离开,但又忍不住他靠得近一些,从第一次见他我就在刻意隐瞒。我对他一直有负罪感,我知道他是被迫做暗卫的,我想杀了金耿贤还他自由身,一开始是为了那五十箱黄金,之后便不是了。
可是……他不要。他没有给我赎罪的机会。因为他要一点一点,亲手毁灭他所恨的。
“廿十,你说话啊!是不是你杀的!”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暴怒。
我浑身发冷,点了点头。
嗖的一声,碎骨链抽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右臂顿时皮开肉绽。我垂头不语,心想终归是要结束了。
薛彷的母亲本已经逃出京都了,那时薛彷成了影卫大师的弟子。刺杀薛夫人是我接到的第三封委托信,我收了金银就去寻薛夫人的踪迹,而后她的血染红了我的刀刃。
薛夫人临死前流着泪看我,眼里充满恨意:“我有个儿子,应当与你一般大……他未来一定是个忠心的暗卫,而不是如你一般靠杀人活命的走狗!”
往事历历在目,我无地自容。我当时什么都没说,薛夫人又向我要了一炷香的时间,写了一封遗书,给了我一盒首饰作报酬,要我把信交给薛彷,那封信,一直在我的竹楼里,躺了好多年。遇见他后,我存着私心不愿给他,想要他陪我再久一些,若早知要命丧于此,我应该在他第一次去我的住所时就给他的。
免得后面又发生这么多事,免得情根深种……
“薛彷……”我想发出声音,可喉咙里阵阵甜腥,似是要被大力撕裂,“对不起……”眼前一片模糊,巨网勒得我生疼,脑海中浮现日前与他的甜言蜜语,心痛犹如万蚁啃噬。
“行了薛彷,不用再打了。”金耿贤抬抬鸡爪似的干瘪的手,“留着也没什么用,扔了吧。”
薛彷听话地收了手,我疼得近乎昏厥,被几个壮汉松了绑,期间金耿贤走到薛彷面前得意道:“看见了吧,跟着我,你才能知道真相,才能复仇。”
“谢主子。”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壮汉将我投进了树林那头的江里。
就止于此吧,薛彷,这条命还你。
我们现在应当算两清了。
愿你往后,事事顺遂。
我被附近的渔夫捞了起来,渔夫好心收留了我一阵,捡回了我一条命,但我昏迷了十多日才慢慢回了神志。
身上的伤痕泡了水后肿得骇人一直不见好。我面容灰败,像个将死之人。
渔夫一家担心收留我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会招晦气,委婉地提了几句,我了然。
临走时我给渔夫留了身上仅剩的两块金子,权当谢礼。
我回了京都一趟,拿出薛夫人的遗书揣在怀里,转身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小竹楼。
碎骨链留下的伤疤极深,普通伤药不管用,难以治愈,伤口四周的皮肉亮晶晶地紧绷着,里头大致都是脓水。我没法子处理,便去找了交情甚笃的老神医给我疗伤。
所谓交情甚笃,也不过就是我常受伤也常照顾他生意罢了。老神医与我也就是眼熟,不问我来历姓名,只管看病、调侃和敲诈,要不是因为他医术精湛,早就被人揍了八百回了。
老神医看着我一身的疤,眼冒精光问我:“小伙子啊,你身上伤疤这么多,不如我给你全去了吧,给你便宜些,一条疤半两银子如何?”
“……”
“呃……再降点价?”
我指了指那三道口子,示意他快点给我治伤。
老神医遗憾地叹了口气,哗地列出一排刀为我切除溃烂的死肉:“啧啧啧,这伤口深的,都烂了……遇到仇家了吧,下手这么狠。你命也够硬的,伤成这样还没归西。”
我怔了怔,摇摇头。
“哑了?”老神医一把掀了我的鬼面,顶着我充满杀意的眼神撬开我的嘴,“舌头伸出来给老头子我瞅瞅。”
“……”好烦。
“快点!”他拍拍我的脸。
我不情不愿伸出了舌头,老神医啧啧道:“中毒啦,小伙子。”
“……”
“幸好你遇到我,不然真要做一辈子哑巴了。”老神医一边说着一边缝好了口子,掏出笔墨开始写药方子,“看你我有缘,送你两副药吧,恢复如何看你自己了,反正按着这个方子吃就是了。”
我摆摆手决定不要。
“干嘛?想做一辈子哑巴?”
