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by麦高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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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在床上醒来。

他随手关掉闹钟，又缩回被窝里，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数着自己的心跳。他知道，数到46下的时候，空调会突然发出启动制冷的噪声；数到127下的时候，隔壁的猫会把杯子或者是盘子摔到地下，惹出女主人的一阵骂骂咧咧；数到362下的时候，窗外会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很短促的两声；数到760下的时候，能听到邻居关门从走廊经过的脚步声，应该是个中年男人，身体发福，走路好像在打仗，踏踏踏地走了36……还是37步？

突然思维的停顿打乱了呼吸，张扬放弃地松了一口气，爬起来，下意识地抓住手机，又犹豫着，好像手机里关了什么洪水猛兽，这样僵持了两秒，还是按亮了手机屏幕——

“6月20日7：44”

这几个字几乎是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天，但对于张扬，这已经是他第47次6月20日了。

他被困在同一天。当然，第一次他没有察觉，按时早起上班、吃饭回家、洗澡睡觉，一切都跟平常一样，直到第二次在6月20日醒来，周围的人说着跟“昨天”相同的话，做着相同的事，然后第三次、第四次……

他试过打破循环，尝试说不同的话，做不同的事，在大街上咆哮，向同事朋友寻求帮助，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一直开车，但都没用，不管他怎么度过这一天，晚上一到固定的时间他便会沉睡过去，一觉醒来就又是新一轮的循环。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一个游戏，只要找到特定的线索就能通关，但这个城市太大，人也太多，他怎么才能找到那个线索？就算能找到，又要花多久？

他的思维不受控制地往更深处滑去，还有一个办法没有试过，可他一直没有勇气去试……

“嘭——”走廊外关门的声音突然把张扬从发呆中惊醒，他深吸一口气，任由繁乱的思绪藏到深处，起身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张扬步履匆忙地迈进公司，开得猛烈的冷气一下子轰到他头上，空气中弥漫的打印机油墨味让他头疼起来。

“啊！张扬！”一个小个子女生突然凑到他跟前，几乎撞到他身上。

今天到的还算早，并没有触发关于迟到的对话。张扬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伸手接过女生手上的奶茶呷了一口，毫不意外甜得要死，他做了个鬼脸，“好甜！”

“免费赠送的你还挑三拣四！”女生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带着玩笑的口吻。张扬配合着笑了笑，不想再搭话，于是敷衍几句，便借口工作溜掉了。

当他坐到办公桌前，看着堆积的文件，顿时觉得头更痛了。平常上五天还能休两天，可他已经连续上了47天了，虽然他都是找借口溜掉并没有真正工作，但每天走这个形式还是让人不爽，他想着等把公司这边的人调查完了，就不用再来受罪了。

“哎张扬，今天陪我去拜访客户吧？”高飞从旁边的工位探头过来问道。

高飞是张扬挺好的朋友，从张扬入职以来一直很照顾张扬，因为性格好，公司里大家都喜欢跟高飞来往，就是有时候过于热心，之前还说要给张扬介绍朋友，张扬以工作忙没心意为由推托掉了。

倒不是张扬觉得反感这样的好心，只是过于习惯一个人，其实之前在大学的时候他谈过一次恋爱，可不知怎么，关系就那么不了了之了，到现在张扬竟然已经回忆不起那个女生的模样。

后来他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的女主有幻想症，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机器人，没有爱，然后男主就哄着她，拿着电池对她说“我给你做了一个心”，这样你就可以爱啦。张扬就想，也许他也是机器人，只是他没有那个会给他做心的人。

“哎！回神啦！”高飞猛地拍了一把张扬的背，把张扬给吓了一跳，差点洒了手里拿着的咖啡。

“哟哟哟，不好意思，看你好像精神不好呀？”高飞关心地问。

“额，没事，发呆而已。”张扬擦了擦桌子，“我今天还有点其他事，拜访客户可能只有你自己去了。”

“好吧。”高飞凑过来，突然话题一转说道，“诶，你办公室的陈玲又给你带奶茶啊？她怎么不给我带呀？”

张扬瞥了他一眼，说：“这是那个什么饮料店搞活动，买黑森林蛋糕送奶茶，陈玲她只喜欢吃蛋糕，不喝奶茶所以才顺手给我的。再说，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谁说的！我就爱喝甜的！”高飞突然幽怨地叹了口气，“唉，我怎么就没人关爱啊——”

“要关爱是吧？来了！”隔壁的田维把一大摞资料“啪”地扔到高飞桌上，震得桌子都抖了两下。

“啊啊这是什么！”高飞也跟着抖了两下，叫了起来。

“客户资料啊，老王生病了，所以领导让你跟一下这个项目。”田维有点幸灾乐祸。

高飞惨叫了一会，也没心思继续聊天了，抱着资料埋头苦干去了。

田维转头跟张扬说：“张扬，你晚上有空没？你嫂子跟强哥说聚聚，问你要不要来。”

张扬跟田维的老婆，还有强哥都是同一个大学的校友，在校的时候也不是说关系有多好，只是毕业之后，比较巧合跟田维一个公司，加上这层关系之后才走得近了点，偶尔还会吃个饭，不过张扬这个人比较独，之前循环都是给推掉了，这次犹豫着去看一下，也许能发现什么线索。

“好吧。”张扬点了头。

“行，待会下班等我一起。”田维说完就走了。

其实到目前为止，张扬还没摸清这个循环的机制。

如果只是一个游戏，那只要找到触发点就能解除这个状态，关键是怎么触发。

如果把他第一次循环当作样本的话，他几点起床，刷牙刷了多少下，穿哪套衣服，关灯的顺序，走了多少步到公司，街上遇到多少个路人，说了多少句话，每句话的停顿有多长，呼吸了多少次……这些平常根本不会注意的细节都会成为关键的线索，每一个动作都是不确定的变量，而他要做试验的话，就要控制其他变量保持不变。

