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傅元青站在听涛居,看着正堂上那个曾经挂着听涛雪景图的位置。
其实应该是可以不给的。
可是陈景求画的模样带了些许期盼,他便不忍心拒绝。
挂画的位置,剩下了一个淡淡的浅色印记。
曾经视若珍宝的听涛雪景图就这么送给了一个死士,竟没什么太多的不舍。心头反而像是少了点什么,松快了一些。
正在出神,方泾已经从外面进来了。
“干爹,出事儿了。”方泾说。
傅元青并不急问,看他身后:“雪景图收好了?”
方泾回头去看,陈景空着手也跟着进来。
听见问话,死士抱拳道:“属下收好了。”
方少监见他如此泰然处之,不由得感叹这真龙天子就是不同,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傅元青欣慰点点头:“你有心向学,乃是好事。过几日立春了,就让方泾安排你去内书堂,通晓了文字,再去看先帝的画卷,便另有意境。”
陈景神情淡定:“是。”
傅元青这才对方泾说:“侯兴海那边出了事?”
方泾一愣:“干爹料事如神,竟然知道是他。儿子刚收到番子的线报,刘玖今日带人去诏狱,说要提侯兴海问审。”
听到这里,傅元青便已经知晓了大概,沉吟一下道:“翻案还是封口,那就不一定了。侯兴海家已抄了,可账本只找到了半本,那丢失的半本账在何人之手却不可知。如今看来是有些人急了……也好,不这般也抓不出后面的大鱼。”
“那咱们怎么办……不能把侯兴海真给了刘玖,他去西厂估计就回不来了。”
傅元青点了点头:“我去一趟吧。”
方泾松了口气:“就等您这句话呢。儿子这就为您更衣。”
他给傅元青拿了曳撒出来,又为傅元青换下家里穿的道袍,正收拾就感觉一道视线盯着他,让他周身不适,抬头一看,就瞧见陈景看过来,顿时想起来之前陈景之前的嘱托——最近不要拿这些事儿来烦他。
方泾一个激灵。
手里动作也慢了。
傅元青便也察觉了陈景的眼神。
“怎了?”他问。
陈景大约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低下头沉默。
“呃……老祖宗……陈景他……”方泾有点儿艰难的开口。
“你也想去?”傅元青问。
陈景抬头,看他:“想去。”
“想去便去吧。”傅元青道。
方泾让人带他下去,找了一张祭祀用的天将军面具,遮住了他那张与先帝几乎别无二致的脸,回来的时候,傅元青已经自己收拾完毕了,真拿起牙牌往腰上挂。
方泾连忙过去为他系牙牌。
“干爹怎么想到要带他出门?他那模样若是暴露了,有心人可又要说干爹不是了。”
傅元青温和笑了起来:“能说我什么不是?玷污天颜?或者打算改梁换柱?朝中都说我是立皇帝,再多一项罪名也算不得什么。”
“干爹……”
“陈景这样的容貌在东厂时定不允许自由出入。如今他做了我的炉鼎,我与他日子都不剩几个月。便带他出去看看也无碍……”
傅元青整理了一下牙牌的穗子,将旁边的氅衣搭在胳膊上,便急行出门。
等到了后门,马车已经在等着他,陈景和上次锦衣卫来的那个番子已收拾齐备在等着他。
番子带着陈景行礼:“老祖宗您来了。”
“李档头。”傅元青道。
李二拿着马凳过来,垫在车下,还用袖子仔细擦了擦:“老祖宗您请上车。这位……呃,这位坐后面?”
傅元青点点头,他也不用人搀扶,自己上了车,掀帘子进去,方泾追上来将个汤婆子和暖手筒塞进马车里,这才气喘吁吁道:“走走走,去北镇抚司诏狱。”
李二驾车,方泾与陈景坐在车尾。
走了一会儿,入了闹市,方泾看了始终沉默的陈景一眼,便开口意有所指道:“刘玖这个滑头,是三朝老奴了,当年孝帝在时便是司礼监秉笔,管着东厂,心里一直想要做司礼监掌印。后来孝帝殡天,成帝在位时他因陷入党争被贬到钟鼓司……这是到了咱们现今儿的成瑞年间……刘玖又得了势,成了御马监掌印,提督西厂。啧啧……”
“得了什么势?”陈景开口问。
“朝野上下的臣子门庭都忌惮咱们老祖宗,便想要找人制衡老祖宗。这才又想到了刘玖。”
陈景沉思,点头:“论资历、论手腕,刘玖确实合适。”
“万岁爷准了内阁的票拟,准刘玖自立门户,与东厂比肩,这才有了西厂。刘玖啊……今儿得了盛宠,又与太后、内阁诸位走得极近,现下谁都拦不住他。这就是为什么连北镇抚司指挥使赖立群、连我提督东厂的方少监也无法拦着刘玖提人的原因……”
“你这是向我解释为什么只得老祖宗亲自出马的原因?”陈景问他。
方泾抬头看天:“想不明白,真就不明白了……万岁爷准了启用刘玖的奏疏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他言语说的糊涂,又说的清楚。
陈景抱袖而坐,神情被遮拦在面具后,谁也瞧不清楚。
他不答话,方泾也不敢再说。
马车直达了诏狱。
入了院内,傅元青掀帘子出来,低头要跳下马车,半途倒被人握住了手臂,轻巧又稳妥的落在了雪面上。
然后他松垮垮披在肩头的氅衣被人仔细系好。
傅元青回头一看,陈景已退后一步,安静恭敬的站在他身后。
他不再说什么,轻撩衣袍,引步入了北镇抚司。
傅元青还未走入大堂,就听见北镇抚司指挥使赖立群与西厂厂公刘玖正在大堂对峙。
“无圣旨,侯兴海是绝对不能给您的。刘厂公就不必在这里等了吧。”这个硬邦邦的声音是赖立群。
“赖大人,您这话就不对。”刘玖声音显得平常淡定,“难道你锦衣卫抓人的时候就有圣旨吗?”