“……”
“那随便你,你哑着吧。”神医嘀嘀咕咕,“白送的也不要,好端端的小伙怎就被揍傻了……”
我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方子。
“药膏带上,皮肉长好了记得找我把线拆咯。”老神医背上他的药箱,拍拍屁股吆喝着继续卖他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药去了。
我去见师父师娘了,师父趁我不能说话大肆嘲笑了我一番,并大大方方地收下了我带的礼,最后将我一脚踹出了宅子。
师父一个江洋大盗入赘到了师娘家里,金盆洗手后日子过得很是舒坦,他老人家看起来不是很想收留我这个刺客徒弟。
于是我又跑去了一处山中古刹,里头的方丈心地极善,给我这个哑巴打扫出了一间禅房,匀了一对碗筷。
老神医的方子药效很慢,大致是因为我总是想一顿吃一顿,药煎完了也懒得买,嗓子便迟迟不见好。
古刹里就一个老方丈和一个小和尚,每天就是撞撞钟抄抄经,青灯古佛为伴,我也挺喜欢。
我总是躺在树杈间打盹,小和尚常会跑来树下找我说话。近日不知怎地盯上了我的长刀:“廿十哥哥,师父说你的刀怨气太重,应当拿去佛祖面前度一度。”
我翻个身,掏了掏耳朵。
小和尚不依不挠:“廿十哥哥,你就把刀给我吧。”
我跳下树,在小和尚光溜溜的小脑袋上揉了一把。
小和尚又羞又恼:“不能摸我的头!”
我拎小鸡崽似的把小和尚拎到了方丈面前,把刀递给了方丈,好奇他们要怎么度我的刀。
然后他们开始了无休止的念经,念得我头疼。
方丈说山上囤的粮食不够了,他自己腿脚不便,摸出两块碎银子想让小和尚去跑个腿。
看小和尚不过十来岁的样子,能搬动多少东西?
我向老方丈展示了一下我的钱袋,决定带着小和尚一同下山买粮食,老方丈欣然同意,嘱咐我俩多加小心。
自从入了古刹,我就不再穿红衣,鬼面也收了起来,日日粗布短衣,俨然把自己拾掇成了一个山中樵夫。
老方丈说我虽衣着朴素,但器宇不凡,说是很久没见过像我这般出挑的帅小伙了。
我比划着告诉他我是个刺客,杀过很多人,老方丈摆摆手,慈祥地笑着说我心地良善,佛祖会度我去极乐世界的。
我听罢笑了笑,谢过了他的安抚。
许久不下山,恍如过了几百年。
我一面牵着小和尚东逛西逛,一面听着人们闲聊。
据说安平王成了现在的皇帝,金耿贤被当众斩首了,贪官污吏被安平王处置了个遍,整个朝廷来了次大换血。
百姓都很服安平王,称赞他是位明君。
各地黑市自然而然的都散了,不知京都黑市里那张悬赏金耿贤项上人头的帖子有没有被人揭了去。
关于那个京都名卫,人们只提到他熔了自己的碎骨链打制成了一把长刀,亲手斩了金耿贤的头颅,随后抱着刀离开再没了踪迹。
还有关于我的传闻,说红衣鬼面烧了自己的栖身之所,离开了京都,据说是为情所困, 什么青楼女子什么殉情葬身火海的。
我戴着斗笠嗑着瓜子一阵无语,小和尚在一旁吸溜吸溜喝着茶,手里握着一支比他脸还长的糖葫芦,抬头问我是不是那个红衣鬼面。我点点头,他哦了一声继续喝茶,随后又抬头跟我念什么清心寡欲四大皆空,烦得我抬手弹了一下他的秃脑门,惹得他眼泪汪汪委屈巴巴地看着我。我玩性大发,又一把抢过他的糖葫芦咬下了尖尖上最大最红的山楂球。小和尚哭了起来,我心满意足嚼着酸酸甜甜的山楂,拎着他脚尖一转出了茶馆子。
老方丈近日受了风寒,我们途径药铺去买几副药。
小和尚脆生生地跟大夫讲要十副治风寒的药,大夫包好了药递给了他,看到我时大夫惊喜道:“诶?哑巴小伙儿?”
