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2022-12-13 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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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指数:8分
全江湖都在蹲我盟发糖by十又五凌耀柳蕴杰小说在线阅读
“报!——”
卯时正刻,与人迹尚少的街巷不同。
清河县县衙内早已是全员在岗,陈荣,牧予两位都头带领着一众衙役,正在公堂井然有序地向胡县令汇报夜里各队的巡查情况。
眼见大家负责的县内各区域都没有什么异常,胡全悬了一整夜时时挂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了个踏实,伸手接过荀师爷准备好的热茶,打算暂且享受一下难得的平静。
可惜茶还没到嘴,这一声明显带着急促与张惶的通报就又让他险些心脏骤停。
“大人,那个走街串巷卖早点的王老头来报案!他说方才在紫羽街薰衣巷口发现……一具女童尸体!”
“尸体!?你可问清楚了?我等整夜下来分明连个歹人的影子都没见着,怎地这刚到清早就出了命案?!”
“回牧都头,小的确定那王老头是这般说法!他看到尸体后是扔下担子就跑来县衙,小的见他实在是被吓得不轻,就叫他等在门首缓缓,小的好不容易问了清楚才进来禀告……”
“大人!属下敢对天发誓昨夜那紫羽街确无异样!尤其是从前几日发过官告之后,一到夜里,唯有咱县衙的人手在街上,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或是形迹可疑的人出现,我等是绝不可能毫无察觉的!望大人明鉴!”
牧予是个直肠子,眼看不但自己的巡夜成果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变得荡然无存,而且目前的形势还隐隐带来一丝自己成为嫌犯的可能性,当下哪里敢迟疑,连忙剖白起来。
“大人,牧都头所言不假。此事实在是太过蹊跷,我等还是应尽快赶往现场查探!”
陈荣和牧予素来交好,又是清河同僚,如今县内发生惊天大案,整个县衙都是一派严肃紧张的气氛,人人都恨不得使出十二分精神用在破案上,更别说他们两个素有威名的“清河护法”了。
因此陈荣毫不犹豫地先替牧予作了保,随即又建议现场勘察。
“大人以为如何?”
“……”
大人并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此刻的胡全宛如一只霜打的茄子一般瘫坐在公案后的椅子上,再提不起半分心力用来应付眼下的形势,头脑中唯有一个念头。
贼徒!
简直就是一帮胆大包天凶残至极的贼徒!
胡全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昏官。
最起码,自从就任清河县令一职以来,他都是有一心一意为百姓谋福的。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回报,想这清河县在经过自己一年多的治理后,虽说不见得能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步,但离此情形也差不太远了。
作为一方父母官,看着治下百姓们安居乐业,邻里间和睦相处,尤其是旬月也出不了一件纠纷或者一桩案子,更遑论牵扯人命。
这胡全的心里,真的是就像如今这大好的春光,一片明媚亮丽。
但老天爷显然不想让他继续亮丽下去。
也许是早上的时候,街道上逐渐变得熙熙攘攘起来,会有妇女带着孩子出来采买饭食菜蔬,虽然有时候只顾盯着手中的货品和卖主砍价,偶尔也会因为孩子想要个什么小玩意儿赖着不走而训斥几句,但只要吩咐一句别乱跑,就有孩子会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肯定。
也许是午后,吃过饭的人们出来晒着太阳小憩,在他们的视线之内,孩子们也聚在一起玩耍,可能大人们闲话谈得久了,孩子跑得远些也不会注意,不过只要吼一嗓子,不一会儿就会看到自家的小兔崽子颠颠地跑过来,跟着自己回家。
也许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可口的晚餐来犒劳一天下来的辛勤劳作,妻子备菜丈夫烧汤,幸福洋溢的同时,还有那流着口水又不肯规规矩矩等在厨房外边的孩子在脚边乱窜,于是拿饭勺轻轻敲一下这小家伙,后者便识趣地跑去屋外闹腾,或是看着太阳落山,等候夜晚来临。
……
不过才两三日的光景!
整个清河县,竟然有三十多户人家丢了孩子!
年龄俱是七八岁上下,正是离不开大人需要陪伴照顾而又容易被人贩子盯上的年纪!
哪一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人们只是哭哭啼啼地讲着诸如“转身的工夫就不见了”,“一向不乱跑”,“家里人都在忙”之类相似度极高的话。
既然线索有限推断不出什么,胡全就立马组织人手进行了全县搜查。
怎奈他们的对手实在是行事隐蔽得紧,这帮人迅速得手后,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他们的些许踪影,连被拐走的孩子也是下落不明。
三十多户人家的孩子啊!对于一个素来太平民风淳朴的地方来说,这是何等的惊天大案!
身为一方父母官,如果不能尽快破案找到孩子严惩恶徒,别说不能给那三十多户苦主们一个交代,整个清河怕都是要人人自危,以后将永无宁日了!
胡全下定决心。
就算是掘地三尺,也必须把那群狂徒给揪出来绳之以法!
然而,距离最后一个孩子失踪整整又过去了七日。
依旧是一无所获。
这样的结果,给一直布控搜查毫无懈怠的全体清河衙署,又带来了一片愁云惨淡。
再这样下去可怎生是好?
正当胡全急得焦头烂额手足无措,直恨不得一头撞在县衙门口的石狮上面的时候,现实又狠狠地给了他当头一棒。
原来,清河的孩童失踪大案其实早已惊动了知府刘茂。
只是毕竟各处县令执掌自己的一方地界,再加上这清河的胡全自上任以来政绩还算好看。
这回想来是从什么地方流窜来的一伙歹人,不知天高地厚搞出这么大动静,带着那么多孩子,胡全又迅速封了全县,估计他们也跑不了,说不定用不了几日就能将他们缉捕归案。
谁知,过了这么久。
刘茂依旧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案件告破的消息。
那胡全在干什么?!
为何时至今日都没有查出来贼人和孩子们的下落?!
