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记by书帛

乐园记by书帛

我和爱人都很期待一起去游乐园玩。

因为我们家住在郊区，楼层又高，所以拉开朝南的窗帘就能在晚上八点准时看到本市大型游乐园每天晚上必放的烟花。

他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游乐园的城堡下和我一起看烟花。

我们恋爱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园，所以他很想去一次游乐园，很想，非常非常想。

他能这样想我也很高兴，于是我点点头，笑着说好。

为了能去游乐园玩个尽兴，他做足了打算，每天都醒得那样早，叽叽喳喳吵得像是清晨扰人清梦的麻雀。

他乐不思蜀，每天都捧着平板电脑做攻略，说为了活络活络脑子——美其名曰是为了促进我们俩的感情，他会把归纳整理的游乐园事项一条条写了下来，用便签贴在家里各个角落里。

他哑着嗓子说：“这是收集品！”

“集全了有什么奖励吗？”我问。

“奖励……奖励我对你至高无上的爱！”他示意我应该感恩戴德。

好吧，真是不小的奖励，至少对我而言很有吸引力，我很乐意陪他一起玩这个独家寻宝游戏。

他贴了很多很多张，每天都会更新一张，直到我们一起去游乐园验收成果。

实际上我根本不用刻意去找，第一张是贴在冰箱上的，旁边就是我们俩在大学同学生日聚会上的合照，显眼至极。

那时候我们俩就已经确认了关系，只是还没向任何人提起。

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1.听说最近是旅游旺季，人很多啊！我们俩真的能好好玩吗？】

我把这张便签反复看了很多遍，顺手把第一张便签夹在册子里，趁着阳光不错，把罪魁祸首推去阳台晒晒太阳，又顺便把家里的床上四件套都换洗了一遍。

……

他能做到一天写一张，我却做不到一天找一张。

话是这么说，但我很快就找了第二张——它被压在饭桌玻璃板下面，字迹更加潦草歪扭，似乎是他忽然想到了才添上的。

【2.我们要带个保温杯装点热水放在包里，还要带面包吃！我看过攻略了，里面白开水十块钱一瓶真的很贵！！别做大冤种！！！】

我把便签叠好放在口袋里，叫他起床吃饭。他假装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慢悠悠地伸手在我脑门上又贴了一张，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没有躲，等他贴好以后才拿下来看。

【3.要早点去，看上午十点半的开园仪式，就在一进大门的地方，特别好找，门口的吉祥物雕塑真的很显眼。

我们尽量往前面站吧？听说开园仪式有时候很有趣、有时候又很短，感觉很看运气啊……我能不能看到有趣的那场？太短的话我觉得好遗憾。】

便签最后还画了一个哭哭脸的表情。

以前他写字很好看。他练过瘦金体，画过国画，厚着脸皮给我写的几封可以被称之为情书的信还压在抽屉里。

不过他现在的字迹和狗爬一样，如果不是我和他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肯定辨不出他写的是什么。

我不在意，从前写的好，现在歪歪扭扭的字体也有种独特的可爱。

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发现他真的很期待游乐园的开园仪式。可游乐园每天的人流量都很大，这并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像着了魔一样，连吃饭的时候好像还在嘀咕这件事，最后还莫名其妙地和自己置气了。

最后，他皱着眉拿起筷子宣告——

他要一个人沉思一会儿，让我不要打扰他。从六点到六点二十分，他都将不再和我说一句话。

当然了，因为这宝贵的二十分钟是晚饭时间，他根本顾不上说话。

我没理他，他也没理我。

等我收拾完又洗好澡回到床上的时候，他已经缩成一团睡过去了。

窗外游乐园的烟花声按时响起，告知我一天又即将过去了。

今天的小夜灯似乎比以往都要昏暗一点，我把灯罩转过来的时候，上面又是一张他新写的便签。

【4.如果看见兜售气球的工作人员，可以要求他们把气球抖一抖或者下来一点让我们拍照，一般来说他们不会拒绝的。可以把给我拍照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吗？】

