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俱乐部by沈狮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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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前方到站——终点站：光湾广场。

下车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从列车行进方向的左侧车门下车。下车时，请小心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欢迎您再次乘坐江城地铁二号线……】

江念博在甜美的报站女声中一个激灵，本来趴在脑子里的瞌睡虫四散逃逸。

他点亮手机，看到【2012年8月13日星期一09:27】，长呼一口气。

虽说“周一周一，奄奄一息”，但万幸时间还早。

纸箱在脚下散发着雨水泡透又蒸发的特有霉味，江念博也顾不得许多，一把举起抱在怀里，顺着拥挤的人|流挪出车门。

他穿过印有【百年江城，敢为人先】标语的过道，上了扶梯，缓缓往【光湾广场-C】地铁口挪去。

扶梯上挤满乘客，摩肩擦踵，前胸贴后背。江念博怀里搂着个有异味的庞然大物，自然引来周围的嫌弃目光。

他往上抻了抻胳膊，嘴角不时扯出相同弧度，对身前身后被他妨碍到的乘客奉上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恍然间，却又觉得，成千上万张不同的脸，在人世间这个大型万花筒中其实并无区别，都晃出枯燥且一致的光斑。

而他自己，也是万花筒小小彩片中面目模糊的一员。

有着急往上跑的都市丽人从江念博所在的左侧擦身而过——她背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longchamp经典款“买菜包”，一看就是快要迟到的打工女郎。

都市丽人走得急，把江念博撞了一个趔趄，手里拎的热干面塑料袋蹭上他的小臂，拖出一串芝麻酱的淡黄痕迹。

江城乃国内知名的火炉城市之一，或许是气候的原因，江城的姑娘们，脾气个顶个儿地冲。那女郎剜了江念博一眼，眼影亮片闪出刺目光泽，堪比鬼片特效，把他吓得够呛。

江念博正哆嗦着，只听女郎又怒气冲冲丢下一句：“拐子，你黑老子！挤地铁抱这大个箱子，你要搞么斯？（大哥，你吓我！坐地铁带这么大的箱子，你想干什么？）”

未及江念博回话，高跟鞋就蹬蹬蹬地踏远了。

好嘛，先发制人，锅甩得相当麻利。

身旁乘客不断往上涌，凝成洪流。

江念博想了想，没有动。

算了，反正自己是要走回学校的，不赶时间。

在近四十度的气温中，抱着如此沉重的箱子，其实他很想拦一辆出租车直奔宿舍楼下。

然而摸了摸口袋，实在囊中羞涩。

更何况，光湾广场这地方，人挤人车挨车，曾经一度令无数乘客闻风丧胆的“江城传奇公交车521路”到了此处，也像个掉进海洋球里的草莽英雄，只有缓缓挪动的份儿。

光湾广场所在的江城光湾高新技术开发区，是江城近年来的新宠地段，广场也是全市瞩目的“地标性建筑”。

和其他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一样的是，要通过光湾广场，有四种方式：地铁，公交车，出租车，和两条腿。

和其他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不一样的是，这其中，走路的速度，反倒最快。

有一瞬间，江念博突然发觉，自己二十七年的人生，似乎和这个广场一样——越着急赶路，越适得其反。

江念博刚来上大学的时候，就听师兄师姐说过光湾广场片区悠久的历史。

其实二十年前，这里原本是偏远郊区，因为地价便宜，江城又是著名的教育之城，因而高校成了拓荒者——以光湾广场为圆心，方圆五公里内，逐渐建成了江城科技大学、江城地质大学、江城财经政法大学等几座高校的新校区。

