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2022-04-01 10:02
- 《金台骨》正倾情推荐中,小说金台骨围绕主人公李疏明裴容与开展故事,作者鬼不才所著的小说内容是:喜欢这件事是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但现在的自己不仅想到了,还做到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热门评价:一定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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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夜沉沉。
临川王的寝殿中,一灯如豆。
“他真这样说?”
“是。”
“再没别的?”
“别无它言。”
李彻对着面前那盒花样琳琅的茶果子,出了一夜的神。
鸣銮殿外梧桐摇影,风声鹤唳。
十年一日的景致。
他却头一遭为此觉得不安。
李彻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样的感觉,这十年深宫静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生死挣扎险象迭生,他从不曾为什么觉得不安。
他把一贯粗枝大叶的裴纵悉心从宫外挑来的糕点逐个塞进口中。
那甜的咸的混在一处,也不知夹一层隔板,久置后气味混淆,实在不是什么美味。
却被挑剔惯了珍馐馔味的临川王品味得依依不舍。
可李彻又觉得,恍然是自己肚子上被谁掏出了一个洞来,凭他吃什么下去,都不凉不热,不饥不饱,无关痛痒。
千滋百味放进嘴里,含不住便都散了。
明明是从前裴纵亲手喂过一模一样的果子。
他自己吃却像嚼着满口泥灰。
连同这鸣銮殿中看惯了的茕茕孑影,都兀然格外令人厌恶。
“我若不去,他当如何。”
周巧巧没有把裴纵的银枪放回架上,反而搁在李彻面前的大案中央。
听他这样说,他也不答,只是拢起手,将逶迤在地的枪缨重新挽回桌上。
李彻避开那一簇灼人的灯下寒芒。
背过身。
揪住自己的衣角,看那上面五爪腾云的蟠龙,在风雨如晦,掣电惊雷中颠挣。
他去天子宫中昏定问安时,正巧撞见几位阁臣与纪王共议降神香一事,纪王将罪责悉数推给范氏商会,却绝口不提范氏与纪王府妾祝氏族中那一层同乡姻亲的关联。
放眼满堂位极人臣的阁中大员,也尽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老辣之辈,不可能对这层关窍一无所知,却也都三缄其口。
连日来南市香铺罚的罚,抄的抄,黑云压城,却始终不见兴风作雨。
想来是黎崇已经向百官施压,又一次救纪王于水火了。
李彻只能恨自己百般筹谋,到头来又一步之差。
以纪王的脾性,若将这笔账算在裴纵头上,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他不过问个安的功夫,鸣銮殿便遭此变故。
反诗一计已是死手,对那囹圄之中的劲敌,恐怕纪王杀心一起,必不会留裴纵开口到明日。
更何况,纪王这一招原本就是冲裴纵去的。
谁会信他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皇孙有谋逆的胆量,还有那个抄诗暗讽的脑子?
对代北旧事念念不忘,又为世交惨死心怀怨怼的,自然是那要敬温绍一句公叔的长衢伯。
而这一切,都在李彻原本的计划之中。
滴水不漏。
半步不差。
他要对纪王发难,自然先留好后路,保证万一东窗事发,纪王全力反扑下,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裴纵是他的刀,也是他的盾。
从弘文馆中那盒青玉髓开始,到南市游乐,一品楼设宴。
所有的线索都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在意有所指地告诉纪王,这一切阴谋都出自长衢伯之手,他才是那个潜藏在暗处的危险敌人。
