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有瑕byBrass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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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晴，宜搬迁，宜开学，忌睡懒觉。

没化完的雪被早春料峭的天气反复捶打，顽固地堆在廊下屋头，冻醒了鸡圈里唯二的两只大公鸡，在光天白日下又开始唯恐天下不乱地争着叫；

屋里应瑕正穿最后一只鞋，闻声连鞋带都没顾上系，匆匆忙忙地拎着只拖鞋就跑出去，鞋底板朝着那只鸡冠最红的指了指，低声威胁道：

“再叫？再叫今晚就炖了你加餐！”

这大公鸡他爷爷应丰江喂了挺久，活像听得懂人话，当即脖子一缩，不吭声了，他这才有空回屋把鞋穿好，顺带撕了张门口的日历本，在背面写：[爷爷，我上学去了，早饭在锅里热着，起床记得吃。]

写完，他将纸条压在桌上，最后确认了一遍没什么遗忘，就背上书包，骑车出门去了。

化雪天最冷，他哆哆嗦嗦地在寒风里骑了小半个钟头，脸蛋被风吹得通红，这才隐约看到学校大门的轮廓和几个被灯绳围起来的大字：茂根中学。

又遇上个红灯，他十分有安全意识地提前五米就停下，随即半秒不耽误地立刻将手揣进兜里取暖，整个人缩成鼓囊囊一团，白棉袄和旁边的雪浑然一体，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儿滚来颗大雪球。

“应瑕！真是你呀，好久不见！”

应瑕正使劲在兜里把冻僵的手指攥成拳，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他一转头，旁边的小汽车后座车窗缓缓降下来，同班同学杭妙雪将下巴搁在车窗上正看他：“这么冷还骑车上学啊？”

“……锻炼身体嘛！”他笑着答，视线不着痕迹扫过对方规规矩矩穿在最外层的单薄校服，“也就刚出门冷，现在我都要出汗了。”

杭妙雪一时没吭声，身子前倾，跟送自己来的亲妈说了句什么，随即车窗里就递出来一个口罩，她道：“那也挡一下脸吧！吸进凉风要闹肚子的！”

应瑕道了谢，伸手接过，红灯秒数恰巧也要归零，载着杭妙雪的车一溜烟从他面前开过去，只留下一句“等会儿见”在风里飘荡；他多停了片刻，认认真真将口罩戴好，这才继续骑车往学校去，路过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冷不防又听见有人说话：“喂，你鞋带开了。”

谁？在和谁说话？我吗？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特有安全意识的应同学当即低头一看：还真是他鞋带开了。

他一路没用这只脚着地，此时松垮的鞋带缠在脚蹬子上，要是没及时发现，估计开学头一天就得喜提个大马趴。

思及此，还挺要面子的应同学一阵后怕，系好鞋带连忙抬头跟这个好心人道谢：“谢谢你同——”

“学”字他还没说出口，目光先由下至上地扫过对方身上破烂得十分有艺术感的牛仔裤和黑色夹克：零下十度的天气，这人竟然就只穿了这么几件——如果那个打眼看去窟窿比布还多的长条玩意儿还能姑且称之为“一件”的话。

不是，这哥们虎啊？

他暗自腹诽，并且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悄悄把自己蓬起来的棉袄前胸往下压，好看上去显得不那么臃肿，视线这才定格在对方过分俊逸的脸上，结结巴巴把话说完了：“……同学。”

“没事。”

这公交站台上的好心人看上去脾气一般，只是粗略地朝他一点头，随即蹙着眉继续杵在小小的破站台上，跟个固定刷新对话的npc似的，还真是举手之劳，连脚都没动弹一下。

——像是在等人，可看这不慌不忙的架势，似乎也没那么像。

应瑕骑上车，心不在焉地往前蹬了两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这下他终于反应过来，从第一眼起他就隐隐约约察觉到的违和是源于什么了：

这好心的帅哥身上竟然还背着一个大包，顶端细细长长，比对方本人还高出一节，包裹和脏乱的背景还有黑色的外套融为一体，他刚才光顾着看脸去了，根本没看到包。

但他还是有点常识的，知道这应该是一个琴包。

他想了想，还是停下来，磨磨蹭蹭地又把车倒了回去，正正好停在站台上的那帅哥面前，在对方明显“你又有什么事”的诧异视线中，友好地道：“帅哥，我们学校门口不让卖艺。”

刚历经千辛万苦摸到学校附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的霍学谦闻言：“……”