“北镇抚司听宫里差遣,无须圣旨。”
“呵,是宫里,还是司礼监。”
赖立群声音冷了下来:“刘厂公什么意思?”
刘玖笑了一声:“没旁的意思。只是咱家见万岁的日子可不算少,没听闻圣上有下过什么旨意。赖大人这个‘宫里’可就耐人寻味了……”
赖立群气得声音冷硬:“刘玖,都是御前当差,你莫要信口雌黄!”
听到这里,傅元青带着方泾和陈景踏步而入。
赖立群见傅元青,连忙起身行礼:“老祖宗,方少监。”
刘玖此人脸型方正、嘴唇菲薄,两只眼睛眯在一处泛着精光,本就是太监,还爱掐着嗓子说话,倒让人难以生出好感来。
他等傅元青在主位上坐下,这才不慌不忙的站起来,懒懒的作揖:“刘玖拜见傅掌印。”
他嚣张跋扈的样子,傅元青并未往心里去,坐下后问他:“依照大端朝律法,北镇抚司本就有监督臣工之责。且我受先帝托孤,统领一厂一卫,并无僭越之举。难道刘掌印忘了?”
刘玖讪笑:“这怎么敢忘。”
“既然如此,同是宫里当差,言语涉及圣躬,便应思之密之,谨言慎行。”傅元青道,“才是为人臣为人仆之道。”
他说话之间,身边的陈景已经给他递上一碗热茶,傅元青接过来,在手中握了握,手心就暖和了些。
“刘掌印还有事吗?”他问。
刘玖被他当作学生一般训斥,脸上有些挂不住,没好气的说:“本也没什么大事儿,咱家想提审侯兴海。”
“此人牵扯甚广,应由北镇抚司看管。”
刘玖笑了一声:“咱家有三法司的公文,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联名请求会审侯兴海,还请傅掌印允许。”
“无有圣旨,三法司也不能会审侯兴海。”傅元青道。
“咱家劝掌印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了。内阁要侯兴海,六部也要问侯兴海……三法司会审就是外臣众望之请。您现在拘着侯兴海,朝臣们怎么想?是不是侯兴海贪墨一案与司礼监有什么牵连?”刘玖说。
方泾皱眉:“老祖宗就是因为侯兴海和外面朝臣牵扯过多,才不想把人放出去的。刘爷您这是诬蔑。”
刘玖不理睬他,只对傅元青说:“现今儿不是咱家一个人这么说。这事儿是黑是白,是谁贪墨,不过是士官一张嘴,史官一支笔。回头逼急了满朝悍臣,他们把脏水都泼您身上了。老祖宗您何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傅元青沉默了一下,将手中茶碗放下,这才抬眼看向刘玖。
“人,在北镇抚司里,不会放出去。”他道,“史官也好,士官也罢,能写能说不假。可我只认公理天道。”
刘玖气笑了:“您真以为捏着先帝的遗诏能挡得住咱们主子万岁爷的一道圣旨?”
“我可没这么说。”
“咱家这就请旨去,您可不要后悔!”刘玖站起来威胁。
傅元青眉头都不动,淡淡道:“刘掌印请便。”
刘玖一甩袖,带着众人离开,乌泱泱从北镇抚司大堂撤了出去,顿时清净了。
“多谢老祖宗。”赖立群道。
“再有人来提审侯兴海,就让他们去司礼监找我。”
“是。”赖立群点点头,“刘玖那边……皇上会不会准……”
若是前几年,他笃定少帝会听他的谏言。可是如今,年少的皇帝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
启用刘玖便是如此。
他甚至不能判断皇上是否会下旨意让三法司会审。
傅元青握着手里的茶杯道:“让方泾去提审侯兴海吧。”
赖立群有些忧心:“方少监下手不留情面,这侯兴海还没定罪,合适吗?人若是残了废了,犯了众怒怎么办?”
“皇上就算下旨,也是要明日了。”傅元青说,“侯兴海及他背后的人,贪墨数百万白银,将朝廷变成他们的私家道场,做这些买官卖官的行径。如今让刘玖来要人,就是后面的人急了、怕了。今夜若不能从侯兴海嘴里问出些关键人物所在,明日侯兴海走了三法司,幕后主使就不会再让他开口。前功尽弃,背后主使卷土重来,届时,我们怎么对得起十年寒窗的学子、又如何面对鞠躬尽瘁、两袖清风的朝臣?”