刘茂立即动身去了清河。
可是当他发现这个快要被焦虑和惊慌压垮了的胡县令已经下了全县人家夜间居家不得外出的禁令,其他处置措施也还算得当的时候,便也不想再多费唇舌,很快就以要求对方五日之内必须破案将一番训诫收了尾。
目前看来这伙贼人并非绑架图财,那眼下形势就更为复杂,破案也刻不容缓。
如果五日之后胡全还给不出一个说法的话……
“本府就先办了你!”
……
想起知府大人临走前的一句威吓,胡全立刻一个激灵魂回现实。
今日好像就是,
第五日吧?
女童尸体……女童尸体啊!
该死的贼徒!
本来想着这五日又是搜查又是巡夜,就算抓不到贼人也最起码能保证他们不敢再生事,好歹让百姓们稍稍安心。
可是现在,
这,这这,
倘若这女童真是那些失踪的孩子之一……
别说知府大人了,这叫他如何给全县百姓一个交代啊!
“荀开!你吩咐仵作先赶过去验尸!陈荣!牧予!叫齐人手,随本县一起火速赶往紫羽街!还有那个王老头也带上,让他再到现场确认!本县还押着脑袋在这帮贼人身上,不然还真叫他们在清河横行无忌了?!”
紫羽街。
薰衣巷,巷口处。
将现场封锁,王老头扔下的担子和其他杂物也差不多收拾完毕了。
看样子,早到一步的仵作验尸也很迅速。
覆着白布的担架此刻散发出来的凄凉,更是叫人心头犯寒。
“王老头你不用怕,再好好看一下,现在和之前你看到的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或者说你除了看到尸体还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许是这位还算平易近人的父母官给百姓们的印象不错,再加上这么长时间的心情平复,王老头总算是能比较利索地回话了。
可他依然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在不知不觉间,竟给他接下来的话蒙上了一层可怕的阴影:
“回县太老爷的话,草民,草民除了看见尸体,还看见了……”
“什么?你看见凶手了?他是什么样子?”性急的牧予忍不住问。
胡全摆手示意他不要插嘴,继续耐心地安抚那王老头,后者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把事情说清楚:
“那尸体不是在这里……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对对,草民正想走进巷子叫卖,突,突然就,就掉下来了……”
“……”
天上?
所有人都抬头看了看。
如果站在尸体附近讲的话,那能从上方掉下来的位置。
不就是巷口住着的齐三一家的房屋外墙么。
“玲儿,玲儿!我的玲儿!我苦命的女儿啊!是谁害了你啊……”
在仵作刚来到现场的时候,听闻动静出来查看,却绝望地发现失踪多日的女儿已变成一具尸体躺在了自家的院墙之外,这样的打击给父母带来的,可想而知是何等泼天的痛苦。
女儿失踪之后,齐三和妻子在这十多天里,渐渐由魂不守舍变成惊恐莫名,在噬骨的煎熬下,他们不敢多想却又不能不多想,只能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地祈求着上苍,到底在天明之前累得撑不下去才休息了一会儿。
没想到被官府在外面折腾出的动静惊醒,推开门后……
他们的噩梦,还是来了。
胡全他们赶到后,这对可怜的夫妇依旧缩在现场号啕大哭。
胡全愁眉紧锁,在场众人也皆是神色愤怒。
如此泯灭人性的嚣张做法,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先是诱拐,能在这清河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露丝毫马脚。
再是行凶,明明整夜防守都很严密,一直到天亮,陈荣牧予他们才回的县衙交差,这群贼人果然狡猾!竟能把时间控制得这般精准,就趁衙役收队和王老头到达之前,这几乎不存在的一点点间隔就……
“大人,”
仵作向胡全禀报:
“可以确定孩子的死亡时间不可能超过一个时辰,推算下来,应该就是王老头发现尸体的时候,死亡原因……窒息,尸体颈部有勒痕,暂时还没有发现其他伤口和中毒迹象,具体的还得带回衙门验看。”
“好,你先带人回去吧。”
眼看着仵作他们要带着女儿的尸体离去,齐三夫妇跌跌撞撞地要上前拉扯那遮盖尸体的白布,痛哭着哀求官差们让他们两人见孩子最后一面。
陈荣看着不忍,上前劝道:“你们夫妇且请节哀,大人还要多了解一些情况才能尽快抓到凶手,为你们的女儿报仇雪恨……”
“……县,县太老爷,草民又,又想到了,一,一件事……”
王老头支支吾吾地开口,方才他一直处于惊恐状态,不敢对当初发现尸体时的情形回想过多,现在冷静得差不多了,才终于凭模糊的记忆想起一件不知道要不要紧的事。
“不管是什么疑点,只要想到了就都说出来!”
苦于没有思绪的胡全一听这话,立刻又有了精神,只等王老头的下言。
“什么人!?”
忽听陈荣大喝一声,王老头被吓得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牧予也立刻反应过来,紧跟着陈荣,施展轻功飞身而去。
胡全和其他人愣了片刻后,才顺着他们的方向朝屋顶望去——
那里赫然一个黑衣蒙面之人腾空跃起,手里似乎还抱着……
一个孩子!?
在猜测这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可疑人物的身份之前,胡全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不是不知道自己治下的这两位都头都是武艺不凡之人,真若论起来,他们二人哪怕和江湖上各路英雄好汉相较,也绝对能算得上是有水准的一档。
可眼下……
就连自己这种门外汉都能看出来,刚刚出现在屋顶上的那个黑衣人,如果只论轻功的话,恐怕是要强于陈荣和牧予的!
先不管他在那里藏匿了多久才被陈荣发觉,就看起身的灵巧与飞身而去的轻盈,尤其是有了本就不俗的陈荣和牧予做对比,也完全能让他们这群留在原处的看客心惊肉跳!