建筑不少，人不多，光湾区一度被叫苦不迭的学生们戏称为“青青草原”、“熊孩子大学城”。

所谓“青青草原”，在于光湾广场附近全是荒芜的草地，连邋遢的小野猫都嫌这里没吃食，不愿停留。

而“熊孩子大学城”名号，更是来头不小。

——江城科技大学的校园BBS【江照黄鹤】上，曾经霸榜近半年的十大热门贴之首，便是【熊出没注意！周六早上我在三号教学楼里看到一个怪物……】

几百万人口的省会城市，全国排名前十的985大学，竟然有熊？！

学校当即慌了。

这要是处置不当，帖子很快就会从【熊出没，注意】变成【熊出，没注意】。

有熊一事，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江城科技大学保卫科连同光湾区公安局片警出动，才在冷清的教学楼一楼杂物间处，抓到了一只不知多少天水米未进、瑟瑟发抖的野山羊。

原来这一出不是《熊出没》，而是《喜羊羊与灰太狼》。

山羊“被捕”当天，江念博正和师兄弟们一起准备开DOTA2，听到消息之后笑出了声，觉得这个地方，和“青青草原”是还挺配的。

然而，恰恰是这几所重点理工财经院校，让鸟不拉屎的光湾广场，从变成了如今人头攒动的“宇宙尽头”。

常言道，科学技术是第一发展力。

十余年前，江城市政|府围着几座高校画了个圈，撒钱撒资源，开始大力鼓励大学生双创项目。学校敏锐度也很高，纷纷跟进——还真就成了几个以光通信、电子信息而闻名的企业，人虽然少，但因为掌握核心科技，闷声发了大财。

“光湾”因此得名。

常言又道，GDP的本质是“搞地皮”。

小公司渐渐壮大，房地产商自然闻着味儿赶了过来。

商业综合体、新兴住宅区、配套的医院公园，互相较劲一样，一夜之间就冒了头。现如今，以【光湾广场】地铁站为中心，建筑、公路、汽车、金钱，裹着攒动的梦想、欲望与野心……蛛网一般四散辐射开去。

地铁站八个出口，创下了整个华中片区的记录。正上方，是曾无数次出现在江城宣传片上的“光湾”雕塑。雕塑模拟光线传输，流线合围的造型颇有科幻感。

但在此刻江念博眼中，这个雕塑却酷似一个巨大的油炸面窝。

他费劲巴拉地腾出一只手揉揉肚子。

忙活了好几个小时，还没来得及“过早”（吃早餐）呢！

饿了。

火炉城市就要有火炉城市的样子。太阳到了此地，也全然没了太阳系霸主的样子，像个矜矜业业的社畜，不敢有一丝怠慢。

夏日的酷热从早间便已开始发挥威力。

江念博额上的汗早已滑到颈侧，又呲溜钻进了T恤里。他抱着纸箱，在拥堵的公交车尾气中，走到光湾广场步行街。

步行街常年迎来送往的是慕名而来的游客、考察团，以及刚来江城一脸懵懂的大学新生——因而这里消费高得令人啧舌。就连一杯平平无奇珍珠奶茶，都能卖到十八块八。

都是费尽心思装修的网红店铺，就差把“我很红我也很贵”这几个大字写在店门外。连最外面的星巴克，都有模有样地立了个【ILOVEJC】的咖啡杯雕塑。

卖的东西也各有各的奇葩，什么奶茶鸡蛋仔、桃胶牛油果酸奶、轻奢麻辣烫、养生热干面……好家伙，热干面那玩意儿重油重盐，里面还撒着亚硝酸盐超标的萝卜干。

店主，你TM翻译翻译什么叫养生？

江念博不敢停下来，怕一旦驻足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于是目不斜视，迅速穿过一排花花绿绿的网红早餐铺子，循着飘着油花的黑灰色泥水，拐到了后方的【光湾街】。

说是“街”，但这里的老土著们早已拿着拆迁款和租金美滋滋搬了出去。现下这里也是一排矮小排屋搭成的商业巷道，排屋大多由更偏远的郊县人以及外地人承租，做些小生意糊口。某种程度上算是“光湾广场步行街”的低配。

不过因为地段不太占优势，和光湾广场步行街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正如这座准一线城市的面子和里子。