方泾问:“可用刑吗?”
“只今夜,用重刑。”傅元青说。
方泾笑起来:“得令,您交给儿子放心吧。”
*
傅元青带着诸位入了诏狱,往下走三层,漆黑的狱室用铁门隔开。
赖立群让人给傅元青搬了张官帽椅,又点了明灯在外间坐着,亲自给他倒了碗茶。
整个底层除了周遭犯人的喊冤声没人说话,血腥味浓烈的充斥着鼻子。
方泾这边换了一身劲服推门入了内监牢。
几个人在外面就听见里面侯兴海扬声大笑,骂道:“阉党,你也配审我?!”
傅元青让赖立群拿了最近北镇抚司准备上报的呈文,在灯下看着,灯光如豆,影影绰绰。他眯着眼睛看呈文,过了一会儿,光线亮了起来,傅元青抬头去看,陈景从过道里取了两支火把过来,架在房间两侧,屋子里变亮堂了。
傅元青去看身边安静站着的陈景问他:“怕不怕?”
陈景道:“不怕,习惯了。”
傅元青猜测大约是指之前被关在诏狱过。
他不再说什么。
侯兴海还在漫骂:“傅狗!我知道你在外面,你记着!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开始还义正言辞。
只过了半个时辰不到里面就传来侯兴海的惨叫求饶声,赖立群忍不住笑了:“我以为什么硬骨头,说些听不懂的诗词。原来抵不过方少监的手段。”
终于,方泾卷着袖子,浑身血淋淋的出来,让番子呈上一沓口供:“招了一些,再多的我觉得他并不知晓。时间紧迫,还请赖指挥使按照名录抓人。”
傅元青拿过来扫了一圈,盯住了那口供上的一个人名。
“为先帝侍疾的太医叫什么?”他问方泾。
方泾怔了怔,皱眉使劲儿想,可惜那会儿他才几岁大,根本不知道。
这时陈景回答:“钱宗甫。当年是御医,如今在南京太医院做院判。”
钱宗甫……
若没记错,赵谨身体一直孱弱,却还能勉强支撑。而钱宗甫做御医后,赵谨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最终无力回天了。
傅元青看着那张口供。
钱宗甫为入太医院,给侯兴海及其前任,送了近十万两白银。
难道先帝之死另有隐情?
“派人加急赶往南京。”傅元青说,“钱宗甫要抓,侯兴海的前任也要抓。”
“怎么了?”
“我怕贪墨一案牵连的没这么浅薄。”傅元青道。
赖立群连忙说:“我这就安排锦衣卫去南京抓人。”
傅元青带人出了诏狱,天色已经黯淡。
大堂上那碗茶还有半碗,傅元青拿起来,仔细饮着,平复着自己看到钱宗甫三个字的纷乱心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茶水饮尽,对赖立群道:“都说你北镇抚司在顺天府遮天蔽日的,衙门待客的茶却还只是高沫。回头我让人送些旧年的绿毛峰过来。”
赖立群咳嗽一声:“旧年的绿毛峰跟高沫……也差不多了……都挺寒颤的。”
傅元青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温和的微笑:“是,我们半斤八两,就不要再攀比谁更落魄了。”
他走到门口,方泾给他披上了氅衣。
于是傅元青回头道:“如此,我便先走了。”
他不让赖立群远送,自己带人出了衙门。
外面风雪再起。
寒风中夹杂着细碎的雪飘落在台阶上,有些融化的,成了一层薄冰,蔓延开去,地面一层细碎的白。
他做这司礼监掌印,正如现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傅元青踩上去,刚感觉有些滑,便让人扶住。
“掌印小心脚下。”陈景说。
他说完这话,也不顾傅元青回应,将老祖宗猛然打横抱起,在风雪中急行两步,便把他送上了马车。
还好天色昏暗,距离马车又近没什么人瞧见,便是如此,傅元青坐在车里脸已发烫。
马车动了,正在此时,陈景入了车厢。
“你怎么……”
陈景取下面具,那张与先帝一样的面容露了出来,让傅元青一时失语。
随后,陈景便坐在了他身旁。
“唐突您了。”陈景在他耳畔道,“属下只是怕耽误大荒经修炼的时辰,便有些着急……”
年轻人的嗓音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撩拨,让傅元青有了些杂念。
可他去看陈景,他眼神清澈,身心坦荡。
老祖宗遂自惭形秽。
“今日幸有你在旁看顾。”傅元青半晌勉强找句话对陈景说。
陈景明亮的黑眼睛看向他,缓缓开口道:“以后有我,必不会让掌印独行于冰上。”
他说这话,也许并无他意。
可傅元青却忍不住要避开他的视线。
他掀开帘子去看窗外,天色暗淡中,万家灯火初上,就听见陈景在他身后道:“看这天色,恐怕只能在路途中修炼。马车颠簸,寒风袭来,还请您迁就一二。”
老祖宗手一抖,那帘子“啪嗒”就掉了下来。
将车内风光遮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