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百羡要疯了,当一个信佛的娘得知我儿与僧侣有了共同语言,那个做儿的定是上辈子有债没还清便急着投胎的主。
然后便被追到下辈子的讨债娘唠唠叨叨,对佛家的涛涛崇拜夹杂着儿大不成器的无奈,一句又一句断成了一个一个字,一个一个字拆出了一撇一捺,然后被他娘用嘴皮子钉在脑袋瓜上。刺猬百羡头顶满满咿咿呀呀哆嗦着皮毛,战战兢兢,出气多进气少地回了一嘴:“娘!说了几天了!”
“那你与那小师父不是约好……?”
“……”
“你莫不是想骗人家小师父?!反了你了傻羡子!”
“哎呦喂,我可不是从你怀里掉下的肉嘞!”
乒零乓当几声响,屋顶有些嫌吵翘起边儿翻个身。
……
“……我去我去。”百羡挠着额头上的竹条印,狼狈跑出家门。
等跑到寺庙门口才反应过来,自己找那和尚说什么呢,聊一聊佛祖浩瀚功德?百羡心里闪出几行:依佛祖之能,降伏我娘嘴皮道行几十年的女魔头,造福众生,顺便派魔头惩罚我这毫无佛心冒犯之人……
啧啧,那小师父不打死自己才怪。百羡啐一口。
但是总不能失约。
万一那和尚没听到呢?
纠结这纠结那,一只羡子在庙门口来来回回走来走去,踢起的土扬了老高,另一边正扫土的印宁和尚见那日有趣的小施主沉浸在思索里,想让他停下,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不会唐突。
无奈叹气一声,扫吧,还是别说话了。
于是这俩呆子明明近在咫尺,还装作陌生人丝毫没有交谈,处于一种谁动谁输的幼稚状态。
说来也是奇怪,两人长相气质完全相悖,一个天真顽劣,一个沉默寡言,一个朴实俗气,一个雅正端庄,然而总能牵连住丝丝缕缕的和谐感与充实感,只要这一对儿搭伴拉丝,放入哪幅画面都饱满。人们常说阴晴圆缺,美玉微瑕,寻常眷侣一起成幅成画总觉得缺了些缀余点睛,难有能将整个风情撑起的二人,而这俩明明都为普普通通一般人家,却有种满溢的东西渗出来。若有画师拿他俩小儿任一张同框来描绘,别说是自主添笔加墨,只能做个照葫芦画瓢,定称不上作画或艺术。
就比如眼下,僧人静中有动,少年郎动中有静,一平和一灵动,一人捣乱一人清,再配上这瑟瑟落叶,萧萧春风,阵阵扬尘,随便一个定点都能取一片好景。
在这幅动态画卷里,少年郎突地一下不挪地儿了,他还是决定不要失约为好,却再想自己压根找不见那丝毫不了解的小师父,腿脚又生了锈般重新缓缓移动起来,依旧来来回回踢着土。
画面在等着被打破静谧。
终于“阿嚏”一声,飞起的土糊了鼻子,百羡对印宁打了个“大招呼”,正忽扇土,才瞥见一个人影离自己很近,位置也刚好,身形更是熟悉,像极了那天在蒲团旁边抬头仰望看到的“佛影子”——
“你好啊……”百羡抿着嘴微吐了下舌,“不过小师父,你怎么每次接近我都没得声音?真吓煞我。”
印宁闭了眼,无可奈何摇摇头,双手合十鞠躬回了一个招呼:“施主,好久不见。”
百羡瞅他招呼时细密的睫毛,心头一跳,人往后蹦了一下,却正好踩飞地上的浮尘。
“啊,”百羡捏了捏鼻子,讲话有些瓮气,这厮还呛着土呢,“别老用‘施主’叫了,我名百羡,千百的百,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羡,小师父怎么称呼?”