而临川王,依旧是那个他绝不可能放在眼里的废物侄子。
为今之计,最好是他临川王一如既往装傻充愣,免灾避祸。
李彻这样打算,也这样狠狠下了一夜的决心。
他将衣袂上那道攒金的龙纹攥在掌中,攥得汗涔涔凉了又热,热了又冷。
却止不住有谁在心底声嘶力竭地问。
“我若不去,他当如何。”
“恐怕凶多吉少。”
那惜字如金的周巧巧,这回却开口了。
“他一身的武艺。”
“庭狱司一地要命的手段。”
“裘净岂会坐视不理。”
“裘掌司已然帮了长衢伯一回,是他自己硬要进去的。”
是他自己硬要进去的。
这平平无奇一句话,听得李彻芒刺在背,六神无主。
五岁那年生辰,天子为他送来了一只西域进贡的猞猁狲。
那小兽通身金灿灿的,绒毛丰盈,抱在怀中细软如一团暖云。
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六皇孙到哪里都把它带在身边,爱不释手,锦衣玉食堪比豪富之家的儿孙。
隔年生辰,天子又赠他一柄浑戎弯刀。
抱他坐在龙辇上,一路到了百兽园外,将那一年过去,个头已经窜得半人高的猞猁狲牵给他看。
猞猁狲被李彻当猫狗儿养在身边,一身的人味儿,再回到兽笼中,被族类欺压得颇为凄惨。
它又一贯饭来张口,更不懂得如何狩猎。
百兽园的小内侍们为它扔一只活鸡进去,它却吓得一蹦老高,倒退三步。
才数日不见,它圆鼓鼓的脸已经瘦得消减,毛色也暗淡了。
天子将李彻放到笼前。
命他以三月为期,要么教会那猞猁捕猎杀生,要么用刀将它剥成一张裘皮御寒。
“驯物如驭人,是生是死,总要有个用处。”
三个月过去。
那猞猁狲仍旧一见了李彻就在笼中摇起尾巴乞食。
天子把六岁的皇孙抱在怀中。
看几个内侍追来赶去,终于几人合力,把那只猞猁狲金灿灿的皮毛活生生剥了下来。
李彻不敢躲。
也不敢反抗。
只能眼睁睁地看到底。
最后问。
“它疼不疼。”
天子含笑将血淋淋的弯刀合身入鞘,重新塞回他手中。
谆谆教诲。
“于你而言,那畜牲与这柄刀,都是一样的。”
“为人主者,不必去问一柄刀的痛痒。”
而李彻如今却又眼睁睁瞧着一头猛兽,本可以轻而易举挣出樊笼。
却竟然不躲不逃,自己撞到他的刀口上来。
甚或干脆撕剥起自己的皮肉。
他感到惶恐。
他想不明白。
更令李彻无法容忍的是。
为何时至今日。
惨景历历,死生在前。
他却还是忍不住去关切一柄刀的痛痒?
他裴容与究竟何方神圣,何方妖魔?
他猛然回头,话里的颤音惊得那灯花一抖。
“他为什么?”
“他凭什么!”
周巧巧跟在他身边久了,一见就知道是李彻终于又要发疯。
于是不动声色垂首告退。
走到殿外将四下巡夜的金翎卫都打发远了。
才安排完一应事宜,还没来得及回头。
鸣銮殿中便传来一阵叮咣乱响,碎玉瓷胎,古宝珍玩,无一逃得过李彻毒手。
只有周巧巧知道。
素日那童稚无邪的做派,只是临川王一张画皮。
他惊为天人的姿容之下,藏着一副阴邪鬼魅的心肠。
他从娘胎里一爬出来,便被扔在这人间炼狱中独自煎熬。
旁人给他一刀,他会十倍奉还。
偏偏有人对他好,他才如临大敌,方寸大乱。
周巧巧坐在宫门外的玉阶上望风。
一面回头催自家王爷砸起东西来小声些。
一面不住地感叹,那长衢伯可真不是寻常人啊,这换了谁惹临川王发这么大脾气,尸首早就让太液池的锦鲤啃干净了。
至多半柱香的功夫。
李彻发完了疯。
周巧巧再推门而入。
他又君子端方坐在榻上,仪态风雅,目不斜视。
仿佛那一地狼籍都是云烟幻景。
只有周巧巧搁在案几上那杆枪仍是原状。
“你说我八叔这会儿是不是也长夜难眠,正盘算着,如何将治死那宫女的手段,用在长衢伯身上?”
庭狱司虽说铁打的门槛,但即便裘净有三头六臂,也看不住眼下上百号人里,麟趾宫要伸一只手进来。
将人锁到牢号中是他的分内之责,至于谁要在庭狱司生死未卜,那就是帝王家事了。
虽然将那宫女关在此处,是保她一条性命的唯一办法。
但也实在是下下之策。
甚至连裘净都以为,此事不值得长衢伯以身犯险,为此在鸣銮殿外,已经拦了他一回。
今夜若裴纵置身事外,死一个宫人一了百了。
来日是罪是罚,是白是冤,凭长衢伯身家本事,也大可都推在临川王头上。
可他硬要近前一步。
便是公然与纪王为敌。
“恐怕以八王爷的脾气,定是要一不做二不休了。”
“敢对代北勋爵动手,不怕惹祸上身?”
“代北勋爵若在元京遭了不测,祸事都是镇国公与陛下的,旁的人,巴不得坐收渔利。”
“你想让本王去救他?”