这话似有千钧重，哐当一下砸在霍少爷天灵盖上，效果若绕梁三日，一时间让他连听旁边鸟叫都有回音。

他在应瑕的目光中，张了张嘴，然后又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堵成一声支离破碎的冷笑：“呵。不、样、卖、艺？”

应瑕：“……”

他自己也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卧槽大意了！都怪火车上那个东北大哥忒能聊，他就听了一耳朵，怎么说话也带口音了！

但气势不能输，霍学谦闭了闭眼，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杀气腾腾地继续道：“你哪只眼看出来我是来这儿卖艺的？”

然后他就看见，对面这穿白棉袄的男生视线飘忽了一瞬，随即落在他的琴上、夹克外套的铆钉上……以及牛仔裤膝盖处那俩大洞的毛边上。

他在这一刻福至心灵，突然读懂了这个怀疑的眼神，指着自己裤腿上那俩洞，因过于悲愤甚至有些哽咽：“这本来就是破的！”

“……”

“不是我跪烂的！”

“……哦。”

“就算是卖艺——”

霍学谦顿了顿，觉得自己来这儿果然从头至尾就是个错误，他在现在扭头坐车回家抱亲爹大腿求饶和维持仅剩的那点尊严中挣扎了许久，直到应瑕抬头看他，才继续说：“现在才早上八点不到，谁家卖艺那么勤快，天不亮就出发，弹琴弹一天啊？”

对面的人听到这话便低下头，鹌鹑似的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刚要反问，就见这小鹌鹑又抬眼看他：“那你来这儿……”

“我就不能是来上学的吗！”

对，来上学。

在消极度过了一整个寒假、又在这破烂的几乎还没他高的小公交站台上徘徊了半个钟头以后，养尊处优了十几年的霍少爷终于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一个事实：他得在这儿上学。

在这个连飞机都不能直达的小城市，度过自己一生仅有一次的、几乎整个的高中生涯。

而一个多月前，他还是S市第一中学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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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说来话长，硬要概括，大概就是他在S市当阔少、兴风作浪多了，一朝不慎翻车，被亲爹亲娘混合双打，然后又以“磨练心性”为借口，把他打包丢回了这个连十八线都算不上的小县城。

而之所以叫“丢回”，是因为虽然他全家现在在S市定居，但往前拨几年，其实都是这泾海市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这事儿他爸妈从小到大和他说过无数遍，大多是讲从那样周围人都挤破头要往外闯的小城里、能够真的闯出来有多么辛苦不容易；可这种事对他来讲就像在听故事，他生下来就在S市了，即使爹妈把那段过往渲染得再妖魔化，他也没法有更深刻的印象。

——但现在他有了，站在比S市凛冽了不知多少倍的寒风中，他面无表情地想。

其实在他爹妈的计划中，他应该放了寒假没多久就来这里提前适应环境，但用脚趾头想他也不可能就这么乖乖地准时准点到达，因此前脚他爹妈刚把他连人带行李逐出家门，后脚他拎着就去投奔了他好兄弟，他在好兄弟家里蹭吃蹭喝一整个寒假，临到了，这才终于磨磨蹭蹭地、搭上了来这儿的飞机。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这将会是段很长的旅程。

先是搭飞机到临近唯一有机场的沧城，然后又因为泾海市没对沧城开放高铁，所以只能等着坐凌晨三个半小时的火车硬座，好不容易到了泾海火车站，他站在火车站门口打开手机地图一搜：好嘛，没通地铁，贵校离火车站所在的市区还要再坐一个半钟头的公交。

这么一趟下来，他都觉得他爹妈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

等到终于下了公交，望着不远处的学校大门，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事实上他也真哭了：出门前没看天气预报，一路上又没怎么下车，这会儿实打实站在这儿他才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

靠，好冷啊。

怎么会这么冷？

按理说都这么冷了，他总该赶紧进学校，挨着暖气热乎热乎，可霍学谦霍大少爷，天生就是既有少爷命又有少爷病，泾海市上一场下的雪还没化干净，学校附近这种一放假就几乎无人踏足的公交车站周边更是重灾区，他刚刚从车上下来，仗着个高腿长一脚踏进站台，等车开走就立马傻了眼：

站台靠马路那侧的边缘全是被扫开的积雪，几乎要和台阶持平，因为车来人往已经看不出一丁点原本的纯白色；而再远些的马路也是泥泞一片，到处都是脏水洼。

他低头默默看了看自己来泾海的身家之一：一条破洞牛仔裤，水洗蓝，宽松版型，裤腿偏长，穿上能正好盖住他的白色板鞋鞋面——

然后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要不这学他还是别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