“百羡施主,叫小僧印宁即是。”
“可是安宁的宁,唔……印堂发黑的印?”许是组不到词了,一点儿也没自觉狗嘴吐不出象牙,百羡瞪着眼睛天真发问。
“……是。”
瞧见和尚面色一动,百羡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又有掴嘴皮的冲动了,破嘴往外蹦字永远不把门。他偷偷瞥一眼印宁师父的反应,似乎……并不在意?
脸这玩意儿,扔习惯了,以后不撒着玩都找不到乐子,寻不到欢快。百羡稀里糊涂安慰找补,一回生二回熟,习惯成自然,丢多晚白头。
百羡目光飘向远处:“今日应先前之约,同师父谈论……佛法,可行个方便?”
印宁惊讶:“我吗?”
少年郎也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上赶趟想和人家套近乎,腆出脸硬凑,怕不是魔怔了。
他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要说半大的孩子哪儿不好,必是遇事冲动不拐弯,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图其他就图争一口气逞快,刚被抽了几皮条,可不脑上拱火?若是等个一两天他自己也能反应过来原来干了哪些糊涂事,可那都是马后炮了,没个球用。
各位肯定是知道的,百羡现在心里就梗着一口气呢,非要犟到底。
小爷偏要和你亲近!
“我与印宁师父一见如故,甚是欢喜,”他开始胡编乱造,嘴巴指挥大脑,往外蹦的词叮叮哐哐半点儿不带思考,“只求一叙衷肠!”
好个不要脸的家伙,啐!
天上乌鸦飞过,“嘎嘎嘎”嚎天三响。
印宁听这话愣了愣,迅速回神,脚往后撤了一步,又行了一礼,“若是倾诉倒无不可,只是……印宁佛法低微,且……”
乐意就中!百羡咧着嘴打断:“无事无事,别站着了,快带我到你房中。”反正都是倒贴,横竖下不来台,找个有顶的地方总归是好受些,没有一种大庭广众围观下的羞涩,有门有窗更不觉丢人了,找个地儿藏一藏,一个人看总比忒多人瞧着好,有理讲——裸奔先遮面。说罢,便像个登徒子似的反客为主,也顾不得脸面了,两根手指牵着小和尚的袖子,快步朝元华寺中掠去,那速度,若不是深知其德行,怕有人误认为虔诚信徒,若不是晓得此地佛门,怕有人误以为恶鬼追逐哩。
“百羡施主,当心脚下!”印宁被他拉住撇了笤帚,胆战心惊。
七拐八拐,连着的一对儿跨了一间小破房的槛。
待印宁去沏茶水时,百羡东张西望,虽然他从未了解过寺庙如何,但总觉得一个和尚不该住在如此地方。
如此……一览无遗。
窗户纸薄薄一层,门扇窗边细棱棱戳得人眼窝子疼,床铺也梆硬,家具什物说朴素都算高攀。百羡坐在这间房中,屁股身子扭来扭去,真觉哪哪都不舒坦。
总归是意识到打量又嫌弃实在于礼不合,他终于是不动了,但腮帮里像塞了豆子,牙齿切着,仿佛家中被爹爹揉在怀里的猫崽,毛炸起一圈。无语间,又悄摸东张西望起来,想象着这里或是那里放些什么显得漂亮,俨然心里不把自己当外人。突地,百羡听见泠泠水声,泉溪跳石般悦耳,叮铃咕咚,细闻还能听见柔柔叶片在水珠间作戏,他定睛一瞧,愣住了,这小和尚,沏茶怎这般好看!
往日百羡也是见过那些茶道大家,游龙戏水般令那茶叶片听话顺从,忽上忽下,再弹出朵水牡丹来,当时虽目不转睛,睫毛都快抬到天上,但后来回想,空落落的感觉不到实处。
而印宁指间的茶水,不似那般壮丽贵气,奢华灿烂,却自有一股风骨充斥,百羡说不上来,硬要形容,倒是和小师父自身的气质相得益彰,轻柔软脆,有落地的踏实,也有飘动的仙渺,舒缓绵长,自成一家。
和尚,还学这些?
