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江山by椰丝耶斯小说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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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这萝卜怎么卖？”

满头白发的老人听闻头顶的声音，迟缓地抬头看去，但见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靛蓝色短打劲装的少年男子立在摊位前，正笑盈盈瞧他。

这少年男子身形偏瘦，生得一张俊朗面孔，眉似卧蚕，脸如冠玉，剪水双瞳里闪动着亲和笑意，微挑的眼角又无端显出几分俏皮来，瞧着不似坏人。

男子蹲下身，拣起其中一根最大的萝卜掂了掂。

所谓最大，也不过只三指粗细，表皮还有几处坑洼，似被虫啃咬的，又似磕碰过，卖相实在不敢恭维。

老人木呆了片刻，脸上才绽开笑容，这使得他那本就沟壑纵生的老脸越发皱巴，张口不见牙齿，说起话来也有些囫囵不清。

“两文钱一斤。”

男子略微诧异：“这么便宜？”

老人散去脸上笑意，露出几分愁态，哀叹道：“这世道，能安安生生摆个摊卖点菜蔬已是幸甚，老朽只想快些卖完，好收摊回家，再者公子你瞧这萝卜，像个甚么萝卜，买公子你两文钱一斤，老朽都觉得算贵了……”

男子瞧见老人那身缀满补丁的破衣衫，草鞋还破了两个大洞，一副凄苦相，不由心生怜悯，便问：“老人家，你家中儿女呢？年纪这么大还要你亲自出来做营生。”

老人浑浊的双眼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眼角泛泪：“大女儿被兵吏掳了去，小女儿患了热病，去年冬至就死了，还有个刚至总角年岁就被抓去充了军的小儿子，两年未有书信寄回，许是战死了吧……”

男子闻言，蹙紧了两道青眉，忿然道：“竟有这等事，那是哪里来的兵吏?官府难道不管事么？”

“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老人问。

男子微一思索，回道：“也算不得是外地，只是我居住的那个山野村寨比较偏僻。”他又搔了搔脑袋，咧嘴笑道：“而且我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本想逛一逛这雁回镇，结果来了才知市井凋敝，根本就没几家开着的店铺。”

老人了然点点头，又苦笑道：“自然是没什么店铺开门了，如今这天下四分五裂，各方势力你争我夺，我们这雁回镇又恰巧处在兵家要塞之地，官府形同虚设，那些个不知所属哪一方的兵卒子从战场上厮杀下来，逃窜至此地，见人就抢，稍微不顺他们的意，就将人砍杀了，官府怕引火烧身，只管紧闭门扉，哪里会理睬百姓的死活，我们这些个底层老百姓求救无门，只能干受着。”

老人见少年男子听得专注，好言相劝道：“公子还是莫要在这是非之地多待，快快回家去吧。”

男子沉默不语，眸子静若夜间星宿，好半晌才开腔道：“老人家，你这里的萝卜，我全买下了。”

老人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公子买这多萝卜作甚？”

男子思村片刻，星眸微闪，爽朗笑道：“家中长辈很爱吃萝卜，这么多够他吃一阵子了。”

老人无言凝视男子，须臾，落下泪来：“这位公子，你是大好人。”

男子似觉“大好人”这三字受之有愧，摆手说道：“一物换一物，算得上哪门子大好人。”

不过是世道艰险，豺狼虎豹遍地走，因此平常之举也被视为一种难能可贵的大义。

少年男子取下腰间坠着的钱袋，拿了两块碎银握在手中。继而摘下背上的包袱，摊开来，将萝卜摞成堆，一堆一堆放到包袱上，准备系上包袱时，还剩两根却如何也塞不进去了，他便让老人自己留着去，结果老人硬是不肯收，说这两根就赠与他。

他没辙，哭笑不得地左手一萝卜，右手一萝卜。

料到这老人家估计会跟自己拉扯，故一放下手中那两块碎银，他拎起包袱撒腿就跑，一溜烟奔出几丈远。

身后老人声音嘶哑地喊叫着他：“公子，要不了这么多钱！”

却是已不见了那名少年男子的身影。

老人抹了把苦涩的老泪，只连连低声呢喃：“好人，大好人啊……”