说得简单，做起来简直让人崩溃，有时候他会突然陷入偏执的情绪中，纠结于笔的位置，门摆动的弧度，影子的形状……这还是有样本参考的情况，那些他第一次没有去过的地方和对话过的人，统统处于未知的区域。

有一次他梦见自己突然撞进一个会议室，里面坐满了人，他们猛地回头盯着他，每个人脸上都是惊讶茫然的表情，好像戴着千篇一律的面具，下一秒他感到这个世界的每个分子都在拒绝他，尖叫着朝他压迫过来，他落荒而逃。

张扬在床上醒来。

他翻身关掉闹钟，看了看手机，又躺下了。

“昨晚”他跟田维他们喝酒，因为本来就心情郁结，索性放开了喝，到后来已经意识模糊，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他闭着眼，努力想要感知一丝儿宿醉后的头痛，可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徒劳，时间循环重置的不光是周围的一切，甚至还包括他的身体状态。

张扬不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毕竟记忆也是大脑的活动，如果循环可以重置身体，为什么不会重置记忆？张扬不知道，究竟是毫无知觉地重复同一天更痛苦，还是带着记忆不断重复同一天更痛苦。

他突然想起昨晚喝到朦胧时，好像说了很多话，然后田维倒了一杯酒，递到他手里，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没有为什么，就是操蛋，所以才叫生活。”

张扬抬手捂住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

好吧，至少他还能呼吸，也许这不是一场游戏，这就是生活。

这么想的话也没什么害怕的，至少这样的循环没有带给他任何身体上的痛苦，他不用工作，不用社交，可以想干嘛干嘛，彻底摆脱了人类社会的所有束缚——等等，张扬突然想，也许这就是死亡本身，可能每个死去的人并不是真的失去意识，他们只是进入了循环，永远过着死前的最后一天。

如果这就是死亡的话，至少他不用去尝试最后一种方法了……张扬觉得有点失望，又好像突然松了口气般。

他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抓头发，听到门外传来邻居的脚步声，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计数。

他决定接受现实。

因为不用再费心思考怎样寻找线索，张扬第一次感觉到进入公司是这样的愉快。到公司来，当然不是因为想工作，只是想着要感谢田维的开导，即使他并不记得“昨晚”的事。

“啊！张扬！”陈玲突然凑到他跟前，几乎撞到他身上。

张扬接过奶茶，因为心情愉悦的关系，喝这么甜的奶茶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向来不爱吃甜的东西，但为了确定每次循环的要素是否一致，他不得不以身试甜，所以拜47次循环所赐，他对甜味儿的忍耐力直线上升，对这家奶茶的味道也再熟悉不过。

首先，他会闻到枫糖特有的风味萦绕于间，然后是入口的丝滑柔和，舌尖好像被琥珀包裹，最后在让人无处可逃的甜腻香气底下，余韵泛上一丝红茶烤熟的涩味。

他期望着这样的体验，然后打开杯盖，闻到一股咖啡的味道。

一丝异样突然滑过张扬脑海，命运好像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他克制住内心的激动，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怎么是咖啡？”

他内心深处带着一种荒谬的紧张与害怕，他不知道他应当期待什么时候样的回答。

然后他看清了，陈玲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间，可能就那么一秒不到，可是他看清了！

“免费赠送的你还挑三拣四！”陈玲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带着玩笑的口吻。

“没有，以前不都是奶茶的么？”他继续进攻。

“你不是一直抱怨奶茶太甜吗？我就说给你换个口味。”陈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下手机，“哎我领导催我呢，先走了啊，拜拜！”

张扬看着陈玲往办公室跑去，不免觉得有些恍惚，就在他突然决定放弃寻找线索的时候，线索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开始怀疑刚刚是否真的看清了陈玲脸上的表情，不过是一秒不到，也许是他眼花，或者他太过期望看到那样的表情，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他再次喝了口杯中的咖啡。

他把“今天”所有的举动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认跟前一次没有任何不同，那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奶茶变成了咖啡？

张扬又仔细回想陈玲之前的举动，把她说的每句话来来回回咀嚼数遍，试图找到蛛丝马迹，又挫败地发现他们交往并不深。

说起来陈玲是一个月前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刚刚大学毕业，小小的个子，性格很大大咧咧，笑起来很可爱，在公司里蛮受欢迎的，可她跟张扬的交集仅限于奶茶赠品，甚至都不是每天，她也会把奶茶送给刚好路过的其他同事，而张扬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没什么特别的。

张扬眼前不禁浮现出她每次做鬼脸的样子，忽然感觉好像背上有蚂蚁爬过，如果她就是那个“幕后黑手”呢？也许他真的在一场大型综艺节目秀里，周围的所有人都是“工作人员”，而今天，或许是道具组的一次小小失误。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浑身赤裸地站在舞台上，台下坐满了观众，聚光灯照得他睁不开眼……不！那不是聚光灯，是观众的眼睛！

“诶，张扬，你杵在这儿干嘛啊？”高飞突然拍了拍张扬的肩膀。

张扬吓得一抖，回过神来，把手里的咖啡塞给高飞:“来，拿着，请你喝咖啡，我有事先走啦。”

“啊？什么啊！我爱喝甜的啊……”高飞抱怨着看着张扬走远。

已经三次了。

张扬泄气地从床上爬起来。自从那次之后他一直在跟踪陈玲这条线索，从早到晚她见了哪些人，跟他们分别说了什么话，去了哪些地方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甚至他还检查了陈玲的电脑，但并没有发现任何跟他有关的信息，更让人摸不清头脑的是，这三次陈玲给他的依旧是同样的奶茶，好像那杯咖啡只是张扬一个幻想出来的梦境。