“是殿下想去救他。”
“你从前没这么多的话。”
“臣说的都是殿下心里的话。”
李彻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周巧巧拱手长揖。
也不戳穿那衣来伸手的临川王早已自己将斗篷披在了身上,口中却依旧逞强。
“臣怕不说出声来,殿下自个儿听不明白。”
李彻的确不明白。
他多智近妖的九曲心肠,竟算不出自己为何偏对裴纵难以割舍。
他把那盒果子吃得盆干碗净。
终于站起身朝殿外走去。
“殿下替自己想了个什么借口出来?”
周巧巧依旧不疾不徐追在他身后,面色如常。
李彻头也不回,底气十足。
“我馋他挑的果子好吃。”
庭狱司。
特为长衢伯收拾出的牢号整洁如新,宽榻软铺,蒲草垫地。
幽深暗室尽处,一盏高窗漏月,萧瑟夜风穿堂而过。
裴纵歪坐在席上,二尺木几,三五菜色,一壶淡酒,若不是周遭牢狱栏杆围堵,竟颇有些挑灯自酌的意味。
唯独他脊背上纵横参差,殷殷血痕,蓦地煞了风景。
按《上阳宫律》,凡入庭狱者,不问功罪,受杖二十。
裴纵是自己要来的,这二十杖自然不能免。
可他长衢伯却是饮着酒,夹着菜,面色无澜踞坐在席上,受完了那寻常能要人命的二十廷杖。
打完了他还未待如何,那施杖的内监却惨白着脸,吓软了腿,被人搀出去的。
“长衢伯将门虎子,何至于为一黄口小儿,落得如此境地?”
饶是纪王隔了一层栏杆,晦暗光火,瞧他背上血檩,也依旧瑟瑟齿寒。
裴纵却闲手夹菜,一派悠然。
“纪王大半夜的辛苦跑这一趟,不单是为了来说风凉话罢?”
“若非你挖空心思为那小子打算,处处与本王作对,也不必遭此一劫。”
他这话说得颠倒。
却也一语点醒梦中人。
从那一碟子青玉髓开始,到南市降神香案,纪王处处被李彻暗算,却又为这混小子平素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模样装得入木三分,绝不会怀疑到自己那草包侄子的头上去,而只会认定是裴纵为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帮李彻出谋划策。
可不是。
青玉髓是长衢伯远近闻名的奢靡喜好,一品楼也是他打着自己的名号大摆筵席人尽皆知。
李彻这小王八蛋笑着闹着,就好险没把自己身家性命都算计进去。
现而今东窗事发,又得替他到纪王面前做这个眼中钉。
裴纵琢磨着。
摇头一笑。
再满一杯。
心想。
到底是自己慧眼如炬啊,李彻这祸国殃民的帽子可戴得一点儿不亏。
见他久久不语,纪王以为得计,于是趁热打铁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朝中局势,长衢伯再看清也不迟。”
“看得清,看得清,”裴纵一边夹菜,一边心不在焉点头应道,“纪王是要干大事的人。”
那纪王也不轻易中他圈套,偏过头警觉问,“长衢伯此言何意?”
“我为临川王鞍前马后,不如干脆与纪王结党,届时你有朝中黎相辅佐,我坐拥代北百万雄兵,何愁大事不成?”
他信口玩笑一句话,却说的尽是诛心之论。犯上作乱的帽子一顶接一顶扣过来,三言两语就是抄家灭门的死罪,话音未落,已经听得纪王心颤股栗脖颈发凉,连连回首四顾,生怕隔墙有耳。
也可怜了纪王,本想恩威并施,过把明主贤臣的戏瘾,没想到却踢上钢板一块,还险些折了自己的脚趾。
“休要胡言,本王可从未……未有此不忠不孝之念!”
“是么。”
裴纵却陡然收敛面上笑色,转过头盯着他,如同猛兽盯着自己窥伺的猎物,将一只手藏在腰后,横眉一挑,眼底杀机四伏。
那一瞬,连窗外上阳宫中的淡月清风,都猝然变色为代北戈壁铁马冰河的萧杀。
纪王登时本能向后退了半步,惊喝到。
“你做什么!”
