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山,又是如何回到了我那破庙里,只知道深一脚浅一脚回来的时候,夜都已经深了。
为了要省那二两灯油,三个孩子一向都是天黑了就睡。但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竟发现窗台上给我留了一盏不甚明亮的灯。
也正是这一盏灯,把我从压抑不住的滔滔回忆里拉了回来。
弥漫不绝的火海变成了眼前一盏豆灯,兵刃摩擦的喊杀声变成了低吟浅唱的虫鸣,唯独不变的是旌旗上迎风烈烈的那个字——那个“景”字。
白骨镶边,鲜血浇铸,一笔一划都是我不敢直视的恐惧。
他姓“景”,他竟然姓“景”!
我早该想到的,年少英才,家世好,长得好,身手也好,确实像他景家的人。可我怎么又能想到,我都逃到这里来了,怎么还是摆脱不了这些人?
我抠着玉佩上那个阴刻的小字,估计快把手指抠出血来了。掌心里黏腻腻的蜂蜜被汗水化开,弥漫到每个指缝之间,想甩甩不掉,想擦又擦不去,像是握了一手的血。
我回到院子里,打了井水使劲搓洗了很久才把那股子黏腻感洗掉。末了把手搭在眼皮上,靠在井边一动也不想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轻轻响了一声,我抬头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二狗子探了个头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扫把。
“我就说听见外头有动静,”看见是我二狗子明显松了口气,把扫把放下了轻手轻脚出来,“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进屋?”
“我……”一时语塞,“我看会儿月亮。”
“哪有月亮?”二狗子皱着眉往天上看了看,黑压压的一片积云,别说月亮,连星星都没有一个。
“……刚还有的。”我找了个不怎么聪明的借口,又岔开话题,“他俩都睡了?”
“睡了,”二狗子回道,“今天跟着阿恒哥哥学了好多东西,都累着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阿恒哥哥……阿恒哥哥……
“咚”地一声,井沿上的水桶被打翻在地,像平地乍起的一声惊雷,把夜色都震碎了。
二狗子被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了几步,但还是打湿了半条裤子,好在如今天儿已经不凉了。
其实我也吓了一跳,很明显这桶水是我打翻的,但为什么这么做,当时在想什么,又为什么莫名其妙对一个孩子发脾气……这些我都想不起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桶水已经流尽了。
“我就说这个桶底下不平,早晚有一天得摔,”二狗子看了我一眼,面色如常地把桶扶起来放到一边,又对我道:“锅里还给你留了吃的,你要不要?”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有多饿,二狗子不说我都忘了我晚上还没吃饭这回事了,这会儿也只是想把他打发了,怕被他看出点什么来。
不过二狗子有个好处,即便看出来了他也不会说,默默起身往柴房去了。不一会儿柴房里亮起火光来,估计是饭凉了,二狗子点上火又热了一遍。
不一会儿二狗子给我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出来。
“不是说有剩饭吗?”我看着碗里,面皮嫩滑,葱花青翠,上面还卧了一只荷包蛋——明显是现做的。
“本来以为你很快就回来了,晚上吃的凉面,”二狗子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这会儿都坨成浆糊了。”
我笑了笑,拿筷子夹了那只荷包蛋,往二狗子手边一递,“那你把蛋吃了吧。”
“我不吃,”二狗子急忙摆手,“我晚上都吃饱了的,这会儿还没消食儿呢。”
临了又掀开衣服给我看了看肚皮,小肚子倒是圆滚滚的,但是胸前那一根根肋骨看着都能弹琵琶。
“我又不喜欢吃鸡蛋,”我维持着筷子没动,“噎得慌。”
二狗子抿了抿唇,“那你就留碗里,明早儿给大狗子吃,他喜欢吃鸡蛋,还容易半晌不到就饿得慌……”
“让你吃你就吃,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我佯作动了怒,二狗子看了看我,最后总算是把那个鸡蛋抓过去吃了。
一碗热腾腾的面片汤下肚我才全回过神来,连带被一个“景”字勾起的回忆也平复了不少。那些事到底是过去了,这么些年也都平静过来了,没必要为了一点风吹草动自己吓自己。
如果当真怕横生枝节,那便提前把这些枝节砍了去。
吃完了顺便借着井水把碗洗了,跟二狗子一起回房的时候我又抬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天幕。
有东西滴在了我脸上,我拿指尖捻了捻,像是水。
下雨了。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早也没停下。
房顶又漏雨了,之前我腿伤了一直没上去修,本来想着春天也下不了几场雨,拖着拖着,眼看着就要入雨季了。
好在漏水的地方也都摸透了,提前把重要的东西都挪走,拿几个陶土罐子一接也还能凑合。
我们几个就伴着叮叮咚咚的滴水声吃完了早饭。
下雨了就意味着不能去外头玩了,从一早开始几个小家伙兴致就不高,吃完了早饭大狗子和二狗子帮我把前一阵子晾干了的草药铡好碾碎,小莺儿则一个人趴在窗台上不知道看什么。
看了没一会儿,小丫头突然挺直了身子,一指窗外,“阿恒哥哥来了!”
