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琉璃草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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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歧看着他的时候，路离缓缓地垂下头去。

他把手搭在了自己的心口，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这么做的时候有一种病弱的感觉，他的皮肤很白，于是愈发显得弱不禁风。

方歧在心底偷偷翻了个白眼，然后他依旧木着一张脸。他的手里拿着从实验人员那里接过来的记录板，他轻轻用笔敲了敲，然后没有同情心地开口问到：

“姓名？”

“路离。”

路离回答，方歧有点儿意外于他的配合，挑了挑眉迅速记下，然后补充道：

“实验体编号010也是你。你自己记住。”

路离这次没有睬他，方歧也不管，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当年事故发生时的细节吗？比如说，你为什么会被埋在雪下？”

“雪崩。”

路离开口，他扫了一眼方歧，他其实有一点不耐烦。但从路离看他的那个眼神中，方歧读出他并不是一个难以合作的对象。

“抱歉，我只记得这么多。”

在方歧即将开口询问下一个问题时，路离抢先开了口。他说“抱歉”的时候并不真的显得歉疚，方歧点头，然后很快关闭了记录板。

“我也只需要询问这么多。”

他放下记录板，他在做这些的时候身姿依旧笔挺，和每一个经塔之手后训练有素的哨兵一模一样。路离盯着他身上的衣服看，然后他抬起头，他的眼底露出一点疑惑：

“你——”

他眨了眨眼，然后下意识的蹙眉：

“你的向导在哪里？”

“我没有向导。”

方歧回答，他在回答此类问题时并不会有特殊的倨傲。他和过去每一次解释这个问题时一样平静：

“我不需要。”

“不可能。”

路离哂笑一声，他的神情里有一点不屑，就仿佛方歧是一个假装成熟的三岁小孩。“把你的向导叫来。”路离说，他表现出与一个成熟向导截然相反的焦躁，下意识的想要远离方歧：

“这太危险了。”

“我不需要。”

方歧说，大概是路离表现得太过激烈，他不屑地冷笑一声，站在原地讥讽的开口：

“此外我认为你现在并不存在精神失控暴走的可能性，你的精神世界看起来比你的记忆更加混乱。”

“尽管你是一名向导，路离。”

方歧念了他的名字，声音疏冷平静。他收起了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嘴角落下来，就像一柄锋利的刀刃。

路离不再说话了，他转过头去望向实验室银灰色的墙壁。方歧说得很对，但他的确有点伤到心了。

“别难过了。”

然后他听见方歧干巴巴的开了口。

竟然还会安慰人吗？路离想。他重新扭头看向天花板，准备支起耳朵听听方歧还会说些什么话。然后他就听见方歧站在原地，一板一眼地对他分析事实：

“希望你好好配合。你对塔有很大的研究意义，我们会协助你修复你的精神世界，因为它也是研究的重要部分。”

路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问：

“如果修不好了呢？”

方歧盯着他，冷哼一声开口：

“那你就没用了。”

没用的人，丢进雪山里，埋掉。

方歧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手下的部队与实验员们都认为他在开玩笑。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基地里终于抓住了敌方埋伏的间谍。在漫长的逼供之后，方歧的手下来询问他如何解决。

塔给出的意见是“自行处理”。方歧坐在监控室里，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上述内容。

原来他一直在认真地给出警告。

那也是一对哨兵与向导，拖出去处理的时候，听说哨兵还留着最后一口气。他在审讯室里因为精神链接的断裂已经疯了，但在大雪里他爬到向导的身上，拼命搂住那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后来他当然也死了。方歧远远地补了一颗子弹送他上路。

没见过这场面的研究人员说方歧的心比枪管子还冷，见过世面的军方人员苦笑，说好歹枪管子还有热起来的时候。

方歧没有。他没有体会过哨兵与向导之间深度链接的滋味。他不知道找到一个匹配度百分之八十以上，乃至九十、九十五的向导是一种怎样命中注定的缘分。他只知道“塔”的命令，所以中央也有人说他无情，暗地里称他为“塔”最忠诚的走狗。

刚巧，方歧的精神向导是狼——

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是“狗”。

路离眯了眯眼，他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什么，颇为无赖地开了口：

“你们这里有没有精神向导是小兔子小老鼠之类的家伙？”

他很没有自知之明地问，然后大言不惭地冲方歧道：

“给我找一个来，我要摸着玩。好久没摸过毛茸茸的东西了，手痒——少将，你也不希望最后因为我的不配合，导致你们研究整个失败吧？”

但方歧到最后也没有批准路离特殊的请求。

路离之后被绑在实验室的观察台上过了三天，在此期间研究人员从他身上抽了许多管血。方歧依旧对他严防死守，路离见得最多的就是那只白狼。

有时候方歧并不出现在他面前，就由这只白狼来探视他。方歧不在的时候，白狼看起来无比骄傲，面对路离的打量展示出不屑一顾的姿态。

“哨兵，精神向导是这么用的吗？”