……
另一边。
牧予的轻功到底稍微差些,说是追人,其实真正给他起到指引作用的还是陈荣。
可就算是赶在前面的陈荣,此时也是禁不住心下骇然。
分明就在视野之内,可仿佛无论如何也不能拉近自己与那人之间距离的一寸。
再看那人如飞燕浅翔一般的高超身法……
陈荣向后撇了一眼勉强跟着的牧予,咬咬牙,暂缓步伐调和了一下内息,旋即凝神运气脚下发力,当下便祭出一招绝学!
霎时间,飞乘腾空,宛若林中猛虎撺将跃,浑如黑风长啸水急湍,陈荣的身影直逼眼前目标而去。
!
对方很明显愣了一下。
而就在这一瞬间,陈荣已经将距离拉近一大半。
这时陈荣也看清了对方手中的“孩子”——
只是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稻草人。
陈荣脸上的神色立时风云变幻。
那个耍了他的人显然注意到了他的情绪变化,露在蒙面巾外面的一双眼睛诡计得逞似的弯了弯,接着恶作剧般,那人将手中的稻草人丢向陈荣。
而趁着陈荣下意识的防御耽搁了时机,那人当下又运起一重轻功,却好似水波荡漾般不紧不慢,轻巧无声地飘然而去。
“陈兄!陈兄你没事吧?!怎么样看清那人的相貌了吗?……啊?这是什么,稻,稻草人?”
气喘吁吁赶上来的牧予只来得及看到拿着一个稻草人站在原地,望着黑衣人消失方向发呆的陈荣。
“该死的!”
陈荣立刻回过神来:
“牧兄,我们中计了!快,快回去!大人有危险!”
“啊?”
正摸不着头脑的牧予冷不丁被飞身而起的陈荣一拽,差点失去平衡。
突如其来的形势转折并未打消牧予心中的疑问,反而使其变得益发清晰起来。
好歹也和陈兄共事了一段时间了,怎么没看出来他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轻功高手?
刚才那一招着实漂亮,倒像是什么有名号的独门秘技。
虽然那个黑衣人的轻功确实非同小可,又不一定已经尽了全力,所以还真不见得追得上,但既然陈兄如此了得,那好歹也有一拼的可能吧。
为何陈兄不愿继续追了?
更何况现下他们二人联手,对方再怎么厉害也毕竟只有一人,如何就断定不能硬拼,非要眼睁睁放任其大摇大摆地逃走?
……等等。
只有一人?
等调整好身形牧予才来得及开口:
“陈兄你的意思是……莫,莫非那人是想引开你我,然后有埋伏在附近的同伙去,去行刺大人!?”
“我正是担心这个!”
由于施展轻功赶路和焦急情绪的影响,陈荣的声音不像往常一样冷静沉稳,但依然保持着身为武人的果断与坚毅:
“这人先用稻草人混淆视听——此人轻功这般了得,怎么会没有强劲的内力支撑?想必武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最起码正面应对你我二人是绰绰有余了!——既如此何必费这许多心思,现身后不紧不慢地引我们至此然后再消失?如今大人全县封闭,彻查这伙贼人,现在想来,这起命案简直就是他们的挑衅!大人素来勤政爱民,必会亲临现场进行勘察,这样一旦他们设机行刺成功则清河县必乱,那时岂不真遂了这帮狂徒的心愿!牧兄,我们再快些!”
不愧是清河县的第一都头,百姓心中正义与智慧的化身,守护全县的英雄豪杰。
难怪陈兄在清河任职还不到一年就能深得大人信任与百姓敬佩,果然是有过人之处,自己真的应该好好向他取取经。
一想到事态如此严峻,牧予也不废话,收回思绪,全力跟着陈荣返回紫羽街。
……
紫羽街,薰衣巷,巷口处。
一头雾水的荀师爷好不容易从亲眼见识到江湖人身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之前被打断的问话:
“王老头,啊对对,你方才要说什么疑点来着?”
“啊,草民,草民是想起,当,当时好像,尸体掉下来的时候,好像,还有个石,石子儿落地,差点砸到草民……”
“荒唐!这算哪门子的疑点?那是凶手推动尸体的时候不小心从墙上带下的石子儿而已!大人是在问你发现尸体时有没有看仔细,附近有没有可疑人,就类似刚才的那个黑衣人那种的,还有……唉好了好了,大人还要继续查案,看你也吓得不轻,想不起其他的话就先回去,这儿没你的事了!”
荀师爷不耐烦地开始替胡全打发王老头。
好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一点儿定力都没有,净说些没用的废话,要是所有案发现场的第一发现人都是这副德性,那大人还要不要破案了?对了,大人……
大人?
糟了!
大人呢?
就是和王老头说话的功夫,大人怎么就不见了!?
“呃,荀先生……”
边上一个衙役好心提醒自家没赶上进度的师爷:
“大人的意思是既然都辛苦了一宿,不如就先让王老头去给大家伙儿弄顿早点填填肚子。”
“哦,那也好……不是,我是说大人呢?大人去哪儿了?明明刚才还在这里的啊。”
“刚才来了一个长得……咳,不是,是一个书生,他和俺们守卫说有重要线索要提供给大人,但是只能和大人一人说,大人就独自和他一起到对面的茶铺去了,说是顺便吃顿早饭,对,正是方才师爷和王老头说话的时候,处理完现场吃完饭,大人就叫咱们这里的人手都回县衙。”
看看,还是咱大人会体贴下属,连早饭这种事情都想得这么周到。
如今的清河县不比以往,县衙里的人更是尽心竭力,不敢松懈半分,然而整夜整夜地熬再加上大早上的连口热乎汤水都没进肚就来这儿查案,如何吃得消?说真的,自己的肚子老早就开始抗议了。
幸好,大人明鉴!
……嗯,至于那个书生……
这倒是有些奇怪,大人平日里虽不至于说是个懒散性子,但也绝不会仅凭一句话,就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书生如此言听计从。
果然还是因为破案线索吧,大人对断案一向上心,如今有人来提供线索,岂有不听之理?
