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岳休明by青霜照夜小说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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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十二卫中，属左右金吾卫最为风头鼎盛。因为常年充作帝王仪仗，金吾卫中将士多半是风华正茂的世家子弟，加之出行时鲜衣怒马，处处引人注目，在这春猎的猎场也不例外。

十几名猿臂蜂腰的少年，催着快马，争相追逐着冲入深林，去追捕可换得更多筹码的猎物：虎豹、熊罴、或是野猪之类的猛兽，一头就可计作五百筹码，比几十筹的野兔山鸡划算多了。

若是能得到最高的成绩，自然能在天子面前好好出一把风头，为前程铺路。何况天子还许了个彩头，允许春猎第一名提一个不过分的条件。

对于山河之主来说，不管是黄金千两还是良田百亩，都算不上什么过分的条件。

崔狻所乘的大宛马是万里挑一的名驹，载着他一骑当先，率先突入深林。他甩开了同僚，却没急着去抢先射猎野兽。他趁四下无人，从马鞍的装具底下，抽出藏好的机关连弩。他疾驰到古木合围的水源边，用脚勾住马镫，一个垂腰，将机弩牢牢插在土地中。

他插上了连弩，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听见草丛中一阵细微的响动。他就着垂腰的姿势抽出弓，在挺腰坐回鞍上的同时搭箭挽弓，对着草叶间探出的狐狸射去。

那狐狸立时被射中气绝，崔狻驱马上前，将它捡起，扔进筐篓中。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好武艺”，嗓音似曾相识。崔狻扭过头去，果然看到谢九龄披着件厚重狐裘，骑着匹瘦骨伶仃的白马，晃晃悠悠地靠近他。

崔狻揉揉鼻子，道：“刚刚是最后一台，我放到你在地图上标出来的位置上了，我们就此两清？”

“崔校尉好无情，明明才把我吃干抹净，就要和我装作陌路了。”谢九龄催马和他并肩行进，“虽然我答应崔校尉，帮我设置机关，我就不告诉崔太师昨夜之事。但崔校尉还是亏欠于我的罢？”

“你还想要什么？”崔狻恼羞成怒，“看你这通身绫罗珠玉的，也看不上我一个小小校尉的俸禄罢？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九龄粲然一笑，面如春花：“没什么，就想要你欠我。”他突然勒住马，不再前行，“我还有事要做，我们在此分别罢。”

崔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理他，策马前行。不一会，他耳中就没有第二人的马蹄声了。

崔狻是隐姓埋名混在金吾卫里的，不打算在春猎出风头引人注目，因此只敷衍了事地打了几只狐狸兔子，以求不落在最后出丑。时辰一到，他就载着这不多不少的一筐东西回去交差，换了五百筹，是一个甚合他心意、不上不下的名次。

目前获猎最多的侍卫，因为猎到了头野猪，得了一千三百筹，一下甩了第二名几百筹。眼见计时的滴漏将要滴近，第一名又远超他人，一时不可能有人超越，高台上的天子便叫侍候的宦官研起墨来，准备下诏封赏。

皇帝执起笔来，和颜悦色问道：“拔得头筹的好儿郎是哪个？”

那排在第一的年轻金吾卫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喊道：“是我。”

人们纷纷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喊话的人不躲不闪，骑着步伐迟缓的驽马，从文武行列中穿过，到达天子的观武台下。

刚刚那嚣张无礼的话语已让百官侧目，亲眼看到此人后，百官更是一阵哗然。

陪皇帝坐在台上观武的薛太尉脱口而出：“一个瞎子，怎么敢在御前张狂？”

突然闯入的少年头上，蒙着一圈手掌宽的赤金色巾帕，看上去就像因受伤而蒙住双目的盲人。那巾帕将他大半张脸蒙住，只露出精致的口鼻和下颌，显得格外脆弱可怜。

可他驱马到天子脚下的行径，可半点也不怯弱。他停在那等着领赏的金吾卫身边，甚至没有下马，拱手道：“时辰尚未到，还请圣人等我一等，我的侍从马上就将我的猎物运来。”

话是这么说，他手中马背都空空如也，一只山鸡也无。薛太尉不满道：“小瞎子，你可知对着圣人夸口，是欺君重罪？”

坐在皇帝另一边的老者突然道：“这条障目绸带……小郎君不是瞎子，他眼前这个，这是发动机甲用的灵枢带。太尉没上过沙场，没见过机甲里的这些玩意。”

“崔太师久经沙场，见多识广，晚辈诚服。”蒙眼少年对着老者颔首行礼，又指了指自己的灵枢带，“灵枢带——我们叫它灵枢开关，顾名思义，是机甲的发动机关，它可以探知我们的想法，……失礼了，晚辈钦佩太师的见识，所以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这是一串崔狻和金吾卫们都听不懂的话，没上过战场的少年郎们面面相觑，都是满脸疑惑。