“……?”老神医?他竟有钱开药铺?
小和尚看出我的疑惑,瞧瞧我又瞧瞧老神医:“大夫认识廿十哥哥?”
“啊哟!这小伙跟我老熟啦!”老神医觑着我,半晌,“小伙子你是没好好吃药吧,还哑着呢?”
“……”我点点头。
“哑巴不治了,打算出家啊?”老神医的嘴还是照样损,“再拿几副药吧——薛彷!”
他叫谁?
薛彷?
我下意识地拎起小和尚夹在胳肢窝就跑,扛着米袋子一溜烟回了古刹。
小和尚落了地眨巴着眼睛懵了一会儿,转身哇得吐了一地。
我拍了拍小和尚的背,将米袋扛去了厨房,心里乱糟糟的。
薛彷为什么会跟着老神医?
罢了,跟我没关系。
我本想着在古佛青灯之下了此余生。
开春之时,我的嗓子初见好,老方丈却圆寂了。
小和尚抱着老方丈神色安详的尸体哭了许久,眼睛肿成了两个小笼包。
我同小和尚一起将老方丈安葬了,收拾遗物时发现了老方丈的一封遗书。
小和尚扒拉着我的衣摆,仰头看着我读老方丈的遗书:“廿十哥哥,师父他写了什么?”
我折好信,蹲下身,揉揉小和尚的秃脑袋,道:“你师父让我带你离开这里。”
小和尚是老方丈从山里捡来的,原是个女孩子,怕不好带便当男孩养着。遗书里,老方丈给小和尚起了个俗名,叫若桃,姓氏没定,说是随我俗姓。我也没姓氏,罢了,便叫若桃吧,待嫁了人就随夫家姓了。
我告诉了若桃,她眼泪汪汪:“那师父怎么办?”
“老方丈会一直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想他,我就带你回来看他。”我还是不能多说话,嗓子没一会儿就扯得生疼。
古刹的安静日子结束了,老方丈将若桃托付给我,我自然要好好待她,为她寻个好夫家。
看着若桃,我似乎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天下如此大,我领着若桃一时间有些迷茫。
“若桃想去哪?”我身着红衣,戴着鬼面,手里提着长刀。若桃戴着一个小狐狸面,身着我为她新买的水红色襦裙,光溜溜的脑袋上罩了一个带面纱的小斗笠。
若桃举着一支糖葫芦,思考了片刻:“若桃想去京都看看。”
京都……
确实好久没回去了。
“廿十哥哥去过京都吗?”若桃问。
“哥哥以前,一直住在京都。”我抱起她,跨上了马。
“哇!京都有什么好玩的吗?也有像廿十哥哥一样的大哥哥吗?”
“京都……”我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心里有几分苦涩,“京都是个不错的地方。”
街坊传言,红衣鬼面重出江湖了。
“原来红衣鬼面没有殉情,那青楼女子为他生了个女儿,红衣鬼面如今一人又当爹又当娘地带孩子……”
“据说这一父一女都穿着红衣戴着面具呢,不会是丑得不能见人吧?”
“可别乱说,红衣鬼面的刀还没钝呢!”
我牵着若桃走入客栈,里面八卦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板,住店,一间房。”我重重放下刀,在桌边坐下,“来一碗云吞面。”
老板赔着笑脸端上了面,我将面往若桃面前推了推。一旁坐着的人伸长了脖子想看若桃的模样,我拔出刀指着他们:“眼珠子还要吗?”
一群人瞬间手忙脚乱各自回房去了。
若桃已经习以为常,摘下斗笠和面具,安安静静吃起了面。
我支着下巴望着她吃,心里寻思着去京城何处找住所。
若桃脑袋上冒出来细密的黑发尖,瞧着还是像个俊俏的小和尚。这小丫头也好强,常缠着我叫她一些防身术,不想时时被我护着,我将我的贴身短匕送给了她,她看起来很喜欢。
困意渐渐袭来,若桃吃饱了抹抹嘴,拉拉我的衣袖要去睡觉。我站起身抱她,她乖顺地趴在我的肩上。
自从知道了若桃是个小姑娘,我没再像从前那样拎鸡仔似的揪她后衣领。姑娘都挺容易受伤的,我想,之前她被我那样拎着有没有受伤我也没好意思问,这……就当没有吧。
我转身要上楼,见一黑衣男子立在我身后,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廿……十……?”