啊对了,刚才那衙役不是说。
那书生该不会……
是个中看的小白脸吧!
一想到相貌平平甚至还有点老气横秋的自己,荀师爷的心里,莫名涌出一股酸意。
哼,世间果然都是以貌取人之辈!
明明自己的才学大人又不是看不见,可偏偏大人对自己的倚重甚至还不如那两个武夫!尤其是陈荣!这叫自己如何甘心……
“荀先生!”
得,想什么来什么,那两个武夫回来了。
“荀,荀先生,大人呢?”
气还没喘匀的牧予一脸焦急,素来稳重的陈荣也是少见地把担忧和惊慌挂在了脸上。
平素爱好察言观色的荀师爷到底还是捕捉到了这种反常的信息,于是不敢怠慢连忙接言:
“方才来了一个提供破案线索的书生,大人和他去茶铺用饭了,吩咐我等自便,之后回县衙。二位都头,不知那个犯人……”
虽然目前完全没有证据表明那个轻功高强的黑衣人就是凶手。
但很明显,自家这两个据说本领不俗的都头拿人家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空手回来了。
呵呵,说不定是连追都没追上。
既然这样,那索性就把他定性成那伙凶恶歹毒的贼人之一,以犯人称之,然后就能在心中占据道义的制高点,说出来也会让技不如人的扫兴感大减。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
这么多年,荀师爷凭的就是这个本事,游走于各种各样的人际往来,其结果当然是屡试不爽。
因此,荀师爷确信,此番定然能在无形中,让这两个头脑简单的武夫和自己之间的关系更近一步。
他有这个把握。
但是。
陈荣和牧予用实际行动止住了他的下言。
并打碎了他的幻想。
荀师爷只看见这两人脸色猛然间大变,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向着那家茶铺飞奔而去,一如来时般迅疾。
也压根儿没听见他后面的话。
一个书生,书生!
必定是那个黑衣人的同伙!
大人为何这般不小心,非要只身一人同他到什么茶铺吃喝!
“大人!危险!”
陈荣大吼一声夺门而入,牧予也紧随其后,与此同时抽出了随身佩戴的兵器。
“大人!”
“大人!”
偌大的茶铺里。
除了店小二,只有静静品茗尝点心的胡全。
最起码。
陈荣和牧予看到的,是一个毫发无损的胡大人。
只是。
后者看似在喝茶,实则是漫不经心,其眼神迷离而幽怨,神情恍惚,若有所思。
直等注意到冲进来的两人时,胡县令这才分出神招呼一下:
“二位辛苦!可有捉住那人?哦,没捉住也不要紧,来,坐下一起用些早点如何?”
……
在回县衙的路上,牧予终于无视了自家大人的魂游物外,急不可耐地开言:
“请大人恕属下无能!那贼人武功甚好,我二人拿他不住,又想到这可能是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故而赶去……却不知大人所见何人?可有伤到大人?啊,茶!大人!说不定刚才的茶里!被人下毒了!”
“……”与一惊一乍的牧予不同,陈荣在茶铺见到胡全后,担忧的神色便有所缓解,此刻一路上在确定胡全没有任何异常后,更是几乎恢复了常态,出言安抚道:
“放心吧牧兄,大人无碍。倘若真是下毒,那这毒药的药性也是够慢的了。况且若真是要行刺大人,大人不会武功,派一个什么杀手来不好,非要派个读书人来?依我看,是我们多虑了吧……不过大人,那书生,到底是何人啊?”
“唉。”
胡全终于回了神,可依旧似在回味无穷:
“是一个教书先生,失踪的孩子里面有他的学生。今日求见,就是说了些无论如何央本县将凶手绳之以法之类的话,唉……”
看来,果真是不存在什么刺客。
大人是安全的。
以后也只需要追查黑衣人那一条线索即可。
陈荣和牧予都心照不宣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显然胡全的重点并不在这里。
只见他继续畅恍交融,神思游荡:
“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年轻人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就是此等人物吧……果真是个俊俏人……啊当真是叫人心驰神往啊……”
于是,关于胡大人是不是有以貌取人的毛病这件事,又成了除荀师爷之外最起码两个人。
——甚至跟在一旁的衙役们——
的心中疑问。
而同样跟在一旁,听到这话的荀师爷,此刻更是如同五雷轰顶:
大人,大人果然是,因为相貌而嫌弃自己的吗!
一行人就这么似乎都在思考着与案情毫无关联的事,心不在焉的,就离县衙越来越近了。
……
清河县衙门口。
多了许多从未有过的排场。
衙门口的县丞赵砚一直焦急地守在一旁,此时见大人回来,慌忙赶上前来:
“大人!……刘,刘知府到了!”
什么?!
刘知府?
刘茂!
这,
这一大清早的,
他来干什么?!
胡全的脑袋已经开始冒汗,他想到了一个严峻的现实。
五日的破案之期……
更糟糕的是,今早刚发生的命案,现下只怕是已经传到刘知府耳朵里了!
其他县衙成员,自己的下属,想必,应该更是心急如焚,六神无主。
毕竟顶头上司若是讨不到好,他们这些做下僚的,恐怕会死得更惨。
“大人莫慌!”
“是啊!大人就照实说,想必知府大人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啊!”
“大人为破案劳心劳力,知府大人如何能罔顾事实?”
“大人……”
感动,太感动了。
果然,再没有什么能比拥有一群忠心的属下更令人动容的了。
胡全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以一种看似从容不迫的姿态,带着众人走进县衙。
公堂之上。
“大人,胡县令回来了。”
刘茂托起袁通判端来的茶盏,冲着汇报完毕的李统制摆了摆手,在清河县衙众人都到位后,瞄了一眼跪得规规矩矩的胡全,好整以暇地揭起茶盖:
“好茶啊胡县令。你这连日办案辛苦,不过喝的茶倒是上好的金观音。如此滋润享受,本府料想那群贼徒的行踪,也早已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吧?”