“低配步行街”生意杂得很，小吃、网吧、手机电脑维修、水果、鸭货、小饰品……店铺门脸不大，间或有店面放着《江南Style》的音乐，在“OppaGangnamStyle”的声音中，鼓点敲得欢快——这可是2012年开年以来，横扫五大洲的“正球级”的网络神曲。

光湾街店铺招牌也都各有各的土味，甚至土出了某种奇怪的可爱。

【光湾夜宵大排档（主营砂锅粥鸭货炒菜）】、【七七吧鸭脖】、【老五烧烤】、【至尚造型&美甲美睫瘦身】、【金陵灌汤包·土家酱香饼】……

被油烟和锅底灰熏得油腻黢黑的招牌之间，一块清爽简单的小黑板带着几分反差萌，格外引人注目。

只见上面用正楷规规矩矩地写着：

【胖姐面馆供应早歺

热干面叁元

加牛肉捌元

牛肉面/粉捌元

海带豆腐面/粉伍元

面窝/麻团壹元伍角（伍元叁个）

茶叶蛋壹元

煎蛋/虎皮鸡蛋壹元

豆皮伍元

豆浆壹元伍角】

字写得板正，卖的，也都是些正常的原教旨主义中式早餐。

“胖姐，一碗热干面，不要葱花不要香菜。”江念博来到【胖姐面馆】，将怀中抱着的纸箱放在店门口。

“来了！”店主爽脆清亮的声音响起，问他，“小江博士，这么一大早，从学校出来的吗？”

江念博一听这声音就分外安心，于是拣些店主爱听的话说：“那必须的！专门来支持你生意。”

江念博在江城科技大学读了九年书，从十八到二十七的大好少男年华，全搭进了GPA、保研保博、发论文写PPT的枯燥生活中，赔在了科技大学的教学楼、实验室和食堂里。

常有学弟调侃，江师兄你这么帅，怎么还没交女朋友，真想活到三十岁还当魔法师？

他就露出八颗牙笑。

除了笑还能怎么办呢？又不能直接承认自己喜欢男人。

学弟死缠烂打，江念博只好回答说，女朋友自然是交了啊，姓柯，大名一个妍字。老漂亮了。

学弟不相信，问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位叫“柯妍”的嫂子？江念博便说，柯妍来无影去无踪，毕竟，金庸老先生曾经告诉过人们，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可不，科研虐他千百遍，他待科研如初恋。

和科研“谈恋爱”的日子不好熬，幸而还有些能喘口气的地方。

一有空，他就会来【胖姐面馆】过早。

从十八岁到二十七岁，如是整整九年。

原因也很简单，隔壁店铺是他办了会员的网吧，每到大考结束、赶完实验进度或者论文投中，他都会和师兄弟来这里通宵打魔兽世界。

江念博本来已经走进店里了，愣了愣，又退回门口看了下门口的黑板：“你家招牌什么时候换了？这字儿写的，正儿八经的颜真卿楷书，可以呀！”

早餐店的店主人如其名，是个眉目清秀的微胖小姐姐，脸颊脖颈叫热汗和面汤的蒸汽熏得有白似红。胖姐也瞄了瞄门口，不以为意道：“喔，你说黑板——上个月隔壁门脸新来了个爹爹（老人家），爹爹昨天看我这招牌上的字有点模糊，别个顾客来吃饭总是算错账，就帮我重新写了。”

“么斯（什么）颜真卿颜假卿，我不懂，”她冲江念博一笑，“就是看着模子蛮正（很漂亮）。”

【胖姐面馆】店里没空调，江念博点点头，捡了个正对着电风扇的位置坐下，撩起T恤吹风。

面馆外面的煮面锅里冒着袅袅热气，他盯着看了几秒，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多加点儿芝麻酱。”

作为北方人，他信奉“给我一碗芝麻酱，我能蘸遍整个地球”的麻酱教，很好这一口儿，真饿起来，哪怕麻酱蘸鞋底，都能嚼起来。

……

胖姐麻溜儿地朝纸碗里舀了三四勺油亮的芝麻酱，又多添了些酸豆角萝卜丁。

芝麻酱香裹着麦香，咻咻地往江念博鼻子里钻，江念博一脸陶醉的表情：“姐，《舌尖上的中国》你看了没，今年夏天最火的美食纪录片，要我说，《舌尖》不来采访咱们胖姐，真是亏大发了！”