纵使兵连祸结，亦还残有古道热肠，这裂变的灰暗山河或许还有重见天明的那日。

又在雁回镇的街头巷尾转悠了一阵，除了偶尔有几人行色匆匆走过，这座镇子再无别的声息。

残风裹挟着一片枯叶，从街这头飘荡到街那头。

没有小孩儿嬉笑跑动的身影，没有商贩沿街叫卖的吆喝声，连鸡鸣狗吠都听不到一声，仿若街道旁的那些屋舍商铺里都没有人。

但其实是有的。赵知悔余光总能瞥见一些眼睛透过悉开的门缝，或是透过茶楼之上的窗户口偷瞧他，待他转脸看去，那些目光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寻思自己穿的并非士兵服，面相也不凶恶，村寨里的蓁丫头还老夸赞他这张脸甚似谪仙下凡，这样说却有夸张的成分在里边，但也不至于会被人当成什么杀人魔头吧？

何况，哪有杀人魔头会不拿刀剑拿萝卜的?

思至此，赵知悔将萝卜抛至半空又接住，这样来回几下，却也觉得无趣至极。

本还想找间客栈暂住一晚，现下看来是没指望了。

远处落日西斜，霞光似血，染红了一片天，孤鹰绕日盘旋，发出声声凄厉长鸣。

天和地一样荒芜。

赵知悔背着满满一包袱的萝卜，出了雁回镇，脚底的青石板路在镇门口变为了夯土大道。

他来时还未发现，经那老人家一说道，他现在才留意到镇门口连个守门士卒都没有。

如若官府管事，派遣些士卒把守镇门，那些个兵流子哪能如此自由地出入镇中?旋即他又无奈摇头，当街砍杀百姓尚且不搭理，又怎会在意这破镇门有无人把守。

赵知悔边走着，边查看他沿路在树上刻下的标记，估摸着自己走回小九岭要花多久的时辰。

来时兴致高昂，便也就走得快；而此时他的心情坠至谷底，步履也不由自主滞慢了些许。

说不上来心境剧变的原由，因为没能在雁回镇内尽兴游玩？还是对镇中百姓的悲惨遭遇深感同情？亦或者憎恨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兵吏……

徐福儿同他提起过这乱世现状，他也记得很牢。

以黄河、大江为界，大江以东南姓了刘，建国为宋；大江以北、黄河以东的中原腹地归了鲜卑匈奴；而剩下的大江以西南，黄河以西则姓赵，建国为晋。

赵知悔那时年方二六，听闻这些刻板无趣的文字，他总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有回他来了兴致，就抓着徐福儿的手臂问道：“那，它们之前呢？它们之前也是这样分为三个国度吗？”

向来温敦的徐福儿就蓦地沉肃了面色，两眉愁锁，眼中满是哀戚之色。

他怅然叹道：“不，它们之前是同一个国度。”

赵知悔再追问，他却缄口不答了。

天似苍穹，笼盖四野，不觉间，天幕染了墨色，上弦月爬上枝头，嵌入夜空。白昼里莽莽苍苍的山林这会儿随夜风曳动，树影似鬼爪狰狞，发出沙沙的低吟。

赵知悔仰头看那轮残月的位置，算出现在该是戌时。

虽然今夜月色明朗，不至于彻底看不清山路，走慢些总能在天亮之前赶回小九岭，但赵知悔莫名觉得十分疲乏，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便一折身，走进路边的树林里，拾了些许枯木堆在一块儿，又摸来几块石头，匍匐身子凑近柴火堆，一块接一块的试，看看哪两块能擦出火星来。

然而试了半天，试得他腰酸背痛，也不见有丁点火星子冒出来。

大晚上的深山野林，没有火可不行。

赵知悔站起身子，将萝卜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嘎吱”咬下一口，嘴里嚼着，四处寻觅打火石。

“神通广大的土地爷显显灵，让我找到两块打火石，我拿萝卜供奉你，你别看这萝卜长得歪瓜裂枣，很甜的。”

他嘴里不着调地絮叨着，没走出几步，倏地刹住了脚。

方才他貌似……听见了女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