裴纵一双眼阴暗牢室中,犹如狼兽。
只是死死盯着他,便犹如剥皮剃骨般令人震怖。
他将那只手从纪王所不能见的地方一寸一寸,缓缓抽出。
猛地一抬。
后者也跟着向后一躲。
裴纵放肆长笑。
他那手中空无一物,只是虚抬起来盘桓一圈,又为自己斟了杯酒。
“纪王躲什么,今夜是你来杀我,莫非记反了。”
裴纵头也不回,嚣张一哂,一语道破他此行杀念,满不在乎到仿佛在另论旁人的生死。
可他又刻意咬重那“今夜”二字,似是在说我便坐此等你来杀,可一旦今夜错手,来日便不知谁是谁刀下亡魂了。
言下之意,已是明目张胆地威胁。
说来好笑。
他已身在囹圄,竟还能堂而皇之地威胁一国亲王。
“本王成全你这一颗忠心。”
纪王自觉大失身份,或又是真的惧他三分,一刻也不敢多留,撂下狠话掉头便走。
裴纵恍若未闻,饮酒夹菜。
“恕不远送。”
却刚等那纪王的蟒袍才离开视线。
一双木箸骤然从裴纵指尖坠落。
长夜未尽。
万籁俱寂。
上阳宫只余玉漏轻滴,寒鸦惊翅。
满庭狱司的人却都让临川王给闹醒了。
小魔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嚷嚷着要见他的容哥哥。
别说几个守夜的内监,就连黑面神似的裘净对这小祖宗也奈何不得。
放眼整座上阳宫,凭谁来闯庭狱司的铁门槛都得要阴谋诡计,泼天手段。
只有临川王单靠撒泼耍赖就能横着走。
裘净求他不走,拗他不过,只好和颜悦色把人领进去,还温声细语请他夜寒添衣,命人添了坐帐,铺了软席,才拱手告退。
李彻见到裴纵时,便是那副情状。
他半解衣袍,单露出一片肩背在外,是为防杖刑时衣料磨破了皮肉,日后伤口溃烂,不好愈合。
那一片凛凛红痕,已经开始凝结发乌。
就这样生生撞进李彻眼中。
看得他一心想大开杀戒。
“谁干的。”
李彻伏在裴纵榻前。
周巧巧在他身后悄声躬身。
“问过了,是纪王亲自监刑。”
“他久在军中,怎会二十杖便如此模样?”
裴纵此时正俯卧在那张草榻上,不知是昏是睡,李彻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也没睁一下眼皮。
“这都是庭狱司的吃饭本事。二百杖能教人活蹦乱跳,两杖下去也能教人一命呜呼。”
李彻只盯着裴纵一身的血檩子拼命地看。
不动不言。
眼珠子也不转一下。
直好像要把他每一滴血每一寸肉都看到自己骨头缝儿里去。
像杀人也像吃人。
分不清是爱是憎,只有兽一样的饕餮。
“你一路进来,瞧仔细了?”
“该瞧的都瞧了。恐怕殿下再迟一步,就真是迟了。”
李彻回过头。
周巧巧抬起手朝那墙根一指。
两块半人长的青石板莫名堆叠在此,不知何用。
“这廷杖的力道先闷在骨头里,等人昏睡过去,”周巧巧声色淡淡,悉心解释,“此时派人潜入,用那两块巨石将人死死压住,天明前在悄然搬开,这人便会无声无息死于睡梦。”
“天一亮,尸首也凉透了。”
“无伤可验,无迹可寻。”
“不过报一句暴毙了事。”
李彻尚未听完。
去忽地悚然垂下头。
望着自己手背上凉凉一道水痕,竟比裴纵那满身的血印还触目惊心。
“你瞧,这是什么。”
“回殿下,是泪。”
李彻一脸错愕。
“是不是我装得久了,连自己也能骗过去?”
周巧巧也不戳穿。
“殿下想骗,便骗得过去。”
他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背,又迅速梗了梗脖子,强撑着声色如常。
“你去罢,照我说的做。”
“是。”
周巧巧垂首唱喏,转身往隔壁的女监去了。
幽寂囚室中,只余他一人在裴纵身侧。
他吹灭灯。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他将自己手背上因那一滴水渍惹出的细痒,生生抓破了几道血口。
不知究竟想阻挠些什么。
似乎拼了命地想把自己从什么地方拉回头。
待回过神,却发现他早已和衣侧卧在裴纵身边。
与他一张草席上抵足相对。
风过如语丝窃窃。
寒夜侵骨。
他依偎着他鼻尖一翕一合的热息。
浸血的手指抚摸着他耳骨上,三只月色中依旧光华流转的乌金明珰。
“容哥哥。”
他用一种杀人如藨的口吻,叙述着一句情深入骨的款款缠绵。
“我慌得很。”
天光欲破。
裴纵昏天黑地睡了一觉,觉得身上舒坦多了。
一睁眼却瞧见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儿近在咫尺。
还以为自己春梦未醒。
正准备犯上作乱的时候,小美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盯着裴纵面面厮觑眨巴了两下,一头扎进自己怀里。
“容哥哥!”