他觉得自己好像快疯了，之前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心态一下子被粉碎得彻底，不知道是记忆出了问题，还是他产生了幻想，他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坚持下去。

该试试当面对峙了，当他走进公司的时候，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浮现。

“啊！张扬！”陈玲突然凑到他跟前，几乎撞到他身上。

他没有接过陈玲手中的杯子。

陈玲愣了一下，缩回手，说道：“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这是什么游戏吗？”他以一种质问的口气问道。

陈玲好像被他的态度给烫了一下，微微往后退了半步：“什么意思啊？我就是想这奶茶我也不喝，所以想着送你……”

“那你想过送咖啡给我吗？”

“咖啡？”陈玲犹豫了一下，“但这是那家饮料店的活动，买黑森林蛋糕送奶茶嘛，我也没问过能不能换咖啡，要不我明天问问？”

张扬沉默了会，说道：“这家店的蛋糕这么好吃吗？你连续买了一个月吧？”

“也，也没有吧……”陈玲突然支吾起来。

张扬怀疑地打量着她。

“哎呀，就那家店的店员长得特别帅！你知道吗——”陈玲好像被打开了兴奋模式，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张扬觉得之前怀疑这个女生的自己是个傻子。

张扬走在街道上，那家饮料店就在眼前不远处。

让他意外的是，那家店离他家挺近的，几个街道的距离，就在他上班经过的路上。但因为他不是个爱喝饮料的人，所以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那是家很普通的饮料店，卖些常见的饮品，店名叫“琥珀”。

张扬感到一丝滑稽，竟觉得这名字挺适合做出那种甜腻腻奶茶的店。

他站在店外，透过玻璃窗朝里面打量。

正是早餐时间，收银台前面还有两个顾客，他没有花过多注意力在他们身上，径直抬头打量着里面的店员。

然后他看见了他。

张扬耳边突然回响起陈玲在提到那个店员时略微加快、音调升高的声音。

“在人群中你永远会第一个看向他，他就像有一个魔法光环，捕捉你的注意力，不，你知道我说的不仅仅只是外表，而是他深处的某种东西，就像……我看到的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语，而我是一个雄心壮志的学渣。哎，你大概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的。”

张扬心想，现在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

有些人你第一眼就知道他们与其他人不同，就像他们拥有另外一个世界，而其他人只能看到他的幻影。

不，其实也不完全准确，在陈玲的描述里，那个人就像是一个七彩的发光体，引发人的惊异和好奇，但在张扬眼里，那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让人一无反顾又畏惧绝望。这点让他感到有些微的违和感，毕竟这两种感受是完全相反的，他也不觉得陈玲连正面或是负面都会分不清楚。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状态不好，张扬这么想着，觉得他不能够这么武断地用第一印象给一个人下定义。那个人看起来似乎真的没休息好，有点蔫蔫的，虽然跟顾客说着话，眼神却一直垂着，看起来不太耐烦的样子。

张扬低头看了看时间，8点05分，他得搞快点了，陈玲8点11分就会出现在这里，他并不想被她撞见，不然又要浪费时间去解释一通。

他默默期望着好运，一手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咖啡豆特殊的香气，夹杂着浓郁的枫糖香和清甜的水果味，瞬间驱散了张扬身上的热气。

他听见旁边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话题总归是围绕着那个店员。

这让他有些紧张，因为当他走近了才发现那个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有压迫感，那种低迷的气场隐藏着非常危险的味道，就像平静水面下翻涌的岩浆。

他看见了那个店员胸前的名牌。

陆尧。

他在心底念了一遍。

不止一遍。

然后就在这瞬间，那个人猝不及防地抬眼看向了张扬，仿佛听见了他心底的呼唤。

他看见那个人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于是他知道他找到题眼了。

张扬跟陆尧坐在饮料店的角落，这里刚好有个隔断，进店的人无法窥探，形成了一个比较私密的空间，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场所。

张扬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开始他只是想来碰碰运气，毕竟在陈玲那边已经进入到死胡同，也许问题来源于饮料店，不过是这么一个一时兴起的想法而已。万万没想到的是真的给他碰上了，而且陆尧很明显认识他，他有一堆的问题想要问，但又不想过于冒失，透露自己过多信息，失去了知晓真相的机会，所以他打定主意让陆尧先开口。

但陆尧也一直保持沉默，似乎在思考什么，一边拿着勺无意识地搅拌着眼前的咖啡，张扬仔细观察着陆尧，那张脸上混合着一种非常奇怪的复杂表情，张扬无法解读，于是注意力也渐渐转移到眼前人的外表上了，也许是因为终于摆脱了烦人的顾客，陆尧身上的烦燥不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显得更容易接近，但又似乎更远了。张扬突然理解了陈玲所说的那种吸引力。

“这是你的第几次循环？”打破沉默的是陆尧。

张扬设想过陆尧会如何开头，也许会扯些别的，也许会拒不承认，却从没想过会如此直接，更没想到是用一种“你吃饭了吗”的语气问出的。

“52次。”张扬回答说。

“我也是52次，这说明我俩也许是同时陷入这个循环的。”陆尧说道，“6月20号那天我早上6:20起床，从7点到晚上10点都在店里，然后打车回家，11点44上床睡觉。然后醒来就进入循环了。”

张扬把自己的时间表也报了一遍，然后急切地问道：“所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陷入循环吗？”

这句话一出口，张扬就想骂自己傻，如果陆尧知道的话，也就不会困在这里，而且还这么烦燥了。

陆尧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目前没有什么头绪，坦白说遇见你是我现在的第一个线索。”

“说到这个，你认识我吗？刚刚你看到我的时候好像很震惊。”张扬将他的疑问说了出来。

“以前见过一次，”陆尧的视线微微朝上漂移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什么，“你不是跟陈玲一个公司的吗，有一次我看到你俩在店门口说话。她每天都来我们店买黑森林，所以对她印象很深刻，当时也就多看了两眼。”