片语之间,胡全早已被吓得后脊发凉,当下迅速将方才勘察的现场情形大概汇报了一遍,最后加上一句:
“下官办事不利,请知府大人责罚!”
无论如何,自己先主动承认错误,才是应付这种形势的不二法门。
接下来只要辅之以自己雷厉风行的举措和誓要抓到贼人的决心,即使不能图个全身而退,也能把对方的火气灭个大半,再要应对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得多……
“哼,办事不力?!”
刘茂的语气陡然间凌厉起来,随即又是一声极具震慑力的惊堂木,冷漠威严的语调,将堂下瑟瑟发抖的人毫不留情地打入了冰窟:
“胡全,你勾结贼徒,犯下如此惊天大案,而今事实俱在,你还想抵赖不成!”
什么!?
冤啊,天大的冤枉!
想自己连日来心力交瘁寝食难安,那为的都是什么!?他刘茂就算是再着急案情,也不能红口白牙张嘴就来,把凶手的帽子往自己头上扣啊!
“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万不敢与贼匪勾结犯下如此伤天害理之罪啊!敢问大人,有何凭据断言,断言下官……”
“怎么?时至今日,你还敢在本府面前装腔作势?好好好,本府且来问你……”
刘茂看起来怒意丝毫未减,在场诸人俱是大气都不敢喘,紧张万分地听着刘茂的下文——
“把之前发生的失踪案和今日的凶杀案放在一起想想,本府便发觉了蹊跷。究竟是何方贼人竟敢如此大胆,在清河全县戒严之下还能来去自如不留痕迹。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你这清河县衙,有内鬼!”
刘茂把手中的茶盏重重按在公案上,装作没看到急欲解释的胡全和呆若木鸡的一干清河县衙众人,继续不慌不忙地对这些人施以进一步威压:
“如果说之前的案件都赖贼人狡猾便也罢了。本府先前命你五日之内破案,正是要激你们严加防范,好让贼人再也找不到可乘之机!可谁料想,今日若不是本府早早赶来,怕是紫羽街这条命案,就要被你胡大人草草压下,然后搪塞于本府吧?”
一听到刘知府似乎对自己有了某种误解,胡全连忙应道:
“下官不敢!下官方才正是去现场勘察……”
“然后就一无所获地回来了?哼,若是能查出线索才怪!本府早听闻你这几日下了全县巡夜的令。试问,在如此森严的戒备下,那贼人是如何能避开巡查再次犯案的?若是没有内鬼接头和照应,难道是从天而降扔下尸体,再插翅而飞并且全程来无影去无踪?胡全啊胡全,你这贼喊捉贼的把戏玩得分明,不然可千万别告诉本府,你清河县上上下下的人手,都是吃干饭的!”
闻听此言,赵县丞早已是呆立当场,牧予甚至忍不住多次想要开口分辩,却被一旁的陈荣屡屡暗中拦下。
就连一向不怎么愿意和他俩交心的荀师爷,竟也在不住地对着他们使眼色,似乎在示意他们不要着急。
开玩笑,虽然自己作为师爷,对这刚上任一年多的胡大人的了解,也并没有比众人多到哪里去,但是,就凭着自己这番揣摩人心的本事,还是可以确信自家大人的水准的。
尤其是应对这种突发状况。
现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胡大人既然早先应承了五日破案,抛开其为人心性和其他可能不谈,就算真是胡大人在勾结贼匪,他也断不可能在第五日这种节骨眼儿上犯案吧。
这,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嘛,天底下会有这么蠢的人?
胡大人不是这么蠢的人,那刘知府,就更不可能是这么蠢的人。
所以,据荀师爷推测,刘知府此举的深意在于:
一是明示旁人,不存在徇私包庇,还有官府不作为的情况,这样既可安抚百姓,又能服众。
二来嘛,顺便敲打敲打这位清河县令,走个过场,能完事且不说,若是胡大人心中真有些案情的眉目,此时借着知府大人的施压和提点,就是公之于众的绝好机会,也显示出咱清河县衙不是酒囊饭袋的所在,再难的案子嘛,也是可以有所突破的!
对,刚才在案发现场,不是发现了一个黑衣人嘛,这不就是送上门来的线索,和贼人的破绽?
再来些定要将此人捉拿归案的誓词,就能顺利过关了!
另外咱家大人素来脑子不笨,兴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分析,那不就更妥当了!
果然,胡全经过了片刻的思索,似乎灵光一现,很快就有了回话:
“知……回知府大人,在,在下已知真凶……或,或者说贼,贼人之一是,是何人……”
嘿嘿,大人就是大人,果然有些手段。
不过,既然能和自己想到一块儿,荀师爷又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
全县上下,也只有自己能揣摩出大人的心思,跟得上大人的思路。
像其他人,哦,比如那两个莽夫——
呵,这两个蠢货,现在还是一脸迷茫的神情——
就没这个能耐了吧,啊哈哈哈哈……
“哦?此话当真?你且说,这贼人是谁?”
“回知府大人,”
胡全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此人正是县内师爷——荀开!”
“……”
所有人都被胡全这话惊得目瞪口呆。
就连刘茂也忘了刚举到半空中,正要往嘴里送的上好金观音茶,转眼看了看被吓得魂飞天外张口结舌的荀师爷,又打量了一下满脸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胡全。
他这才放下茶盏,一反常态地舍弃了那些陈词滥调场面套话,直奔主题脱口而出:
“哦?你县内的师爷?”