反面写着：

［特别警告：拍立得的相纸真的很贵啊啊啊啊啊啊！相纸只剩一点点了，如果拍不出好看的照片你就等着回家挨揍吧！！］

我小声地说了句好，把他抱到床上，帮他擦了擦身子又换了身干净的睡衣。

他中途醒了，不过看了我一眼就又闭眼睡了过去。

我安置好他，松了一口气，看看时钟已经到了十二点。

我最近压力很大，睡眠质量也算不上好。本来是不想去医院看病的，但是捺不住他担心，所以还是配了点安眠药。

最后我按医嘱吃了粒安眠药，就在他旁边睡了过去。

……

我起床烧水做早饭的时他还睡着，做完饭想叫他起床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醒了。

他平躺在床上，还没发现我站在门口看他。他从床边的缝隙里摸出一只圆珠笔，用手压着，慢悠悠地写着今天的便签。

他当然不傻，很快就发现了我在偷看。于是他气急败坏地说了句“不许偷看”就拉过被角把笔和便签都藏在了下面。

我笑着解释说没有偷看，只是来叫他吃早饭，顺便让他帮忙把阳台的花浇一浇水。

他瞪了我一眼，没回我话，而是重新把便签拿出来开始写字。

看得出他小脾气上来了，我要抱他下床他还不肯，慢条斯理地下了床，竟直接把第五张便签交到了我手里。

【5.买票的时候记得给我买残疾人票！能省百来块钱呢！】

他靠着墙歪斜地站着，走了两步。

我答应了他一定会省下这笔钱，他这才老老实实地自己坐上了轮椅。

他高兴地抱着平板电脑操控轮椅到了阳台，用我准备的小浇水壶开始给他的多肉浇水。

我居家办公的时候他也喜欢陪着。我坐在客厅处理公司的事，他要么围在我身边，要么就待在阳台。有时候看看电影和小说，有时候傻愣愣地看着远处。

其实从阳台也可以看到游乐园城堡的一个尖角，晚上也能看见烟花。

但他最喜欢的角度还是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他说，因为卧室是最让人觉得放松的地方，从卧室的窗看到的烟花，比从阳台看到的要美丽的多。

我点点头，他言之有理。卧室确实是最能让人放松的地方，也是我们交流最多的地方。

我想一直陪着他，和他多说说话。

可惜工作上的麻烦事不少，家里要用到钱的地方也很多，以至于我找到后两张便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周。

【6.我真的好想和游乐园里的人偶抱抱，他们都好可爱！让工作人员给我们拍合照吧！可以打印出来裱在相框里！】

【7.我想买一个人偶的挂件挂在你包上！可是游乐园里的人偶真的好贵……

其实也不一定要买，我们就看一看也可以吧？】

这两张便签，一张被压在多肉的花盆底下，一张在沙发的缝隙里。

我忙于工作，都没怎么来得及细致地打扫家里，所以找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他到底还藏了多少张了。

也可能他就是没有写。

因为他呼吸有了些问题，呛咳越来越明显了。他一直说没事，我却还是带他医院看了看。

他不排斥去看病，只是每次到了医院就话少了起来。我知道，他也知道，医院对他的病症根本束手无策，我们只能两个共同探索活下去的出路，寻求一点延续的可能。

即使这种可能很快就会耗尽。

我推着他从医院回家以后，就买了个家庭呼吸机。

我害怕他吸入灰尘和碎屑，进门帮他换了鞋和口罩就开始卖力地擦拭轮椅的轮子。

“你也想试试？”我抬头迎上他担心的目光。

他嗓音依旧沙哑，因为呼吸不顺所以一字一顿地问：“你……累不、累？”

这么多年过来，他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也清楚他是什么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抱怨的，也没有什么不能相互体谅的。

所以我没逞能，而是点点头，说：“是有点累。”

于是把轮子基本清理干净以后，我换了张干净的湿巾，把最后的收尾工作交给他来做，让他再把和我们朝夕相处的轮椅好好擦擦，互相分担一点工作。

他擦着轮椅，我就专心研究刚刚拿到手的家庭呼吸机，在他身上正确无误地用上后又开始匆匆忙忙地准备晚饭。

他帮我准备了吃饭用的碗筷，感觉到自己还能帮上点忙，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慢慢地用勺子舀着碗里的流食，一勺接着一勺放进嘴里，我没有帮他。