这么一说张扬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有次周末他出门，刚好遇到陈玲来买蛋糕，当时他还取笑陈玲，说她居然连周末都特意来买。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我们有什么特殊的联系，所以才被拖入这种境地的。”张扬略有些失望。

陆尧沉默着，没有接话。

“就我们两个人的时间表来看，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在之前的循环里，我也试过改变行为，跟不同的人接触，但都没有什么有效的信息，简直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瞒你说，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去试最后的那种方法，也只剩下这个我还没试过了——”

“不要试！”陆尧突然厉声打断了张扬的话，那一瞬间对面的人爆发出异常凛冽的气息，张扬几乎立刻就被吓到了。

陆尧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又放松了语气说了一遍：“不要试，没有用的。”

张扬倒没有在意陆尧的态度，反而被一种强烈的情绪抓住了。

陆尧知道他在说什么办法。

自杀。

光是想到这两个字，张扬就觉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如果是在以前——循环没有存在的时候，一个人选择自杀，应当是太过绝望，这种绝望甚至压过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但他现在身处循环里，若是自杀是唯一脱离循环的方式呢？这不是很嘲讽吗，因为他仍然怀有希望，所以他必须先死去。

这个可能存在的解决方案就像伊甸园的苹果，不断叫嚣着引诱着他摘下。

但张扬不愿向这样的想法屈服，他将这计划无限期的推迟，再试试其他的，也许下一个就成功了。

他就是个胆小鬼，但他不想走出那步。

张扬沉默着，看向陆尧的双眼，那里面有着担忧、恐惧、痛苦。

然后张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陆尧那句“没用的”背后所暗含的信息。

陆尧试过了。

也许还不止一次，张扬的目光滑过对方略青的眼下。

这太可怕了。

为什么他们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为什么是他们？

为什么……连死亡都没有用？

对面的陆尧突然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张扬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陆尧的手骨节分明，带着冰凉的触感，但那只手很稳，一瞬间就将张扬的颤抖给压了下去。

陆尧把张扬面前的奶茶推了推，以一种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语气说道：“喝一点吧。”然后很自然地松开了手。

张扬决定接受陆尧的建议。

当浓郁的枫糖奶茶滑入口中时，足够的糖份让他的情绪镇定了下来，虽然感到有点羞赧，但他不得不承认陆尧的安慰也起了很大作用。

“有用吧？”陆尧这么说着，张扬确信在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笑意。

“太甜了，你们店做这么甜的奶茶真的能卖出去吗？难怪要当赠品，”张扬调侃道，“陈玲就经常把这玩意儿塞给我喝！”

“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这可是我们店的招牌呢。”陆尧摇了摇头，眼里闪着愉快的光。

“对了，48次的时候你是不是给陈玲的赠品拿错了，她给我的是咖啡，不是奶茶。就因为这个，我调查了她好几天，结果没想到问题出在你这儿。”张扬以一种抱怨的口气说道。

“可能是吧，我也记不太清了，前几天一直迷迷糊糊的，”陆尧笑了笑，“不过应该感谢这个错误，否则我们现在还没碰见呢。”

“也是哈。”张扬点了点头。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这样愉快的聊天氛围一直保持到他们分别。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确定了统一战线，认真地做着下一个行动计划。

陆尧是个非常让人舒适的聊天对象，也是个非常可靠的伙伴。

张扬这么想着。

在分别的时候，他们从店里面往外走，陆尧路过料理台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欺身过去，伸手在内部抓了什么，然后大步朝张扬走过来。

正是傍晚的时候，夕阳在陆尧的发尾上跳舞，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火焰，张扬感觉自己仿佛要被点燃。

然后他听见陆尧的声音，好像被染上了金色：“很高兴认识你，张扬。”

他看到了光环。

等他走到离饮料店两个街道的地方，才忽然想起刚刚陆尧好像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他慢慢抬起手，手心静静地躺着一颗糖果，是蜂蜜的颜色，金黄的透明的糖果。

就像琥珀。张扬这么想着。

人是社会性动物。

张扬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认同这句话。

自此跟陆尧认识了之后，他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归属。

在这之前，他就像孤身一人被遗弃在无名之地，开始一段看不到前路的旅程，周围都是些看不清形状的黑影。

现在，他找到了一个同行的伙伴，他能跟陆尧诉说他的痛苦、害怕、绝望，既不用担心对方以为他是疯子，也不用担心“明天”对方就会忘记。

虽然到现在他们也并没有找到什么办法能摆脱这个循环，但只是单纯想到“有人跟我一样”这个事实，就让他的不安消减大半。

张扬不禁产生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的念头。

下一秒他又觉得自己挺自私的，因为他知道陆尧并不这样想。

陆尧总是积极的那一个，提出各种计划，然后拖着张扬去实施。

也许陆尧现实里有什么牵挂，所以才无法放弃吧。

但张扬还是很愿意陪陆尧去试各种想法，哪怕只是为了看那人眼里燃起的希望之光。

虽然有点自恋，但张扬还是觉得自己的陪伴对陆尧也是很好的积极影响，他确信陆尧眼下的青黑比初见时好了许多。

关于这点他其实挺疑惑的，因为每次循环都会重置身体状态，陆尧的身体状态看起来时好时不好的，不过他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可能只是心理作用。

“嘿，想啥呢这么入神？”突然一只胳膊从张扬背后揽过来，他感到自己的后背撞上了身后人结实的胸膛，等闻到一阵好闻的柑橘气味，他便知道这是谁了。

“想你啊。”张扬调笑着，从陆尧的怀里挣脱出来，转头看向陆尧。

“不好意思，你等很久了吗，我去买这个了。”陆尧晃了晃手中的奶茶。

“没有，我习惯早到而已，”张扬接过奶茶，“你都不上班了，还特地跑去买这个甜死人的东西干啥？”