本来。
按照他刘茂的一贯作风。
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万万不可能阻止自己在府衙里安享太平。
更遑论为了治下县内发生的一件案子,勤快地在五日之内连跑两趟。
可惜,形势比人强,现下不同以往,自己如果真能心大到将此案置若罔闻,也不可能坐得上如今这知府的位子。
因此下定决心,要管。
但是该怎么管,却需要一定的技巧。
这胡全自上任来素有民望,想来也不会不对这件大案上心。
如此,自己要做的就简单了,通过激将敲打,令之限期破案,都是信手拈来的事。
再加上这胡全还算有些能耐,几日来并没出什么纰漏,于是他也就想着在今早赶到清河。
说是兑现五日之期,实际上就是委婉地收回成命。
走个过场,让旁人都看着自己这堂堂知府是如何爱民若子,最后胡全加紧破案也就罢了。
不料这伙该天杀的贼人的胆子,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掳走这许多孩子,竟敢又犯下血案,如此嚣张的行径,着实令他大怒了一阵暂且不提,只是,这下破案期限的事情……
可就难以收场了。
于是只好公堂之上委屈一下这位县太老爷了。
更何况,巡查不力导致凶案发生,本就是他胡全的过失。
总之吓唬一下,给个教训再说。
可没想到的是……
这胡全,竟然真把凶手找出来了!
这家伙,还挺有能耐。
“多亏知府大人一句话将下官点醒!下官……已解开紫羽街凶案之谜!”
看看,这话接得真不错。
无论什么时候,抬高上级,永远是说话时务必遵守的准则之一。
想他刘茂,昔日在京城之时,真可谓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要万分小心,溜须拍马不用说更是基本功,那些王公贵胄老爷大人们,哪一个没靠山,哪一个又惹得起?
这说话的窍门,真是值得细细揣摩得紧。
总之,从前果然是小看这位清河县令了。
此人倒是个可造之材。
看来以后自己在提拔人选方面,可以再斟酌斟酌了……
“那你且说说,凶手是如何犯案的?你又有何凭据,断定荀开是贼人同党?”
刘茂随即进入状态,整衣端坐,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回大人。”
胡全不紧不慢地当即开言:
“仵作验尸得出的结论是,那个叫玲儿的女童,是死于王老头去紫羽街卖早点的前后,但那时,也差不多正是巡查了一夜的衙役们收队回县衙的时候!”
“因此,我等都会觉得,是凶手狡猾无比,竟然能见缝插针地,找到这么点时间下手,先从藏身之地出来,再动手行凶,接着从齐三家外墙上把尸体推落,趁王老头吓傻了的时候逃之夭夭,这样一来,简直就是毫无可能……但是!”
“王老头后来说,他在尸体掉下来的时候,似乎还听到了小石块落地的声音。其实,这就是犯案手法的关键!只需要——”
“在昨晚巡查的衙役们到岗之前,找机会把尸体固定在外墙上,有夜幕的遮掩,再加上,人一般不怎么注意高处,自然整夜无忧。而天亮后,贼人根本无需靠近薰衣巷口,只需要一个武功高些的人,在附近找个合适的地方,打出石子将尸体击落,就能制造出墙上有人的假象……”
“等一下,胡大人可否记得,如若真是这样,那尸体的死亡时间就对不上了?”
还不等胡全继续推理,刘茂手下那个叫做袁易的通判,便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疑点。
“袁通判心思缜密,下官佩服至极!其实,石子打落的,也就是将王老头吓了一跳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玲儿!”
胡全斩钉截铁:
“先将放在外墙上的女童尸体击落,等王老头慌慌张张地跑去报案后,藏在附近的凶手,才把带在身边的真正的玲儿杀死,再去已经空无一人的巷子,把和玲儿穿着同样衣服,且年纪差不多的,那个夜里就已经被杀死的女孩掉换就行了!因为时辰尚早,除了巡夜的衙役和卖早点的王老头,一般也不会有人那个时候上街,所以凶手的算计,才得以实现!”
“原来如此!竟然是这般手法!……不过,这又与荀开有何关联?”刘茂适时地开口问道。
“大人,方才在回县衙的途中,有衙役说起过——当时下官去茶铺用饭不在场——王老头刚说到石子儿的事情,就被荀开打断,之后荀开还试图将其赶走,若不是心中有鬼,担心这偷天换日的计策因此暴露,为何如此草草了事地,把这条重要线索忽略?再加上大人的分析,如果县衙之内没有内鬼接应,如此大范围的孩童失踪案和命案,岂能做得这般滴水不漏明目张胆?因此下官断定——荀开必是贼党!”
胡全转过身来,面对着这位再熟悉不过的师爷,一时百感交集,语气也变得沉痛起来:
“尔等料定,那王老头因为惊吓过度来不及细看,如此,便可混淆玲儿的被害时间,好让我等一头雾水无从下手!可惜啊可惜,你那同伙太过自信,竟敢抱着换下来的尸体,大摇大摆地继续留在案发现场,妄图看本县的笑话!你平素轻视陈荣牧予二位都头,自然对他们了解甚少,岂知他俩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好汉!纵使那黑衣人本领再高,终究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行藏,就算是没有当场拿下,但只要有你在,便不怕问不出他的下落!”
无视了被吓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只知道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大呼冤枉的荀开,刘茂重重地一拍惊堂木:
“来啊,将这贼人荀开押入大牢,严加看守!”
统制李乾给自己的两员副将使个眼色,后者便接替了先把瘫软在地的荀开拎起来的清河衙役,迅速果断地一左一右制住了这个瘦弱的书生后便将之提走,任这只像是被老鹰捉住般挣扎的小鸡留下了一路声嘶力竭的哭喊。
“本府久闻胡大人断案之能,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不要说清河县的一干公人,就是跟随刘茂出行,此刻也侍立一旁的通判袁易,统制李乾和其余在场随从,俱是在心中感慨不已。
首先就是胡全。
本以为这县令大老爷一介文人,面对这帮穷凶极恶的歹人束手无策,以致案件发生,想必是徒有虚名之辈。
未料到,人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竟然凭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细节,就能揪出幕后黑手来,当真是个断案高手,着实令人叹服!