一顿晚饭吃得又迟又慢，一抬头，时针又指到了八点。

他当然也察觉到了。

“今天……也有……烟花。”

勺子“当啷”一声落回了碗里，他笑了，扭头向窗外看去，惊喜地让我也一起看在天空中绚烂迸发的花火。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窗外看去，不过片刻又收回了视线，落在了他苍白到透明的脸上。

我也笑了，听到自己说：“对，很漂亮的烟花。”

……

我们心照不宣地一起生活着，去游乐园的计划却空有规划，没有行动。

我必须有更多时间照顾他，所以不得不调低了工作强度。

这也意味着我们俩的生活会变得拮据，我们只能靠他的补助金和我微薄的工资来糊口。

先去了医院、后又买了呼吸机，这段日子的花销不小，而光是游乐园的门票钱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努力攒钱，希望能快些带他去游乐园。

他说他想去，可他从来不催我。

而且我们确实有在努力省钱，因为他和我都没什么花钱的爱好。从前他喜欢写书法，可他现在也写不了，也只能就此不了了之。

我偶尔推他去楼下走走，他就会让我看钻在车底下的流浪猫，问我“它们吃得饱吗？”、“会有人想收留它们吗？”之类的话。

我说会的，低头看过去，心里却是一酸。

他很喜欢小动物，我也很喜欢。

他想养，我也是。

早年的时候我们收养过一只被弃养的德文猫，但是自从那只猫得了猫腹水去世后，他就再也不敢养宠物了。

而且没过多久他的病情就严重了，所以宠物的事情也没了下文。

是这样的——我们连自己的日子都过的一塌糊涂，又有什么能力再多照顾一个家庭分子呢？

我推着他上了楼，或许是有些伤感的缘故，他才进门就又开始急促地呛咳。

我连忙为他连上呼吸机，喂他喝了点水，照常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把他安置在床上。

我跪在地上去擦轮椅的轮子，起身把轮椅推进卧室，松了手才发现轮椅的椅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贴了一张便签，上面写着：

【8.我好想和你一起玩过山车！】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了贴上去的，明明这几天我们寸步不离地在一起。

短短一行字，写的歪歪扭扭，已经比前面几张都更难辨认了。

他当然看出了我的犹豫迟疑，干涩地开口：“有渐冻症……不可以……玩过山车吗？”

我不知道，但他现在这样，当然不可以。

我望着用呼吸机吸氧的他，望着躺在床上看向我的他，看着眼里依旧充满希望的他——我努力想要抚平自己皱起的眉头和颤抖的嘴角，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

可我就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怎么可能对他说一个不字。

我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笑着说当然可以，游乐园的过山车最后一排就是残疾人专座，那有什么理由不给他坐呢？

他听到了我的话，嘴角微微勾起，在呼吸机面罩下缓缓绽开一个动人的笑容。

他笑了，我只能跟着一起笑。

……

后来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雨，游乐园的烟花都没能冲破乌云在高空绽放。

他肉眼可见地有些消沉，却也没有唉声载道。他已经不能自主行走了，只能被我抱着在各处转移。

我以为他会难过，难过自己就这样失去了某些自尊。

可他却不以为意，他最后给出的解释是：没关系，他现在每天都能像公主一样体验到公主抱。

我被他逗笑了，帮他洗澡的时候拿橡皮小鸭在他旁边捏得吱吱乱叫。

橡皮小鸭的叫声有些不对，我拔开塞子往外倒了倒，才发现里面还塞了一张被卷起来的便签。

【9.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他的字迹已经很难辨认，但我知道他写的一定是这一句。

我收好便签，认真地说：“我也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抱着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又是一天过去，烟火的光飞快地上升，在城堡顶端绽开，点亮了他的眼。

每天都消失在夜空中的烟火是握不住的，而我面前的人却是可以轻易抱住的。

他很轻，抱在怀里没有重量似的，好像很快也会和烟花一样飞走。

我忽然想通了。

看着窗外绽开的烟花，我激动地说：“不拖了，我们明天买了票，后天就去游乐园怎么样？”