“小江博士书读得好，嘴也甜，关键是长得也蛮帅！”胖姐打量着他，笑道，“你看看这高鼻梁、大眼睛，睫毛比姑娘家家都密。小江博士，我都羡慕你哩！”

胖姐和他相识九年，在店里捡到过他遗忘的校园E卡，知道他姓江，大名叫江念博。便亲切地喊他作“小江博士”。

被异性盯着的感觉太变扭，江念博摸着鼻头，转移了话题：“姐，你妈妈还好吧？”

九年了，他也知道了胖姐的许多过往，小姐姐早年在南方打工，结婚又离婚，江城的家里还有肝癌晚期长期卧床的母亲，看病吃药无一不要用钱，于是硬生生一个人撑下了这家店，日子过得相当不容易。

“谢谢关心，我老娘还阔以撒！”胖姐答得爽朗，她身上一袭白底碎花连衣裙随着煮面翻勺的动作荡悠，粉红小花在雾蒙蒙的水蒸气里，显得分外耀眼。

对有些人来说，苦难就像是穿在身上的漂亮小裙子——接受它，便也不觉得有多难熬，扛下来之后，还能向这个操|蛋的世界炫耀一番，告诉它自己有多厉害。

“可以就好。”江念博心中感叹，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轻轻地道。

想起前几天打电话时，父亲告诉他，母亲最近因为忙于农活也总是腰疼，有一次还昏倒在了家里的麦田中，他便推己及人地补充：“咱们爸妈这一代，辛苦操劳了一辈子，不容易。”

胖姐把热干面递给江念博，看到他白净脸颊上方的一对熊猫眼，啧了一声：“我知道。小江博士，你也不容易，暑假了还起这早，学习学得几造业（真作孽）！”

“业”字被胖姐拉长了声调，像是热干面中突然拖出的一条长萝卜干，十分夸张。

江念博贪婪地吸吮着，与此同时笑笑没答话。

离博士毕业还有最后一年，行百里者，不能拉胯在这最后十里路上。

他当然要早起努力，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努力。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江念博终于在眼泪中明白，当年的这种失智行为，有一个在网上大热的专属名词。

叫做“内卷”。

筷子刚伸进纸碗，江念博就听门外传来了火药味很浓的争执声。

“先生，我怎么就是奸商了，您这是什么话？”

“个斑马日的（他X的），老子嗦滴（说的）是正宗滴江城话。你搞么逼（你干什么）？”

江城名中带“江”，乃三江交汇九省通衢之处，市井文化流俗驳杂，三教九流者众多。于此处讨生活的人们性情颇为直爽，但凡说话，便是“老子”、“么逼”、“个斑马”在半空乱飞，各个恨不得占尽便宜，争当对方的十八代祖宗。

因而哪怕是和里和气地交流，也都像极了骂架。

好平和的江城人，好优美的江城话。

但门口显然是真·骂架。

“老子换个手机贴膜，屏幕叫你搞碎掉辽，老子信辽你滴邪（我真是服了）！”

“这位先生，您是睁着眼说瞎话呢吧？这手机，明明是您自己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你说老子扯白（撒谎），老子才要问你长眼睛了冇？你吖是辣过（哪个）眼睛看到是老子自己摔滴撒！这手机，新出滴爱疯四艾斯（iPhone4s），要八千多块钱，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老子有毛病，自己克（去）摔这八千块？”

江念博不堪其扰，索性捂着耳朵，盖住一声又一声的“老子”，只想专心享受眼前这碗“doublesauce，少少香菜”的无上碳水美味。

筷子还没伸进嘴，只一瞬间，天旋地转。

他连人带碗，以一种“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奇诡姿势，扑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