再有就是这个荀开。
唉,想不到,堂堂官府之中,竟有如此居心叵测之辈,还是个读书人!果然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而且,如果说是别人还尚有可能,也不至于这般出乎预料,就比如……
袁易望了一眼几乎把心中惊诧都摆在脸上,一直巴巴地望着自家胡大人的牧予,禁不住在心中暗笑。
武人倒底是计较少。
其实,也未必要老谋深算,有多么深的城府,只是对这当下局势,好歹要心中有数才行吧,旁人就差摆明了的心思,他还偏偏如在雾里,傻等着人家把现成的指令下到他面前?
听说这个牧予从前是江湖中人,来清河时,恰逢官府贴出了寻求赏金猎人的官告,便出手捉住了为害许久的一个连环杀手,上一任的县令爱惜他的本事,便参他做了都头。
虽然他武艺高强自不必说,后来在清河还颇有了一番声望,但是照此看来,无非是新上任的胡全作为一介文官,对他武艺的倚重罢了。
这般不工心计,如若自己是胡全,早就让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了,还用得着杵在这儿当个摆设?像那有眼力见儿的——
嗯?那个一脸镇定的人……
是谁?
袁易还未来得及将目标人物看清,随即就对上了同样往这边看过来的李乾的目光。
四目相对,双方都很默契又迅速地收回思绪,专注于堂下的事态发展。
在一片吃惊不已或恍然大悟中,似此人这般的泰然自若,实在是过于显眼。
只见那牧予身旁,同样一个作公打扮的都头,此时走上前来,在胡全身旁站定,向刘茂施礼禀道:
“都头陈荣,拜见知府大人。如胡大人所言,方才在现场,我等确实发现一名怀抱孩童的嫌犯,怕是行凶之后未及逃离,只是在下武艺不精,未曾捉住此人,还请知府大人责罚!”
看看。
这才是忠心耿耿。
这才是有眼力见儿的表现啊。
袁易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将这个陈荣打量了一番,便向自家知府大人点了点头。
刘茂会意,旋即下令:
“既是有此贼人,对那荀开的审讯也就不必拖延了。胡全听令,本府着你今日即审!务必要问出同党与那些失踪孩子的所在!既已犯下一起命案,只怕那些贼人会狗急跳墙,再下杀手!万不可大意!”
“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势必找到孩子们的下落,将这些贼人一网打尽!”
一切都进行地非常顺利。
正当刘茂打算退堂,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似乎刚刚才回过神来的牧予踌躇了半天。
他先看了看刘茂,又瞅了瞅陈荣,然后望着胡全欲言又止。
……最终一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牧予附在胡全耳边低声禀道:
“大人,属下未及向大人禀告!那……那黑衣人他……他抱着的,并不……不是什么尸体啊……那,那只是,一个稻草人……”
手提食盒,在去牢房的这一路上,牧予不停地长吁短叹。
他宛如被人直直泼了一瓢冷水,清醒中透着一丝隐隐的悲凉。
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生这就般大了?那简直就是一道——
那文绉绉的词儿是什么来着?
不可逾越。
对。
简直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啊。
回想起方才的情景,这位铮铮铁骨的七尺大汉,冷不丁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想来,自己分明是好心好意。
眼见自家大人似乎误会了什么,而其他人呢,又沉浸在谜题解开的兴奋中不可自拔。
见此情形,牧予当时就脑子一热。
再加上,他本来就是个有一说一的实心眼儿。
所以,也不管大人那一套推论到底合不合理,反正这一通分析下来,他满耳朵只听出来一个漏洞。
一个天大的漏洞。
如果作案手法皆如大人所说,黑衣人曾经替换过尸体。
那结合实际上,对方抱着的只是个稻草人这一点来看,莫非最开始,把王老头吓成那样的所谓“女童尸体”,其实就是个稻草人?!
王老头就算再眼神儿不好,也不至于连人和物都分不清吧!
不行不行,大人的推理是错的!
荀师爷是被冤枉的!
还有这陈兄也是,怎么都这种时候了,还不赶快和大人说清楚啊?
于是,眼看知府大人要退堂,就趁着自家胡大人也终于得了空的这个大好时机,牧予便赶忙上前,把这个大人落下的重要信息给补上。
不过,到底是和以往相比有了不小的进步,多了一丁点儿的心眼,话临出口,还是觉得贴在大人耳边小声说比较妥当……
“牧都头……”
“牧都头!”
啊?
很快停止胡思乱想,也停住了脚步等对方匆匆赶上来,牧予平静了一下心绪,便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开口:
“赵大人何事?”
“牧都头如何在这里?可叫我好找!方才退堂之后,大人本要与知府一干人安排住处,那刘大人倒确实是想留在清河几天,等案件告破再走。只是,他说什么也不愿在咱们县衙住下,非得带着这么多人,把来福客栈给包了!整条街都要禁行也就罢了,还说护卫不够,非得要咱们县衙出些人手听他调用!没奈何,陈都头先前已经照例巡街去了,大人便吩咐,让你带些人赶往来福客栈,如今贼人还未擒住,务必保得知府大人周全!”
“啊哦,那有劳赵大人了……还请回禀大人,牧予领命,这就去……”
话没说完,牧予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个食盒……
赵县丞火急火燎地把紧急的事情交代清楚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免惊讶道:“都头此行何故?”
“……唉……”
鉴于对自己智慧水平的充分信任,牧予连编造借口的心思都懒得费了,又想到方才经历的一幕幕,一阵酸楚与委屈恰到好处地涌上心头。
于是,这汉子再难平静,不由分说地,便将这包含了无数难以言喻之情绪的东西,外加一块令牌,统统塞到了赵县丞手中,头也不回地告辞离开了这伤心之地。
拎着装满了饭菜的食盒,赵县丞瞟了一眼这块通行令,只听清了从远处随风飘来的一句叹息——
“烦劳赵大人将这些饭食送与荀师爷……”
直到带领一队衙役出了县衙,牧予才如梦初醒。
来福客栈?