大狗子和二狗子都站了起来,一反一早上的颓靡之态,兴冲冲地就要往外出。
“都站住!”
三个孩子齐刷刷冲我看过来。
“今天谁也不许出去。”我放下手里的药杵,把他们三个挨个儿都扫了一遍。
天色阴沉的厉害,我又背着光,估计是把这几个孩子吓着了,屋子里一时间除了叮叮咚咚的水声,静的连个喘气声都没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才站起身来,抄了门后一顶斗笠,出了门。
果然是阿恒来了。
雨雾弥漫间由一个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靠近,最后变成一个棱角分明的人。
阿恒打了一把素伞,遥遥便看见了我,摆了好一阵子手不见我搭理,又加快了步子。
“你在这儿干嘛啊?不冷吗?”来到跟前阿恒才慢慢停下来,又把伞往我这边递了递,眼角含笑地看着我,“该不会是在等我吧?”
“是在等你,”我站在那扇破柴门正中间,虽说真要拦人这门铁定是拦不住,却还是执拗地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表达着我的意思,“当日恕我眼拙,竟然有眼不识泰山。”
“啊?”阿恒明显一愣。
我拿出那块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你的吧。”
“你真找着了?”
阿恒眼神一亮,刚要伸手,东西却又被我收了回去,只能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所以你是姓景?”
“是啊,”阿恒愣过之后点了点头,“我姓景,单名一个朔字,不过家里人都叫我阿恒,这么叫着亲近。”
“景行止是你什么人?”
阿恒皱了皱眉,“那是家父的名讳。”
我突然就想笑,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最后还是逃不脱这个樊笼。就像是某种刻进你命数里的诅咒,在你自以为已经走的足够远、足以摆脱它时,它再猛地出现在你眼前,撞你一个头破血流。
“玉哥儿,你怎么了?”阿恒估计看出了我不对劲儿,刚要再上前一步,我却猛地退了回去,将两扇柴门一掩,把人隔绝在门外。
“玉哥儿……”阿恒收住了步子,隔着柴门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却一点一点收了起来。
我垂下眉目:“侯门贵胄,我们高攀不起,你以后都不要来了。”
“什么意思?”阿恒继续锲而不舍地盯着我,“你是在赶我走?”
我点头:“是。”
阿恒一时之间没转过来,愣了好一阵子,才道:“可我答应了大狗子他们要教他们功夫。”
“他们不学功夫了,”我盯着脚下积了一摊的小水洼,“明天我就把他们送到老秀才那里读书去。”
“这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他们的意思。”
“你把大狗子他们叫出来我亲自问他们!”阿恒嗓音压的很低,我还是听出了里面显而易见的怒气,指着我身后:“我来又不是找你的,只要他们三个谁跟我说个‘不’字,我不用你赶自己就走!”
身后几个小家伙早就在屋里待不住了,刚一露头就被我堵了回去。
“滚回去!”我把斗笠摘下来一把砸到房门上,咚的一声,三个孩子齐齐吓了一跳。
“谁今天敢出来就给我滚,永远别回来!”
阿恒一巴掌拍在柴门上,“柳存书,你冲孩子们发什么火?!”
我愣了愣,脑海中一瞬间竟是有些感慨,多久没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的人,要打要骂不用你管。”
“就因为我姓景?因为我是景行之的儿子?!”
我冷冷开口:“早知道你姓景,当初在柳铺集上我就不会搭理你。”
我把他那块玉佩隔门扔出去,溅起的泥点子沾污了墨色长袍。
“从此咱们两不相欠。”
“你想欠小爷还不伺候了呢!”阿恒一把抓起地上的玉佩扭头就走,没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把手里一直提着纸兜冲着我狠狠砸了过来。
自然是被柴门挡住了。纸包破裂,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桃花酥还是杏花糕尽数落到泥水里,泥点子又反过来溅了我一身。
满目狼藉。