百羡目不转睛盯着那僧人,脑子里不停往外蹦词,什么“美”、“好看”啊屡屡不断,眼睛都快漏了星子,心里不知不觉更加亲近了专注沏茶的小师父。
印宁沏着茶,莫名感觉小小陋室背后那处闪闪发光,热意腾腾,他摸了摸后颈,有些无所适从。
偷偷瞄一眼,看见百羡施主那怪奇的坐姿,灵灵的眼神,他清清淡淡看回手中的茶杯,要不,再拿个软垫吧。
……
僧袍衣摆的小风蹭过百羡指尖,他呆望着出到眼前的手,指甲圆润,手骨结实,不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自己,愣愣地觉得,手也……挺漂亮。顺着那指尖用目光扫着,最终看见攥着一榻垫子,以及滑进耳的温和一声:“还委屈施主了,请用吧。”
他后知后觉自己隐秘奇怪的坐姿还是被看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呃嗯……多谢。”还未说罢就匆忙站起,抖抖脑袋让发帘遮住红脸,抢过垫子便想放屁股底下。
印宁猝不及防差点被脑袋顶到,晃过眼前的发旋转转圈儿,有点眼晕,他悄悄退了一步,看着百羡将软垫摆好又低头坐上去,再转身稳稳当当地端上了茶,为这有些莽撞的施主多放了几分心思。
百羡拘谨地坐在垫子上,印宁布茶时裹挟着一丝清雅气味的茶香飘进他的鼻子,细细品了品,之前没觉得苦哈哈的茶水有这个香味呢,当真好闻。
“印宁师父,这茶叫什么名字?”改天我也去买点泡一泡!
“只是杂茶而已,施主若是喜欢拿走便是。小僧陋室,无上好茶叶待客,还望施主勿怪。”印宁想,实在是待客不周,改日找一些好茶叶来好了。
“那倒不必了,”百羡想想还是回绝,后补充一句解释,“我觉得还是师父泡得好喝,我可不会这个。”
似要印证这说法,他夸张地凑到杯口扇了扇,“从未闻到过这样的茶香,”刚想品鉴一番,却忽闻没有刚才的味道,结果一句话卡在那里不上不下,马屁拍上马蹄子。百羡怯生生扬起脑袋,看见印宁专注看着自己等待后话,下意识昂头一抽气,他又发现自己闻到了刚才那缕香气,瞬间脑子里风驰电掣,懂了什么,一时间有些口吃,心里所念秃噜了出来:“原、来是……印宁师父的香。”
“……嗯?”
肉眼可见,一层红烧由耳郭扩散到了鼻头,百羡赶忙低下头,顶着那红彤彤的耳朵,状似正经道:“嗯,就是这茶香与师父的气质贼为相称,”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一哽喉咙,浑话劈啦抖出,“我不是说师父是杂茶,就……”
“这茶香因师父蓬荜生辉!”
似乎看见刚才眼前人没绷住严肃的脸笑了一下,结果一晃神又变回一本正经的小师父,百羡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我本不喜茶,却因师父恋上这茶香,想要品茶……”
抢救什么,死掉得了。
百羡心神活泛起自己跪着睡觉一夜的英姿,感叹还是跪得少,竹席印子印得不够整齐不够多。
印宁看着百羡脸快要钻进茶杯的小口里了,默然无奈,这小施主,还真是口直心快。
“印宁谢谢施主夸奖了。”
嗯?
听到这反应,百羡一脸凛然正气抬起头盯他,却不知那道红霞还印在耳朵上,那模样像是印宁曾经见到过说谎被发现还不自知的傻娃娃,光顾着想继续显摆帅气与成熟。接着见这傻子咧嘴一笑:“啊,不必客气。”
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呢?百羡糊涂了。
整间房中寂静无言,只有树叶与风打架的争吵声闯进窗户缝里。
百羡发觉自己错了,有顶有窗有门扇封住就不丢人了吗,这不是把一壶沸水装进蒸笼里——丢炸了!
装作冷静吸溜一口茶水,脑袋瓜一转,百羡终于回归正题:“我今天,倒真有个困惑想问问小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