路离问。彼时他刚转入普通监护室。他尚且没有恢复直立行走的能力，所以不得不坐依靠轮椅前行。

他很快熟悉了轮椅的操作，并用高超的轮椅操控技术绕着方歧打转：

“哨兵，你为什么不说话？”

方歧正在和研究人员核对情况，确认下一次要向“塔”汇报的内容。他冷冷扫了路离一眼，然后扭头给路离的看护人员撂下一句话：

“给他打一针镇静。”

看护人员流露出一点儿为难的神色，但很快立正说“是”。主要负责人的脸上流露出短暂的不忍，但面对看护的动作，他什么也没有阻止。

路离震惊地看着那个人转身备药，动作一气呵成，在针尖抵上自己的皮肤时，终于忍不住出声质疑：

“等等……你们难道意识不到他在开玩笑？”

方歧扫了路离一眼，那双淡漠的深灰色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站在他身后的白狼跟着扫了扫尾巴，但很可惜没人看见。

“不会有不良反应的。”

看护人员以为他在害怕，格外贴心地对他解释：

“哨兵向导专供的镇静剂是无害的，我们会控制剂量，只是再睡一个好觉罢了……先生，您需要休息，祝您晚安。”

路离拒绝这样的幽默，因为现在是白天，而他睡了许多年。

方歧一定是故意的。

路离想，他没有看方歧，他在陷入混睡前一直恶狠狠地盯着那条白狼。白狼在某种程度上是方歧意志的投射，但精神体和他们的所有者并不完全相像。在被路离盯了很久之后，白狼扭过头去，把看起来格外柔软的后颈埋进了方歧垂下的手心。

然后路离就看着背着手不苟言笑的方歧少将，微不可见地捏了捏白狼的脖颈。

路离又陷入了沉睡，即便他在过去的数十年间都在持续不断的睡觉。

他的睡颜平静。他的眉眼微微垂下来的时候，也会有雪山信仰中山神般的悲悯。

他像春日来临前夕将要融化的冰，他应该随流水融入土地上的每一条溪流，随溪流走遍世界上每一处角落。

这是因为他本来也是个向导，或者说，他一直是个向导。

但是他现在的精神世界一团糟，就和基地外连绵不绝的风雪一样糟糕。他闭上眼时只能看见支离破碎的世界，天地倒悬，连成一片没有出处的白色世界。

他感知不到自己精神力的存在，他的精神体无法成形，只有现有的精神波动数据足够证明他是一名向导。

向导通常都会有展开精神屏障的能力，但路离在每一次尝试中都失败了。他的精神屏障像爆炸现场的车窗玻璃，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窟窿。

路离觉得也许他可以直接在边上写个欢迎光临？

反正他的精神世界也看不见隐私秘密。

实验人员汇报数据的时候他带着恬淡的微笑，然后看着记录员在评级表上写出E-的结论。

意思是，他绝对无能。

“那些评级为E的向导或者哨兵，他们会怎么样？”

路离问，他躺在床上，在试图背着面前的监护者进入精神世界时被强制打断。研究员不愿意冒着失去实验样本的风险让他自行尝试，所以路离的一举一动都得到了最严密的监护。

他动了动，在监视下换了个更舒适一点儿的姿势。

“他们不会怎样。”

研究人员对他微笑，然后仔细地记录他们之间每一句对话：

“他们会被分配难度较低的工作，或者直接回归普通人的生活——当然，塔仍然保持对他们的监视。哨兵与向导的能力再弱，放在普通人的身上也是天才般的存在。塔不会希望社会上再多出几个连环杀人犯的，毕竟现在已经够乱了。”

“不要胡说，奥尔森，你的话也会被记录下来的。”

有人从背后拍了拍这位研究人员，路离看见他做了一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那个严肃的实验人员转过头来，对着路离露出一个和善，但并不亲切的微笑：

“不用担心，这样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此外，我们会尽力帮助你重构精神世界，也许精神世界的崩塌在你那个时代意味着死亡，但是现在……”

他耸了耸肩，路离觉得他并不像有信心的样子：

“但是现在，至少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他说的是真的吗？”

路离在方歧下一次巡查时问了这个问题。他从床上坐起来，很配合的卷起袖子让研究员抽血。方歧在那一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然后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从理性的角度出发，他是在安慰你。”

“好吧，我以为你也会尝试安慰我。”

路离抽完了血，对着那名年轻的研究员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和雪山上的晴日一样灿烂，今天的研究员是个新人，与他对视后忍不住的红了脸。路离很漂亮，这是他们几位研究员在私下的谈论中一致得出的结果，并且他们认为路离很适合成为一个蛊惑人心的神职人员。

没有人不会为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心软，除了方歧。

方歧的唇边始终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他眉眼冷峻，看路离的每一眼都像是不怀好意：

“不要白日做梦，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