那不是在紫羽街么!
将下榻之处选在案发地附近。
很难讲不是有意为之啊。
听赵县丞所言,来福客栈是刘知府亲自选的。
公堂上,大人推断荀师爷是贼人之一,之后是想由他审出同党,而这番做法刘知府是同意了的,依理来说,剩下的就是端坐高台,等候审讯结果就是了。
即便是刘知府出于别的考虑,不愿意在县衙被大张旗鼓地安置招待,也完全不至于带着这许多人马,招摇过市费半个时辰的脚力去紫羽街。
再者说了,要知道凶手还未落网,此刻仍有可能藏身在附近,明知如此,知府大人还做此决定,只能说明……
牧予浑如被一道惊雷劈醒。
莫不是……
莫不是刘大人早就知道……
咱这位县令大人在大堂上。
纯属是在瞎编乱造,找人背锅了!?
……
清河县死囚牢内。
“赵,赵砚贤弟……”
还好,看起来,这个被冤枉的可怜人并没有被粗暴凶悍的狱卒们大刑伺候,只是被换了一件并不合身的粗糙囚服,像一只因被丢弃而受了惊的小动物,凄凄惨惨地蜷缩在奓开的枯草堆上,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
作为颇有些交情的同僚,看着吓傻了的荀开被当堂拖走,又苦于自己位卑言轻不敢开口,亏得方才碰到牧予,既取得了探视权又白得了份吃食,赵县丞只觉得事事顺遂,真乃苍天有眼不欺善人,当下也是红了眼眶,几乎忘了守在外面的狱卒们,直把肺腑之言倒了出来:
“荀兄,你,你受苦了……”
哪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开场白,闻听此言的荀开却立刻摆手示意他住嘴,趴在牢门口听了半晌,等惊恐的神色褪去后,这才带着感激涕零和不可思议的神情,看向这位见地不凡的同僚:
“贤弟知道,愚兄是被冤枉的?”
“唉,荀兄啊,小弟如何不知你的为人!就算是这清河县全衙门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勾当,你荀兄,也绝不可能与之为伍啊!”
此言虽是有失公允,夸大其词了些,可到底无伤本质。
眼见自己多年的为人品性得到了认可,荀开终是泪如雨下,哽哽咽咽,一时竟不知道要从何问起,也不知道还有何话值得分辩。
赵砚知道,这位胆小的师爷平日里再怎么表现得精明强练,实际上,到底还是个心思单纯之人,也不想再刺激他,便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好让对方安心:
“那刘知府逼人太甚,竟在大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胡言乱语,说什么大人是贼党!这不分明是在强人所难,呸,什么激将法,说得好听!无非是想平民愤保官威,早听闻他在朝中的靠山近日犯了件大事,圣上面前多有攻讦自不必说,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他这一方知府,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因为他办案不力致使民怨沸腾参他一本了!”
荀开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此等内情,自己竟浑然不知,难怪那刘茂身为一州知府,却能对治下的一个县内发生的案子如此上心,现在看来,只是敏感时期的特殊举措罢了。
不过,如今说什么也都不紧要了,哪怕过不了多久,朝廷换一个新任知府来,也与他这个蒙冤受屈的县衙师爷无关。
荀开此时此刻最为上心的,还是自己的处境。
“那贤弟是如何得知愚兄冤情的?大人公堂之上所言,你我都听得分明,却无纰漏破绽,想辩也无从辩起啊……”
“纰漏破绽?”
赵砚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同时深深在心底感慨,这荀师爷等闲不是个痴呆蠢货,为何事到临头却犯起了傻,没奈何,当下只好强按心神,仔细道来:
“此等说法,无非能骗一骗如荀兄这般的当事人。旁的暂且不论,就算凶手确实准备了两具尸体,那在吓跑王老头后,调换完毕立刻离去就是了,没来由冒着被发现的危险,留在那里做甚!想那紫羽街距县衙的路程,从王老头来报案到大人他们赶去,少说也得花费一个时辰!他凶手是生怕别人捉不到他?整整过去了一个时辰,还会乖乖地等在那里?!你呀,被大人随便几句话就绕晕了,还说什么打断了线索是心中有鬼,这能算是确凿的证据吗?如何能轻易把人定罪!”
“贤,贤弟……那这可怎生是好?不行,大人他们定下何时提审了么?为今之计,需得准备一下到时的说辞,好洗清冤屈呀,怎么办,现下到底该如何是好……”
眼见这位自己尊称兄长的师爷仍在执迷不悟,赵县丞只好无奈地压低了声音:
“在退堂之时,牧予在大人耳边嘀咕,随后大人便狠狠地斥责了他一阵,接着陈荣就把他拉走了,凭小弟推测,牧予估计是多嘴说了什么其他暴露大人那番分析破绽的事情,荀兄,你想,此案最关键的,在于那个神秘黑衣人的身份,而不是什么县衙内鬼!大人他接着刘知府的话头,只顾胡乱分析一通,却几乎没提起这黑衣人的事,还是陈荣最后才补了一嘴,你说,这是何故?”
“想来,连同将荀兄下狱在内,都只是大人的权宜之计罢了!那刘知府步步紧逼,若不想个主意,怎能过得了这关?”
“因此,只有稳住了这位知府大人,再全县搜捕那个黑衣人才是正途,不然大人为何一退堂,就和刘知府商量住处的事,而只口不言提审荀兄?好在那刘知府想必也是心知肚明,配合大人演了这一出戏不说,还干脆把下榻之处选在紫羽街,恐怕这位知府大人,到底也不是坐享其成之辈,临近案发现场的地方,说不准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又有可能此案真是刘茂的政敌所为,如此,或能引蛇出洞,也说不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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