“待会上山的时候总要喝嘛。”陆尧说着，带着他往桐山上走。

这是第59次循环，他们的计划是爬山，纯粹的散心，也许还可以顺便在高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

张扬本来说这么热的天，想去江边游泳，但陆尧否决了，说不喜欢水。但是考虑到太阳确实有点大的缘故，陆尧同意等傍晚的时候再来。

桐山海拔并不高，但爬山总是比想象中的耗费体力，等到他们上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这时天边是非常好看的渐变色晚霞，一种微醺的蓝紫色和可爱的暖橙色。

微风拂过，他们都没有说话。

然后陆尧动了，走到靠近悬崖的位置，站在边缘，虽然身前有护栏，但张扬还是感到一丝不安，突然想起之前他们关于自杀的讨论，不，那次根本不算讨论，他们只是隐讳地谈起，甚至连那两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张扬在陆尧背后，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你知道从高空坠落是什么感觉吗？”陆尧突然说道。因为风声，说话声听起来有些飘渺失真。

张扬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更合适，然后听见陆尧继续说道：“失重的瞬间心跳停止了，就像死亡一样，接着你开始下落，心跳加速，瞳孔放大，你会看到大地像块毛毯一样朝你包裹而来，最后是一片黑暗。”

陆尧伸手抓紧了身前的栏杆，这让张扬更加紧张了。

陆尧没有停止说话：“你以为很痛苦吗，恰恰相反，这段过程谈得上是很愉快且让人兴奋了。人类没有进化出翅膀，所以做梦都在飞翔，那也许我们最接近自由的时刻。”

张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慌无助过，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打断陆尧的话，厉声让陆尧从那上面下来，或者辩驳死亡不应当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

但他的双脚好像钉在了原地，嘴唇似乎粘在了一起。

他无法说出一句话，他不敢承认他的心底有那么一瞬间竟产生了动摇。

如果死亡真的如此容易的话，那他又如何呢？

他应当走上前跟陆尧站在一起吗？

然后他看到陆尧转过了头。

那是怎样的双眼啊！

他曾说过陆尧像是深渊，但哪怕凝视深渊也不会让人如此战栗。

一团疯狂虬结在他面前那双眼睛里，绝望、痛苦、愧疚、羞耻、愤怒、迷茫，他就像被地狱之蛇拖进满是毒瘴的泥沼，猩红的蛇信舔舐着他的眼球。

他猛地后退半步。

陆尧看清了他脸上的恐惧。

张扬仿佛听见一场轻笑，然后一眨眼，那些所有疯狂的情绪都从陆尧眼里消失，好像是他的一场梦境，他想要再探究，但陆尧又背过头去了。

同样的沉默又降临了，但不同的是现在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或者说只有张扬单方面这么觉得。

张扬这时才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小丑，他为什么要后退啊！

考虑到他们的处境，心理压抑或是情绪失调是很正常的现象，就连他自己也曾经躲在房间大哭过不是吗？

这是陆尧第一次对他坦白内心的真实想法，而他给的回应竟然是恐惧！

张扬对自己感到羞愧，甚至气愤。

他不想失去陆尧这个朋友，或许是他自私吧，他不想再回到孤单一个人的循环，受够了无人回应的呼喊，厌倦了没有期待的明天。

一股冲动迫使他冲到陆尧的身旁，他伸手握紧陆尧的手，就像陆尧当初握紧他的手一样。他用力将陆尧拽过身来，确保自己能看清陆尧的双眼，确保陆尧能看清自己。

”对不起，陆尧，我不是有意……当然这么说好像是辩解，不管有意无意，我都对你造成了伤害，我真的很抱歉。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张扬直视着陆尧，不允许自己有丝毫退缩，”你对我很重要，我不希望失去你。“

虽然说之前很忐忑，但说完之后，张扬反而觉得没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但这时去看陆尧的反应就变得很艰难了。

张扬鼓起勇气，将视线朝陆尧脸上游离过去。

陆尧看起来似乎是有点没反应过来的惊讶，然后有什么更深的东西在那双眼底翻涌，像是升腾而起的烈焰，或是渴望。

因为天色渐暗，张扬有点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他听见了陆尧的声音，这次是黑色，是丝绸。

”张扬。“

他犹豫着，片刻后回应道：”嗯。“

”张扬。“

”嗯。“

”张扬。“

”嗯。“

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里，他感到一只手从对面伸过来，抓住他的右臂，另一只手探到他脑后，然后他被带得朝前扑去，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陆尧吻了他。

距离那个晚上已经有2次循环了。

张扬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脸热。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如此吵闹，几乎让他生出把它掏出来扔到澜江里去的冲动。

血液飞速地涌上他的脸，可还没等他开始脸红，陆尧就退开了。

然后他听见对面传来的声音：“走吧。”

这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这几次循环，张扬试过给陆尧打了好几回电话。

陆尧没有接。

他也去饮料店找过，另一个店员每次都说着同一句话：“陆哥今天请假了。”

当然他也不知道陆尧住哪里，对此他感到一阵怒意，既生气陆尧不告诉他，又生气自己从没问过。

所以他现在又陷入了死胡同。

只不过这次是感情上的。

他不知道陆尧为什么会吻他。

这几天他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为什么？

但这个问题光靠他自己，怕是想破头都想不出来。于是他只能想下一个问题，怎么办？

如果陆尧喜欢他，那么只有两种结果，他接受，于是他们在一起；他拒绝，他们可能就再也没法相处了。

后者的结果让张扬感到难过。

他不由埋怨起让他们的关系置于这个处境的陆尧来。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决定从床上爬起来，到公司去找人聊聊。