他坚定地嗯了一声，看向我的目光中满是期待和兴奋。

我不想再拖下去了，我真的想在仅剩的时光里抓住我随时都有可能消逝的烟火。

我难得没有服用安眠药也睡了个好觉。

我们俩神清气爽地起床，还是坐在桌前吃了早饭。

他照常自己用手推着轮椅去给阳台的盆栽浇水，我坐在沙发上点开手机，本来是想买去游乐园的票，打开却发现人事部给我发了消息。

我指尖颤抖着点开，果然是公司的辞退信息。

不可置否，我本来就已经从线下办公转成了无限期的线上办公，那一点减少到不能再少工作量随时都会被别人取而代之。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还频频请假，公司要把我开除就是迟早的事。

偏偏是这个时候。

“怎么……了？”

他推着轮椅背光朝我过来，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他内心是那样的坚韧，可他的身体注定了他只能是一棵不能独立存活的菟丝花。

我喉头哽了哽，无能为力。

我该怎么办，他又该怎么办？

如果我再出去找工作，他一个人在家又能怎么照顾自己？

他得的是没法痊愈也没有任何治疗手段的渐冻症，而我们俩是如此普通——

普通到请不起住家保姆也付不起住院的高额费用，普通到得了这种病，只要有一方不工作就只能非常拮据困苦地生活。

不生病，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穷。

我想把住的这一套房子卖了，再买到别的地方去，这样起码手上还有些钱可以用，在我没找到工作前还能周转一下。

可他的身体根本不允许我们这样折腾，房子的出手和买入也没有那么容易，这个计划注定是行不通的。

我明白，只要目前能快速再找到一份居家办公的工作，目前的困境就能缓解……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明白了自己是我的拖累，明白了一切。

他推着轮椅到我身边，吃力地摸了摸我的手，说：“我们过几天……再去……游乐园吧。”

我一愣，气他太懂事也太善解人意，有些固执地回：“去，为什么不去？”

“因为你还没……找到最后一张……便签。”

他苍白的脸上还绽着夺目耀眼的笑容，“等你找到了……我们就……去。”

他从来没说过这场游戏的规则，也从来没说过便签一共有几张，我只能把这场寻宝游戏进行到底。

所以我没有重新制作简历再投出去。

那一整天，我除了做必要的家务和三餐喝照顾他以外，其余时间都在找他写的最后一张便签。

浴室、阳台、客厅，盆栽底下、轮椅旁边、餐桌垫下，家里的角角落落我都找遍了，哪里都没有。

……哪里都没有。

七点五十分，我叹了口气走到卧室里，他已经把轮椅推到窗边了。

今夜万里无云，再过十分钟，盛大的烟火又将上演。

不知道在城堡下近距离看着烟火的人们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我想象不出来，也不愿意去想了。

我跪在他身边握着他微凉的手，没有看向窗外，在烟火开场前的十分钟里，只是一直、一直、一直看着他。

我看着他，直到一声嘶哑的暗鸣伴着亮光划破天际，紧接无数爆破声肆起，空中星如雨落，漫天火树银花，几乎映亮了半边云天。

很美，这烟火肯定很美，可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

“其实最后一张便签……我根本就没写。”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无数肆起的烟火。

我哽咽着说，我知道。

我知道，他一共就只写了九张便签——

因为我在寻找不存在的最后一张便签时，发现昨天还剩三分之一瓶的安眠药已经空了。

我知道，可我什么都没说。

我们相拥着，透过卧室的玻璃窗看在远处天空绽放的烟火。我好像能看清城堡的全貌，那是透着希望的幻彩色。

他牵着我的手登上城堡的顶端，我们伸手就能把烟火握在手中，轻松触及那穷尽余生也够不到的高度。

烟火的绚烂只有刹那，很快，窗外又归为了一片寂寥的虚无。

一天又过去了。

……

我伸手把吸附在他脸上的呼吸器拿了下来。

他一直看着窗外，可最后的最后，头却是侧向我的。

我摸着他的脸、叫着他的名字，那一刻想说喜欢，想说思念，想说爱，想和他说很多很多话。

可他只是噙着笑容阖着双目，像一位纯洁神圣的天使那样永远睡去了。

……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明天、后天、大后天……每一个没有乌云的夜晚，盛大的烟火都一定会如期绽放，就和今天一样。

只是我和他的烟火，在今天就此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