皇帝开口问道：“你戴着启动机甲的灵枢带，可你的机甲在何处？”

林中忽然惊起无数寒鸦，少年笑道：“就在此处。”

话音未落，林中突然伸出一条几丈长的腿，重重踏在猎场的空地上。这条腿没有血肉，表面覆盖着冰冷的金铁铠甲。

腿的主人从林中艰难钻出，将满怀猎物洒在观武台前，弯下膝盖跪了下来。

他有十丈多高，浑身都是黝黑的铁甲，虽然是人形，却又分不出五官，好似孩子随手捏的泥人。皇帝叹道：“这机甲虽然孔武有力，却是朕平生见过最丑陋的机甲。”

少年不以为意道：“虽然丑陋不堪，却能一次搬动我所猎的数十头熊和野猪。”

如他所说，那巨人一口气搬来了成山的猎物，竟比金吾卫加起来的所得还要多。皇帝笑道：“虽然还没有数过，但一看便知，在场的猎手无人能超过你了。看来头筹果然是你了。还不快除去遮面的灵枢带，受赏谢恩？”

圣旨既出，这嚣张少年也不敢造次，立即解下灵枢带，下马谢恩。

崔狻眯眼一瞧，惊得瞠目结舌，发不出声音来。

竟然是谢九龄。

皇帝看见他的容颜，先是一怔，随后抚掌笑道：“十二年未见，你的这么长大了，朕竟然一时认不出。这不是谢太傅家的珠郎么？”

“臣谢九龄，参见圣人。”

此言既出，坐在天子右手边的儒衫老者却哼了一声。台上一共三位紫袍的一品公卿，他是坐得离皇帝最近的，刚刚崔太师与薛太尉争吵时，他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却突然出声呵斥道：“谁教你在圣人面前装神弄鬼，你可知罪？”

他说罢便起身向皇帝一揖：“犬子年少轻狂，在圣人面前卖弄技艺，请圣人看在他年幼的份上，从轻发落。”

这位老者态度恭谨，语言谦逊，脸上却藏不住那股骄傲自得的劲儿，怎么看也不像真的对谢九龄动怒。

皇帝将他虚虚一扶：“太傅何出此言？珠郎年幼时，我还抱过他，怎么可能忍心罚他？何况他今日前来献技，有功无过，当赏才是。”

天子好声好气地将谢太傅劝回座位，又转向谢九龄问道：“你能带着机甲前来，看来已经学成操纵机甲之术，成为可以驾驶机甲的甲士了？朕又得一员猛将。”

“我不是甲士。”谢九龄却道，“化腐木为柔肠，点铁石为生灵。我并非驾驭机甲的人，而是造出它的人。臣恭贺圣人，今日得到一名神机甲师。”

他这话如水滴落于沸油，登时激起一片嘈杂人声。天子疑惑道：“你会制造机甲？”

谢九龄向身后一指：“这台‘摩利支天’，便是臣出师之作，乃是两仪级机甲。”

两仪机甲的名头出自神级大师沈鸿羽之手，他在记载毕生绝学的《天机杂录》中，将神机机甲划分为五个等级，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万物，能力依次减弱。两仪虽然只是第二级，但已是寻常机关师难以望其项背的大作，逢朝举国上下不过八十台。至于头等的太极机甲，一共不过五台，还都是太宗时得到的。

薛太尉冷笑一声，连崔太师都咂起了舌。两位老臣面露不快，天子也不得不板起脸来，质问道：“修造机甲，远比操纵机甲困难。你小小年纪，能修成甲师已是极限，怎么可能造出两仪机甲？珠郎，莫要贪功夸口。”

谢九龄坦然道：“臣说的是真是假，只需请兵部的机甲师验看，即可得出结论。”

天子略一颔首，兵部尚书王庭芝立刻带着两三名机甲师，将这台机甲团团围住，打开内部的枢机验看起来。许久之后，他才退出舱门，打破在场众人的沉默：“这台机甲灵识枢机顺畅无阻，气力枢机运转灵活，是两仪机甲中的上品。”

他话音刚落，谢九龄便及时行了个大礼：“臣隐居深山十二年，如今学成归来，愿为圣人和大逢子民鞠躬尽瘁，献出毕生所学，绝不藏私。”

天子愣了好一会，才大笑道：“好、好，朕今日就任命你做兵部侍郎，协助王尚书督造神机机甲，充实军备。你是春猎头筹，除去这封赏，还可再要一样，你想要什么？”

谢九龄抿抿唇，低声道：“我想向圣人讨一个人。”

“哦？”天子玩味道，“莫非是朕的爱女？”

谢九龄道：“臣不敢奢望公主垂青。臣要讨的，是右金吾卫崔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