这个人当然也只有陈玲了。

张扬特意等到中午的时候找到她，毕竟她作为“正常人”还是要上班的。

“所以你找我，一个单身狗，”陈玲瞪大眼睛，拿手指了指自己，“聊情感问题？”

“你不是女生吗？好歹懂一点吧，不找你难道找高飞？”张扬反问道，再把他顺路买的黑森林给陈玲递过去，“咨询费。”

“哟！”陈玲欢欢喜喜地接过，直接打开吃了起来，“那行吧，你随便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是我认识一个男生，我跟他挺谈得来的，然后前几天他突然……亲了我，之后就失联了，你说这代表什么？”

“咳！咳咳……你能不能有个高能预警？”陈玲差点被蛋糕呛到，翻了个白眼。

“你能不能有个咨询的样子？边吃边听，你以为看戏呢？”张扬不满道。

“好吧，”陈玲把蛋糕收起来，端正态度道，“你这个太简短了吧，我信息有限啊，只能说他既然亲你，说明他肯定喜欢你，这个是没有任何疑问的，至于他失联……这个有很多种可能，看他是什么性格的人了，要么是害怕你拒绝，要么是后悔了想要装什么都没发生，或者两种都有。现在的问题是，你是怎么想的？”

张扬犹豫着：“我就是不太清楚……之前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我一直拿他当朋友来着，但他对我很重要。”

“你说他很重要，那他的重要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你知道我是个比较懒散的人，他就是那个可以推着我往前走的人，当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觉得特别安心，很踏实；我累的时候，他会第一时间注意到，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受重视，我失去理智的时候，他总能有办法让我冷静下来，我遇到开心的事情的时候，希望他会是我第一个分享的人……”说着说着，张扬感到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柔软在他心底滋生，就像棉花糖一样的轻盈朦胧。

“嗯，你这不是想得挺清楚吗，也许你不需要我的咨询了。”陈玲又打开了蛋糕，用一种轻快地语调问到，“那不如说说你希望为他做些什么吧？”

“他为我做的一切。”张扬肯定地说道。

陈玲朝他眨了眨眼，舀了一口蛋糕在嘴里，说道：“真酸。”

张扬笑着摇了摇头。

“总之，你只要记得一件事情就好了，”陈玲吃下最后一口，满足地眯着眼说道，“恐惧与爱永远是一体两面。”

张扬知道，他最大的恐惧是失去陆尧。

等张扬从公司出来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突然有种强烈的直觉，那是陆尧打来的。

拿出手机，显示屏上的那串熟悉的数字果真验证了他的预感。

他接通电话，放到耳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听着电话那边浅浅的呼吸声。

“张扬，到澜江大桥来吧。”陆尧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也让他意识到原来他是如此的思念陆尧。

张扬赶到澜江大桥的时候，陆尧已经在那儿了。

又是傍晚。张扬这么想着，不禁感到一点浪漫的巧合。

澜江大桥上车来车往，他们并肩看着天边的落日将江面染成胭脂红。

“其实我已经死了。”张扬听见陆尧这么说道。

他猛地转头看着身旁的人，不敢相信他刚刚听到的话。

“准确地说是死了62次了，”陆尧苦笑着说道，“每个夜晚的11点44分，我会坐着一辆出租车，从这座桥上，这个位置坠落下去。”

张扬无比希望这是一个玩笑，他是过来听告白的，不是过来听遗言的。但陆尧脸上的表情太过真切，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对于你这种没‘死’过的人来说，可能无法理解我对于死亡的平淡。而对于我来说，死亡就像日落，不过是一个过程罢了。”

“不要这样说！”张扬突然涌上一股愤怒和不甘，对自己的，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循环的。他拉过陆尧，紧紧地抱住，想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陆尧回抱了他，用手在他的肩背上轻拍，然后松开了他。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的，有时候我难免会陷入愤懑，想着‘为什么会是我’，但这对你不公平。”陆尧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到哪儿了？哦，总之这个循环是以我的死亡为奇点的，所以你知道我当初看见你也被卷入进来时，内心有多震惊了吧？”

“你怎么知道是你把我卷入进来的？这也不能证明吧？”张扬道。

“这也是我的猜测，在我第一次死亡的时候，死前的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如果让他知道我的爱就好了’。”

“你当这是遗愿完成清单吗？”张扬不由得笑起来，“这个循环哪有这么好心的。”

“也许吧，这是我能想到的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很焦躁，因为我觉得我应该为你负责，我或许已经死了，无法脱离，但你是被我连累的，我应该让你离开。更不用说想到你被拖进这场灾难里面竟然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这让我很厌恶自己。我害怕我的感情会继续伤害到你，所以一直不敢对你说出口，我想要控制，但又无法控制。那天吻你之后，我又担心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在你身上，又觉得自己很卑鄙自私，因为太羞愧而不敢见你。但今天，我想要跟你坦白，想要将我的感情告诉你，如果这是结束我也可以接受，我只是不想再欺骗你，不想再隐藏了。”

陆尧的这番话好像一块石头压在张扬的心口。

他从未想过陆尧承受着这样巨大的痛苦和自责，他之前的确好奇过陆尧身上如深渊的负面风暴究竟是为何产生的，他只当是因为循环，没想到源头竟然是他自己。

张扬感到眼眶有些湿润，他伸手抱住陆尧，轻声说道：“你不需要再控制了。”

陆尧回抱着他，他们只是静静地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等到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张扬想着该换个轻松的话题，于是问道：“等等，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那要说到另外一个故事了，”陆尧突然笑了起来，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一般，“我之前说过看见你和陈玲在饮料店门口吧？那其实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你。”