裴纵任凭他鼻涕眼泪全抿在自己衣襟上,丝毫也不嫌弃。
只顾着自己过瘾地捧起两只手来回揉捏着他的脸蛋儿,笑问。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撒癔症啊?”
“鸣銮殿只剩我一个人了,睡不着。”
“不是教周巧巧拿果子哄你了吗,好不好吃?”
“不好吃!”李彻呜呜囔囔地在他怀里仰起头,狠狠一皱鼻子,“我不要果子,我要容哥哥!”
“你平时贪嘴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裴纵又没忍住刮了刮他的鼻头。
“他们说你被带到庭狱司来了,我害怕……”
“怕你还来?”
“容哥哥是我的人,再怕也要,嗝儿……护着的!”
李彻晚上吃多了点心,又大半夜站在庭狱司门前迎风撒泼,很卖力气地嚷嚷了一会儿,被冷风灌了一肚子,这会儿哭得直打嗝儿,却还是断断续续一本正经地,非要扯着裴纵的衣襟子把自己那句豪言壮语说完才罢。
裴纵听了,又将人揉进怀里,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他脑袋顶上,一蹭一晃,笑得直不起身。
“谁护着谁啊?”
“我护着你!”
“好好好,你护着我。”
“他们打你了是不是,疼不疼?”
“疼,疼得厉害,你给我吹吹?”
“哦,好。”
李彻点头应了,说话就已经转过身去,对着裴纵的肩膀鼓起腮帮子。
“傻小子,我说什么你都信啊?”裴纵又好笑地把他拉回来,忙改口道,“放心,我在代北让公父一根军棍从小抡到大,挨棍子早挨的熟能生巧了,这几下子,就跟玩儿似的。”
李彻闻言,一脸的不可思议。
“镇国公为何要打容哥哥?”
“为我爱惹祸呗。”
“听闻国公夫妇对容哥哥宠爱有加,竟也棍棒相向!那传闻都是假的不成?”
裴纵望着他黑阒阒一片虚空的眸子。
明明在这世间炎凉坎坷,万丈红尘里打滚。
却依旧空荡荡一片的眸子。
心中猛地一酸。
他低叹一声,揉了揉他发顶的旋儿,温声道。
“是真宠爱,才有棍棒。”
李彻不解。
“阿翁与太婆婆也很宠我啊,就从未责打过。”
谁会信这大央臣民眼中占尽天恩的孩子,竟从不知疼爱为何物。
他在这举目无依的深宫中步步惊心地煎熬,却自矜享尽了世间荣华富贵。
他被自己的至亲血肉恨不能敲骨吸髓地榨取,谋算,摆布,却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明枪暗箭,鬼蜮伎俩竟都是宠爱的本来面目。
裴纵从前在代北,也被一头狼咬过。
大雪封山。
裴纵吃得酒足饭饱放马游猎。
那狼却有气无力追在他身后,饿得眼眶发绿。
天生地养,一般生灵。
裴纵瞧它可怜,扔了半块奶豆腐给它,那狼却趁他的马蹄慢了,瞅准时机扑上来。
险些咬碎裴纵的腕骨。
他疼得厉害,心中窝火。
于是不眠不休一昼夜,一个人策马弯弓,深入无垠草海,直追到它的老巢里去。
把那畜牲一窝公母,几只狼崽子全都开膛破肚,切尾拔牙,串起来回营炫耀。
裴纵方才坐在席上咬着牙吃那二十杖时,在肚子里骂李彻小畜生那心气儿,与他从前托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一条烂胳膊,在代北草原上纵马追杀一昼夜是一样的。
他这人不爱记仇,生死恩怨都要当场了断。
他替臭小子挨了打,臭小子在他心里挨了骂。
这就算扯平了。
更兼一瞧李彻那张哭起来要人命的脸蛋儿,一想他小小年纪便惨兮兮深宫帝王侧讨生活。
又都百炼钢成绕指柔。
凭他心里窝的是什么三昧真火,也都迎头被小混蛋眼里那两颗金珠子浇得烟都不见。
这辈子裴伯爷都栽在了好色的秉性上。
他早该将李彻一副心肝都掏出来好生洗涮。
却总不忍他遭此皮肉之苦。
只得余生都拿来把自己剖心剜肺。
好教他知道这人间赤胆忠肝,真心热肠,究竟是什么模样。
“往后容哥哥疼你。”
裴纵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额心。
“日久天长,你慢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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