我转身要跑,他早就预料到一般冲上来拦住我:“廿十!”
若桃直起身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我护着若桃,不敢看他的眼睛:“薛彷,要杀要剐我任你处置,不要伤害这个孩子,我的所有身家都可以给你。”
薛彷道:“她……是你和谁的孩子?”
“……”
“你的嗓子……”
“尚未痊愈。她不是我的女儿,只是被托付于我。”
“如此……”
“你动手吧。”我轻轻蒙上若桃的眼睛,对薛彷道。
下一刻,我的鬼面被人摘下,唇贴上一片温凉。
含蓄,隐忍,又委屈。
薛彷轻轻啃咬我的唇瓣,呢喃:“我以为……你……你被我伤得这么重,我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吗?”我感受着他的鼻息,又陷入了久违的痴迷。
薛彷猛地抱住我,声音颤抖:“廿十……我……是我不好……你是受人指使的,那不是出自你的本意……我不该怪你,我好想你……真的……”
“大哥哥,我要被你挤扁了!”若桃扭来扭去挣扎着,薛彷不情不愿松了手,目光迟迟不肯离开我的脸。
“若桃,该歇息了。”我抬起腿上楼。
薛彷跟在我身后,脚步极轻。
“廿十哥哥,那个哥哥是谁?”若桃躺在榻上。我拍了拍她的脑袋:“安心睡,他是我……故人。”
我跳上屋顶,薛彷已经躺在上面等我了。
“廿十,来。”他坐起身子,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坐在他身侧,保持着距离。
薛彷眼里有受伤的神情,他开口:“这段时日,你去了何处?”
“隐居山中。”
“你……不想见我吗?”
“我有愧于你。”
“已经过去了,廿十,都结束了。”
他牵起我的手,道:“安平王在京都为我留了一处藏身之所,你若不嫌弃,可以过来住。”
我伸手在怀里掏了掏:“你娘亲留下的,一直忘了给你。我没看。”
薛彷犹豫了一会儿,接过遗书展开,读完后又折好揣进了自己怀里。
“看了。多谢。”
“若桃晚上踢被子,我下去看看。”我起身要走,薛彷一把拽住我。我重心不稳摔回了瓦片上,薛彷掐住我的下巴,直直望进我的眼睛:“廿十,你是不是这辈子都要躲着我?”
我移开目光,碎骨链留下的伤痕早已痊愈,此刻竟有隐隐作痛的错觉。
我皱着眉头:“松开。”
“母亲早就知道你会去杀她了,她只是没有逃跑。”薛彷紧锁着眉,“后来我查到了,是金耿贤买通了我的师父,借我师父的手给你刺杀她的委托信。”
“放下吧……廿十。我不怪你了,你也别再……”
我只觉心中空空荡荡,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知道自己已经还清了那份愧疚,但我还是忍不住心虚,我虽无父无母,但亲情在人眼里分量有多重,我还是明白些许的。我不敢想,他是如何接受我杀了他母亲的事实的,他一定……罢了,别去想。
见我不说话,薛彷又问:“是不是在记恨我那天抽疼了你……那,你砍回来,我站着给你砍!真的,给你解恨,好不好?”
我推开他:“薛彷,为什么是我呢?”我站起身续道,“从前我为金银财宝刀口舔血,后来遇见你,除了金银财宝之外多了一个想要的人。再后来,我知对不起你,便想着再也不见你。遇到若桃,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后半辈子,我要为给她一个归宿继续奔波了。”
薛彷怔怔地看着我,满脸写着迷茫。
我笑了笑,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柔和安宁的神态:“我想自己年至耄耋,能以哥哥的名义,看着若桃儿孙绕膝,便美满了。”
“薛彷,你原谅我,已是我的意料之外。我很感谢。”
我翻身进了屋内,若桃果真踹了被子,一条小腿光溜溜地挂在榻边,鼻子微红,轻轻打着鼾。
薛彷一个人待在屋顶,不知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几声轻微的动静后,就再没了声响。
心口有些发疼。
“廿十哥哥,你这么喜欢薛哥哥,为什么不让他留下来?”
“小丫头片子还不睡觉,想被揍吗?”
“你为什么不让他留下来?”
“……”
“若桃是累赘吗?”