陆尧停顿了一下，好像陷入了回忆，张扬拍了拍陆尧，示意着继续。

“第一次看见你的那天也是一个傍晚，”陆尧挑了挑眉，张扬也笑了，看来傍晚真是个奇迹时刻，陆尧接着说道，“那天下着大雨，你从远处走来，打了一把黄色的雨伞，伞上还有很多小枫叶——”

“那不是我的伞！”张扬打断道，感到有些丢脸，“那天我没带伞，陈玲看见了非把她的塞给我……”

他看着陆尧带着笑意的眼神，就说不下去了。他预感陆尧肯定会取笑他。

“你不用害羞，你打那伞挺可爱的。”果然！

他决定不回答。

陆尧继续说道：“总之，那天我正在发愁我们店里该设计什么配方来做招牌，看到你之后就突然有了灵感。”

张扬并不感到开心，他一点不想跟那种甜腻腻的奶茶扯到一起。

陆尧仿佛听到他内心的想法，并没有过多在这个话题上逗留，接着说道：“那应该算是一点好感吧，从那之后，我经常会看到你从店外路过，直到你跟陈玲在门口相遇的那天，看到你跟她在门外说笑，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不甘，我也想要跟你认识，想要站在你的身边，在你说话的时候让自己的视线肆无忌惮地在你的脸上游走。”

陆尧一边说着，一边践行着话语，张扬感受着对面的视线，慢慢脸开始发烫。

”想要抱着你。“陆尧将他拉进怀里。

”亲吻你。“陆尧的吻落了下来。

”爱你。“他们的心跳在咫尺之间响起。

他遇到那个会给他做心的人了，张扬这么想着。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是张扬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他们喝遍这个城市所有的饮料店，并选出他们心中的奶茶甜度top3，很不幸地是，张扬坚持认为琥珀应该拿第一，但陆尧并不赞同，最后讨论的结果是陆尧将琥珀的奶茶配方糖度又加了一个度。

他们跑到中央公园的水池里偷偷钓了一条金色的锦鲤，然后被大爷追着，鞋都跑掉了。

他们坐在张扬家的天台上看日落，肩靠着肩，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在澜江大桥上赛跑，放声大笑着越过车流。

他们在人流最密集的商业街上拥吻。

他们在桐山顶上做爱，野草为席，星辰为被。

张扬觉得挺嘲讽，不久前他当这是地狱，现在他当这是天堂。

不，不是完全的天堂，至少夜晚不是。

陆尧是个很温柔的人，每次快到11点的时候，陆尧就会向他告别。

他觉得自己好像灰姑娘的王子，只能看到一个离去的背影。

责任感让他提出陪着陆尧一起，但恐惧让他在听到陆尧的拒绝后松了口气。

他快乐着，想要永远这么下去，而他的理智却骂着他自私卑劣。

他像一个驼鸟，躲在沙里，好像看不见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以永远这么自我催眠下去，如果不是那个晚上的话。

那是第88次循环。

他们那天去了酒吧，因为喝了很多酒，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有些醉了。

街上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只能听见远处的隐约的车子开过的声音。

附近的街灯坏掉了，四周都笼罩在阴影里，只有酒吧招牌隐约发出霓虹色的亮光，给小巷覆上了一层阴郁魔幻的影子。

他们走到拐角，然后张扬看到街边的路口停了一辆出租车。

明亮的黄色车体在黑夜里好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怪兽，车上坐着一个司机，奇怪的是那人直挺挺地坐着，双手伸直放在方向盘上，头僵硬地望着前方，面无表情。

这样空荡安静的街道，张扬他们走路的声音没有引起司机一点儿注意，甚至没有偏头往他们的方向看一眼。

张扬感到一阵恐惧抓住了他。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每天晚上来接陆尧的那辆出租车！

张扬想要转身逃跑，然后他感到身旁的陆尧动了一动，似乎准备朝出租车走去。

他猛地伸手拽住陆尧。

陆尧回过头，阴影落在陆尧的脸上，他无法看清那双眼睛里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害怕？疑惑？冷漠？批判？

他用力扣紧陆尧的手腕。

不，他不能放手！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快要从胸口冲出来了。

他看到陆尧的嘴角略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

他害怕被陆尧拒绝，他害怕当一个懦弱者。

于是他拉紧陆尧，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直到他们回到陆尧的家，张扬的心跳依然无法平复下来。

陆尧牵着他，坐到客厅的地毯上，抱着他，想要给他安慰。

“对不起。”陆尧这么说着，抚着他的背。

张扬无法说话，这明明不是陆尧的错！是他太懦弱，无法面对现实，而陆尧一次次的包容他的脆弱，实际上最痛苦的应当是陆尧才是！

他抓紧陆尧的衣角，希望自己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

“你回去吧。”陆尧突然说道。

他立马摇了摇头。

这没那么难。他能做到一次，也能做到第二次。

陆尧摸了摸他的头，说：“我怕吓到你。”

“不会的。”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如果不是带着颤抖的话，那就更有说服力了。

在那最后一秒到临前，他们彼此拥抱着，好像真的忘记了一切。

然后是打破幻想的11:44。

他感到陆尧猛地摇晃了一下，他慌忙松开手，让陆尧能够平躺在地上。

他看清了陆尧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温柔的悲伤。

下一秒，陆尧的表情破碎了。

他看到陆尧的身体剧烈震动了一下。

一条条割裂的伤口出现在陆尧的身体上，血从伤口里渗出，瞬间浸透了衣物。

陆尧看着张扬，竟笑了笑，轻声说道：“别怕。”