“不是。只是哥哥累了,只想陪若桃长大。”
这下,应当不会再有瓜葛了。
七年后。
若桃十有九岁,我三十有一。
若桃生得乖巧俏丽,随着我练了几年身手也不错,自从我允许她不再戴面具出门后,越发跳脱,自称一代女侠四处行仗义之事。
街坊传言又开始往奇怪的方向走:红衣鬼面的女儿是个红衣女侠;那个是红衣鬼面的义女;不是义女是小情妇……
我不再做刺客,在京都落脚后对武器很是感兴趣,改行做了武器锻造师,鬼面挂在店铺的门框边。有那么一段时间,旁边的人都以为我解决了红衣鬼面。
直到某一天一汉子扭扭捏捏过来问我是不是杀了红衣鬼面,我板着脸道:“我就是红衣鬼面,廿十。”汉子屁滚尿流地跑了。
不过我的生意也红火了起来,若桃说是因为大家都发现了我面冷心善。
白日里我打造客人订制的武器,晚上我会抽些时间凭着记忆打制那个人用过的碎骨链。
那年初见,他一袭黑衣,手握铁链,长眉深目,一眼便是沦陷。
我深知自己爱他,爱到无法忘记他去接纳另一个人走进心里。
七年里他杳无音讯,不知去了何处。
若桃在街上救了一个贵公子。那小公子对她一见钟情,隔日便来找我提亲。
若桃缩在我身后红着脸揪着我的衣袖:“哥,我……”
“隔日就提亲,你怎知他不是一时兴起哄骗你?”我当场就拒绝。
急得两人忙跟我解释说早已相识,但一直没找到时机来谈亲事,便演了这么一出戏。
我无奈,瞅着两人情投意合,便答应了。
若桃要是过得不好,我掀了他们一家便是了。
在一个极好的日子,若桃风风光光出嫁了。将若桃扶出闺房,路过她的妆台时,瞧见自己眉间的沟壑深了许多。许是小丫头实在让人不省心,让本帅小伙生生提前苍老了几岁。
锣鼓喧天,十里红妆。
我给了若桃全京城最丰厚的嫁妆。
我站在高楼上看出嫁的队伍,像完成了使命一般,长呼了一口气。
接下来……我该去哪里?
“她嫁了,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我呆滞在原地,任一双手从身后环住我的腰际,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后颈。
“七年了,廿十。我快等不住了。”
“什么……”
“若桃出嫁了,离她儿孙绕膝还有好些时日,与其干等着,不如匀些日子给我。”薛彷眸色深深,在岁月的打磨下,他身上的气质愈发沉稳了,“廿十,你不想要我了吗?”
我抓住他的衣领,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唇,滚烫的泪珠滑下,流入了我们交融的唇舌之间。
跌跌撞撞搂抱着冲到房里,薛彷将我大力按压在榻上,急切地扯去了我的衣服,细密的吻落到了我的身上。
“廿十,那五十箱黄金悬赏金耿贤人头的告示,其实是我贴的。”薛彷把玩着我的头发,凑到鼻尖嗅了嗅。
我不解。
薛彷打了个哈欠,躺下抱住我,又咬了咬我的后颈:“我就是想看看,还有谁能比我强。”
“……”小孩子心性,“那你看到有谁比你强了吗?”
“看到了。”他笑了一下,“廿十前辈比较强,把我的心都勾走了……”
“行了。”我推了推他,“给我做饭去。饿了。”
“好嘞!”
他麻利起身,在晨光里披上了中衣,我眯着眼看他紧实的身体,舔了舔嘴角。
薛彷转身调笑:“娘子莫急,待相公夜里再卯足劲伺候你。”
“色胚子,找死?”
“哈哈哈哈哈……”
我名叫廿十,曾是一名刺客,如今是薛彷身侧的意中人。
他叫薛彷,曾是京都名卫,如今是我的心上人。
街坊里终于不再传谣言了。
“原来红衣鬼面和京都名卫才是一对啊!”
“哎哎!说书的,我再加三两钱,你跟大伙儿说说,他俩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啊?”
“这个嘛……就要从那年京都刺客集体刺杀金耿贤开始说起了……”
台下我与薛彷相视一笑,他端着茶碗碰了碰我的。
“那年六月中旬,京都名卫对红衣鬼面,一见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