张扬感到眼泪从自己脸上滴落，他想要抱住陆尧，又怕让伤口更疼。

然后是噩梦般地3分钟。

他看着陆尧的身体开始抽搐，在空气中舞动的四肢，看着那张因为缺氧而憋红的脸和脖颈上因为痛苦而浮起的青筋。

他听着陆尧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直至安静。

那刻他失去意识。

张扬尖叫着从床上醒来。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闪过陆尧死前的情形。

他用手掩住双眼，大哭起来。

他从没这么厌弃过自己。

他究竟是多糟糕的恋人，才会从不过问陆尧是如何的痛苦？才会将陆尧的死亡当作理所当然？

他无法欺骗自己没有想象过“陆尧会不会很痛”这个问题。

这样的念头偶尔从思维间隙一闪而过，但他从不敢深想。

也许是自我保护机制……

不！他不能再找借口了！

没有任何理由，哪怕是以保护的借口去伤害另一个人！

88次。

陆尧死了88次，经历了88次这样的痛苦。

张扬突然想起那次在山顶，他望见的那样绝望、痛苦、疯狂的陆尧。

他怎么能不理解！

死亡早已将陆尧置于深渊地底，一遍遍地烈火焚烧，一次次地巨石碾磨。

不！这样的折磨必须停止！

即便无法停止，他也要陪着陆尧一起。

一种强烈的坚定席卷了张扬，他爬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然后去找陆尧。

“他不会说话吗？”张扬看了眼座位前排的出租车司机，转头问陆尧。

“不会。如果司机也像其他人一样可以交流，那就无法保持‘事故’的正常发生了。”陆尧解释道。

“反正无论你上车或是不上车，你都得在11:44死亡。”张扬嘲讽地说道，他们就像被*纵的木偶，“现在这种情况就像系统出了bug，而我们两个就是异常程序，也许只有我们同时被清理，才能恢复正常。所以我要保证自己在你之前死亡，否则就又进入新的循环了。”

“但这也只是推论而已，我们无法知晓这样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可能是脱离循环，可能是真正死亡，也可能维持原样，但我害怕的是我再也无法见到你。”陆尧皱着眉。

“但你知道的，我不能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张扬说道，“我是个胆小鬼，但我爱你。”

“我知道，”陆尧将他拉到怀里，“我知道的，‘昨天’在酒吧外你拉住我的那刻，我就知道了。也许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然后将选择权交给你，留下来也好，拼一把也罢，这是你的生命，也只有你可以做出选择。”

陆尧总是这样，会给他最大的自由和尊重，从不逼迫他，也从不要求什么，可对自己却完全相反，张扬这么想着，心里泛起一阵感动和心疼。

说话间，出租车已经驶上了澜江大桥。

“张扬。”他听到陆尧叫他。

“嗯。”然后他得到了一个吻。

这还挺浪漫的。

当他们冲破护栏的瞬间，张扬脑海里浮现出桐山的日落。现在他又忽然觉得，世上再没哪个日落，能敌过陆尧眼里的流光。

然后他们开始下坠。

失重让他的心脏快飞起来了，他感觉到内脏间的挤压，肾上腺素在他的体内尖叫。

他能从前挡风玻璃看到江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呯——

剧烈地撞击让他有几秒钟的时间失去了知觉。

等他从黑暗中苏醒的时候，他听到耳边传来激荡的水声，他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在水里了。

车体已经严重变形，因为撞击飞溅而出的碎片和钢架在他身上切出伤口。但冰冷的江水让他的皮肤失去知觉，感受不到痛楚。

他感觉到一阵震动，他们已经下沉到了江底。

他试图击碎玻璃，但在水中无法发力，而外面的水压太大，很难从内部打开。

江水不断涌入车体，已经快淹过脖子。

车里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然后他感觉到一双手抓住了他。

是陆尧。

他靠过去，在狭小的空间内，他们喘息着，安静等待。

水充满了车体。

张扬本能地憋着气，他只能听见哗哗的水声，以及车体因为压力而不时发出的咯吱声。

陆尧依然抓着他的手。

陆尧。

张扬突然想起他们的约定。

他无法知道陆尧能撑多久，也无法知道11:44什么时候会到来。

他必须更加主动——

他放弃了憋气，任由自己吸了一大口水。

江水猛地灌进他的鼻腔和喉咙，然后进入肺部，他先是冰冷得瑟缩，随即又感到火辣的疼痛从肺部燃烧起来。

他生理性的开始呛咳，然后更多的水进入了他的肺部。

他开始感到无法呼吸，缺氧的痛苦让他剧烈挣扎着，他的手四处乱抓，似乎碰到了陆尧，但他此刻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

他努力瞪大双眼，无声地大喊。

突然间他似乎看见了光，柔和且温暖的金色灯光，让他想起琥珀。

那道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最后将他包裹进来。

他懒洋洋的在里面漂浮着。

然后他想起了陆尧，以及跟陆尧相处的每个片段。

他失去了意识。

张扬在床上醒来。

他随手关掉闹钟，又缩回被窝里，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数着自己的心跳。他知道，数到46下的时候，空调会突然发出启动制冷的噪声。

45，46，47……

诶？

张扬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翻身而起，抓过手机，然后他看清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日期。

“6月21日7：42”

这几个字几乎是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天，但对于张扬，这意味着他终于脱离了循环。

突如其来的狂喜冲击了他的大脑，让他几乎没有办法思考。

等等！陆尧！

他慌张地抓过手机，拨出那串熟悉的数字。

嘟——

拜托赶快接电话！

嘟——

不！千万不要让陆尧一个人留在那儿！

嘟——

他的心慢慢地沉下去。

嘀。

“张扬。”

他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美的声音了。

等他挂掉电话，他还沉浸在喜悦的风暴中无法自拔。

他们都活着！

他们从循环里出来了！

他们还记得发生的所有事情！

这简直是最完美的结局了，从没有一刻，他如此的感激循环。

感谢它让他跟陆尧相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但现在这对他们根本不重要了。

张扬脸上挂起灿烂的笑容。

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情——冲到饮料店去，然后亲吻陆尧。

他想，今天以及余生的每一天，他都愿意承受那么甜腻腻的琥珀奶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